温行扶着他的腰唤人进来收拾,干脆又整个人扛起来,一同去侧殿清洗。
思安没他的脸皮,能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别人面前赤身裸露,即使所有人都低着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思安也不自在。他搂紧了温行的脖子把自己藏起来。
温行笑道:“连站都站不稳还惦记别人,你也太上心些。”
思安缩着身子呐道:“她们跟了我也没什么盼头,多照拂顾及些罢了。”
温行不以为然:“你有心怜香惜玉,别人未必领你的情,怎么总是像欠着谁一样。”
现眼前最近的前车之鉴就是丽娘,当初温行也曾这样说过。
思安笑了笑没说话。
他不临幸妃嫔自然瞒不过温行。温行倒不怕宫中诞下皇子,只要手段应付得当,生下十个也没什么。向来世人寻乐与娶妻生子都不大相干,他与他好一场,哪怕一般养个小宠儿,或是南风馆里都还有赎出来给钱粮财帛张罗娶一房亲的,宫中纳妃还关乎朝野博弈,温行本没有把这些多放心上,没想到小皇帝自己执了意。
“你又何必拧着,”温行说,“总还不够似的。入了的宫都是你的人,你不幸她们就得守一辈子活寡。”
思安眉头打成结,默默良久:“是我的罪孽。”歪了歪头靠在温行肩膀上,又过半晌才道:“只当我的心病吧。”
温行忽而有些后悔与他这样说,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
不是没遇到过扮痴卖乖会缠人的人,但思安这样痴傻,一颗心捧出腔子不言不语,一而再再而三的。有时候温行不禁会想,如果遇到的人不是他,或者他果真冷心决绝,这样一个连心都不懂得藏的傻子会怎么样。
思安偎在他肩头,黑绒似的发顶擦在他脸颊,触感柔软,全身的重量都赖着他,皮肤紧贴,静静的可以感受那片薄薄胸腔里和主人一样不够强劲却依然有活力的心跳。
纵不多情,温行也不是严苛无情的人,人情饮水冷暖自知,或许早有预兆,不能对这颗捧给他脉脉跳动的心视而不见,又或许预兆更早就应验,否则一开始怎么会去招惹一个邋遢胆小只是多看了他两眼的傻子。
思安记得所有妃嫔的喜好,有人爱字画、有人爱玉石,也有人喜欢金银,从库房里挑了好些东西,又选了些衣料,因库中多有的都是适合男子穿的花色,还多费了些功夫翻找,偶有拿不定主意的,就让温行帮参考,连用膳的时候都没停下来,好几次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什么又放下碗筷让人去添减。
东西备齐,让阿禄着人一件件送出去,思安才松了口气。下钥前温行就要出宫,尽管不舍,思安也只得目送他披着黄昏金红的微光离去。
人走了又有些懊悔,一个下午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拉着他看着看那,没能多说几句话,不知多少时日才能亲近一回。
过得几日,成王府又进献一批东西专贡金鳞殿。尽是些脂粉钗环和颜色鲜亮的绫罗绸缎。
阿禄捧了单子送到思安面前:“殿下日前已经训诫过奴了,以后封赏后宫这种小事就由奴来管,圣人不需要多操心。”于是欢欢喜喜把东西都入册归库。
旁人不见的地方,思安摸了摸被他收在怀里的那枚龙凤珮。
第二十八章
晨光熹微,推开的宫门在清晨中发出厚重冗长的鸣响,呼应着鼓楼上迭起的鼓声,排布整齐的车马和宫人如流水一样,缓缓流出皇宫正门,经过平阔的御街又出城门,延绵去往东北的方向,随行护卫将车队前后左右围得水泄不通,铁骑森然。
东都城东北应徽县有一座行宫,位于应徽山山涧,明峰秀水,幽壑蓊郁,是夏日避暑乘凉的好去处。
因先帝在位时东都久不得沐圣恩,宫室颓旧,几处早年修建的行宫更是疏于修缮,应徽宫和春狩时的南苑则不然。
这两处都是早些时候温行为讨先帝欢心出资修整过的。那时温行升迁至节度使之位,朝廷君威尚存,宣武镇在温行手下迅速壮大,为免朝廷猜忌,也为得先帝信任,温行在这上头费过不少心思,其中包括为先帝翻新两座位于东都的行宫。
先帝不爱到东都来,但有臣子逢迎毕竟是好事,后来温行坐稳节度使的位置又封郡王,此次修缮之功也在表内。
本来当下局势,圣驾是不宜离开都城的,甚至不宜离开皇宫,是以并没有如常年入夏就移驾行宫。
往年七月过后已是日渐转凉的天气,今年不知为何暑热似乎十分漫长,思安用冰时怕冷,在外却怕热,头先他一直呆在屋里也没什么事,妃嫔入宫后,在外嬉游的时候多,竟真中了暑气,差点一头栽在花园里,又是头疼发热一阵折腾,接连几日吃不下也睡不着,温行就想起了应徽宫。
所幸距中秋已不远,于是决定带思安去应徽宫躲几日暑气,待秋起天凉再回都城,不过各处多派些护卫护着。
如今宫中人口不如往日简单,温行也不能丢下朝中一干事物,于是以圣上游幸应徽的名义,让大臣随行,宫中妃嫔自然不能落下。
出得城门,浩浩荡荡的车队延展开来一路向东,至日中才在行馆休憩整顿。
众人面前温行也不能有什么出格举动,见思安从车上下来脸色不大好,只能使眼色让阿禄小心伺候。
行馆占地不大,车队也不过是避一避午间毒日而已,思安与邵青璃、冯妙蕴一个院落休息,他居正房,两个女子各居厢房。
躺了一刻钟精神回缓,耳边似乎听到窗外有人小声说话,思安便问:“谁在外面,说什么呢?”
阿禄从门口转进来,扶思安靠在引枕,道:“是贤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桃儿,来求咱们的药呢,圣人别忙着起,午膳已经传了,待会儿才送到。”
思安撑起身子,“我没事。她为何求药,邵姐姐病了么?”
阿禄道:“贤妃娘娘也有些上了暑气,奴已将圣人平日用薄荷露和咱们这煮好的药茶着人送去了,您别急着起呀。”
思安下床套上木屐,道:“我没事了,我去瞧瞧邵姐姐。”
邵青璃散了头发也歪靠在榻上,气色尚可。她体态丰满,这样的天气出行最不易,虽然已是避开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还是热的香汗频冒娇喘微微,思安来时她脸上只略施妆容,只着中衣摇着团扇,屋里淡淡的薄荷清香浸透。
“圣人怎么顶着太阳就过来了。”邵青璃要起身行礼。
思安忙免了。
“邵姐姐歇着吧,这里又没有别人,还管这个做什么,不过几步路,听说邵姐姐不适,过来瞧瞧。”
她抿唇一笑,道:“不过是坐久了气闷些,到应徽宫就好了,听说那里最凉快。”
阿禄在一旁询问是否传午膳,邵青璃道:“太阳也太毒了些,圣人干脆留在妾这一同用膳,午间也歇在这里吧,妾这间屋子宽敞,东面还有间房。”
她面色坦然,没有一点模糊暧昧。
除了刚入宫时那次委婉的暗示,邵青璃对思安再没有什么关于男女之情的表示,甚至在冯妙蕴“得宠”之后,也没有任何嫉妒争宠的言行,思安将她当姊妹,她似乎也将思安当成亲人,将其他妃嫔亦作姐妹,她年长于众人,平日亲厚相待,训导教引,很有众妃之首的风范。
后宫没有皇后群龙无首,妃嫔相处却宁和安乐,邵青璃功不可没。
甚至比之于凤临殿中的丽娘,邵青璃仿佛更有皇后的样子。然而贤妃毕竟不是皇后,思安因常年养在宫中,也知宫中女子之苦处,体恤邵青璃以妃子之位代行皇后领众妃之责的难处,平日都很敬重她,涉及封赏等也特别叮嘱阿禄一定以她为尊。
像这些小事,又是出于好意,从来没有驳面子不应的。
简单用了几样清粥小菜,体谅众人天热辛苦,思安把阿禄和跟来的内侍也打发到隔壁休息,屋里静悄悄的,连蝉鸣在烈日炙烤下也显得有气无力。
正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隐约眼前长晃过一个影子,思安猛睁开眼,没叫出来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来人手比在嘴边,另一只手却握着一把匕首,道:“圣人别声张。”
此人身上一身普通护卫打扮,平凡无奇的相貌十分陌生。思安在脑中搜寻,确定并不是常在他身边侍奉走动的人,但是这声音却是识得的。
他暗自沉了心,闭上眼睛再睁开,朝来人示意自己不会叫喊,那人似有犹豫,最终还是移开捂在他嘴上的手,冰凉的匕首随即逼到脖子下。
“望圣人原谅,奴实在不能放心,圣人受贼人迷惑太过偏信,奴不能暴露。”
过了好一阵才解了方才的窒息感,思安小心吸了口气,“你怎会在此?”
苏永吉好像对自己会被识破并不惊讶,以一种随时防备警戒的姿态伏在榻边,压低了声音,道:“奴自然是为圣人而来。”
自从他被发落入掖庭为役,思安再也没有见过他。借着禁足丽娘,温行向苏永吉等一干当时在凤临殿内外的宫人发难,当时朝中因皇后禁足温行频繁插手内宫非议不断,听阿禄说奉成一为了保苏永吉甚至愿意将禁军部分统调之权与温行交换,最终只保住他一人的性命。
撤下了苏永吉,他原来在内侍省的职位也被温行的人替上,纷纷扰扰的,思安惯常不爱理会这些,都是从阿禄那里听来,当时只以为从此不会在见到苏永吉这个人,没想到他居然会乔装混入去应徽宫的队伍。
思安只能尽量保持镇定,“我不会喊人,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闯进来的,能逃出宫实属不易,此处戒备众多,你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苏永吉面上覆的一张不知什么,遮住他原来的面貌和表情,显得麻木僵硬,只有眼中的精光能透露出情绪。
他盯着思安,道:“奴不会离去,宣武虽为强威又有何惧,难道都像圣人只贪图一时安生侥幸?”
思安愣愣地没说话。
苏永吉道:“奴有冒犯愿受圣人责罚。圣人于危难之时即位,曾吃过许多苦头,奉公身为内相侍奉先帝多年,手段毒辣多有逾矩,圣人心中不愿亲近情有可原,可为何会听信温行这狗贼,以致社稷危矣。”
这话里似乎有些异样,思安抬眼看着他。
苏永吉也不闪避,坦然道:“圣人奇怪奴为何会说奉公的不是?如今奴也不必隐瞒,奴年幼入宫,多得奉公赏识才有出头之日,奉公于奴有知遇之恩。然而奴未得奉公青眼之前,不过只是宫中不起眼的小内侍而已,当年奴刚入宫因不懂规矩得罪了年长位高的宫人差点被打死,是先帝路过赦了奴一命,还让奉公将奴带在身边管教……”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奴自将先帝的恩德记于心中,从不敢忘。您也许不知,当初先太子薨逝,奉公曾想拥您的幼弟即位,是奴力劝奉公,众皇子中唯有圣人年长,且身子强健挺过劫难,唯有立圣人才能于祸乱之中保长存。”
思安从未知道他被拥立背后还有这样的曲折,依奉成一的作风,当时的确更有可能倾向选择他那些还没懂事的兄弟,一切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心里翻江倒海说不清什么滋味,如果苏永吉所言为真,那么他被架上火烤一样皇位的处境岂非就是此人造就?胸中竟漫起不真实的荒唐感,扯了扯嘴角,不知要哭还是要笑。
也许他脸上的表情太怪异,引得苏永吉侧目,又过了片刻,苏永吉才道:“圣人信也罢不信也罢。这些都不要紧,只是圣人已然在位,应当比奴清楚,内侍再有跋扈过错的时候,都不及外臣之狼子野心险恶。奴并非替奉公开脱,奴等生死全仰仗圣人恩德,奉公对圣人不敬,若社稷可保皇位稳固,来日尽有除之而后快之时。”
思安凝眉不语。苏永吉再抑不住心中怒火,问道:“可是圣人为何自甘堕落委身贼人,江山社稷在圣人眼中不比私情么,何况温行未必真有什么情义,他不过哄骗圣人,以方便在朝中行事,慢慢谋夺俞氏江山。”
思安错愕,其实早在凤临殿被丽娘瞧破那次他就有纸包不住火的预感,不知哪日会戳破。他的情与思无愧无悔,但只怕世间难容。
“我与他……又与这些有什么关系……”
“圣人糊涂,怎能没有关系!”
苏永吉双目突出,因他激动而揣紧的匕首又往颈子肉里陷进些许,思安大气都不敢喘。
“圣人因私情偏宠温行,疏远内侍、大臣和公卿世家,放任温行把持朝政,将来会是什么光景,圣人难道不知?”
思安嗫嚅着说不出话,害怕果真惹得苏永吉弑君。按常理内侍们现在当然不会杀他,因为他死了,温行控制皇室血脉再立个皇帝就与他们没什么相干了,但苏永吉这样,谁知道他会不会情急失手。
苏永吉森寒的眼神与那张没有表情的面皮凑在一起,恰被屋外明媚的烈阳映射进来的白光晃晃地照着,有几分可怖。思安几乎想把自己沉入床榻里躲避,但无处可躲。
苏永吉用压抑细软的声音说:“圣人久居深宫恐怕还不知,温行早已派人偷偷寻回赵王,就藏在他在应徽的别院里,不日就将恭请回朝。”
有那么一刻,思安以为自己要停止呼吸了,其实只是太惊讶,今天受到的所有惊吓都比不得听到赵王要回朝的消息的惊吓多。
赵王俞嵇卿,他的弟弟,先帝最宠爱的皇子,早早封王开府以示荣宠,甚至越过了许多比他年长的皇子,包括从前一直在宫中透明一样的思。当年他封王时,老皇帝几乎用了内库所藏十之二三作为赏赐,又赐了一座宽敞豪华的王府,并京外数顷庄园。
俞嵇卿的母妃是当时盛宠无二的皇贵妃,虽母家不如郑氏显贵,但与郑氏等家族都有姻亲连襟。京城被攻破之前,赵王的地位已经威胁太子,当时朝中除了叛乱,论及最多的就是易储,后来京城被攻破,他们随老皇帝仓皇出逃,赵王于途中失散。
思安一直认为,如果有俞嵇卿在,绝对轮不到他来即位,太子之外,朝中众望所归者唯赵王而已,思安不仅与内侍关系疏远,从未参与朝政,也没有一个可以支撑的外家,无权无势无人,只有一个皇子身份而已,这也是他即使登基也只能被人挟制的原因。
思安并不眷恋什么皇位权力,但他知道,俞嵇卿比他更合适坐在龙椅上,如果温行有俞嵇卿这样一个能得势的皇帝控制在手,必定比只有名头的他有用得多。
苏永吉总算看到他脸上出现自己想要的神色,放缓了语调,道:“圣人觉得,温行瞒着您私藏赵王有什么意图?对了,温行将赵王藏于别院常人是不知的,但是近日宫外却有传言温行将一男宠养于应徽别院,也不知是否空穴来风。他数次往返于应徽与东都,时常留宿别院,连王府美妾也不顾,而别院中常有丝竹笑声,也难怪旁人要这样传。”
修剪平滑的指甲几乎要刺进肉里,思安却察觉不出疼痛。
第二十九章
屋外喧声忽起,苏永吉乔装混在随行护卫当中,圣驾周围巡护紧凑,很快就发现排布的侍卫少了一人,墙外有人高声道:“有刺客!”所有人都警觉起来。
苏永吉眼中闪过惊慌,左右张望,院门被人从外推开,脚步和人声逼近。
他看了思安一眼,收了匕首,道:“圣人若不信,大可以自己去问,只怕温行狗贼狡猾,不会和圣人说实话,奴不能护卫圣人左右,圣人保重,万望以社稷为念。”说话间迅速朝思安拱手,纵身跳出后窗,后墙外也早已有戒备,人一出去便是一阵呼喊和兵刃交锋。
阿禄急急忙忙从屋里冲出来,听到有刺客心慌得不得了,生怕因他疏忽思安再有什么闪失,鞋都没穿好,连滚带爬跑到邵青璃屋子门口。
“圣人,圣人!”
伸手一推,门竟然从里面反锁,再一推,似乎有重物挡在门边。
阿禄着急万分,“圣人!”
“阿禄。”里面传来思安的声音,“阿禄你听着,守在外面,别让人进来。”
阿禄摸不着头脑,“圣人别怕,奴这就来救您!”
“我没事不用救。”思安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只是有些发颤,“你守着,外面的人统统都不许进来。”
护卫围到门前,阿禄愣了愣,不太明白思安的意思。
邵青璃歇息在西间,与思安午睡的地方相隔着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