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雄一开始有点愤怒,想过云修是不是在借此表达对自己的不满。
沈道成迟疑着发表看法:“不管是报复心理还是故意,这事有点严重,还是应该叫过来问清楚。”
程雄想着有道理。再看屏幕时,被云修的手腕吸引了。
那晃动的手链,不时闪现光泽。生日时,他第一次看到,觉得很女气,对儿子戴这种东西有些抵触,但没说话。可却感到不安,总觉得在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朝他窥望。
这次猛然一看,突然想起来:这不是苏悦的手链么!
犹如当头被雷击中,他浑身一冷,问:“当初抱孩子来的时候,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吧?”
沈道成歪着头,想不起来:“当时夜黑风高的,哪注意这些?但孩子是在睡着时抱来的,除了一条小被子,只穿着内衣。好像没发现其他东西。”
程雄明白地点着头:是啊,这条手链是大人尺寸,当时就算戴在手上也戴不住。后来,从没在家里看到过这条手链。那么现在,这条手链怎会出现在孩子手上?
云修平时不喜欢首饰,不可能凑巧买了同一款项链,而且还?4 且惶跖绞至础?br /> 他想起来,在一次饭后,他问过柏原这条手链的来历。
柏原说,不清楚,好像有人送的。
他的心再次一紧,想起之前种种离奇的曝光事件:难道还有知情的第三人存在?
他立刻问沈道成:“当时叫你跟刘院长联系,可查到那个人了?”
“那老头说不清楚,只说是个中年男人,具体长相说不上来。”
“不是有监控嘛!你没查?”
“查了,但他办公室和楼道上的监控都是装装样子,只有大门的。我检查了那天下午的监控,有个男人戴鸭舌帽进来,故意装作咳嗽捂住脸。出门的监控里,没看见戴鸭舌帽的男人。而且当天下午,有一拨志愿者服务队过来,进出大门的人太多,不好确定。”
程雄紧张起来:“可能,还有一个人躲在我们背后。你再去查查苏悦和周涵的人际关系,一定要彻查!”
律师出去了。
程雄坐在那里,决定先不把云修叫过来。他要等到事情弄清楚之后,再做判断。
柏原回来时,看见一个女孩鬼鬼祟祟地朝自家门里张望。他按响喇叭,女孩回头躲避。柏原思忖:这不是长得像猴的那人么?
等他停好车出来,发现她还在门口。
“你找谁?”
可希看着这个俊朗颀长的男人,问:“云修在吗?”
柏原把她从头看到脚,看完心情复杂:“他不在家。有事么?”
可希被看得脸红心跳:“呃,那能不能等他回来,告诉他我来找过他?”
她转身慢慢离开,柏原叫住她:“等等,能不能跟你说几句话?”
可希背对他,早已明白这是云修的哥哥,那个可能会继承程式地产的人。
她转过来,尽量让脸上浮现懵懂的神色。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柏原跟她走在一起,发现还不到自己胸口,比佳琪还矮。
会所门口的院子里,现在设了露天咖啡座。柏原找到一个靠院墙的座位。
七八月时,从门口经过,能看到凌霄花爬满低矮的院墙,一朵朵钟状花儿,红剌剌血一般地流泻下来,煞是引人注目。如今西风渐起,凌霄花已变成枯枝,混乱的气生根挣扎般缠在红色砖缝里,全无往日的风采。
柏原问她喝什么,她腼腆地说随便。
阳光照在院子里,周围的一切都浸在金黄的光晕里。
她偷偷看一眼他,发现对方也正在看她,赶紧低头,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柏原看着她,想起佳琪说过关于她的那些事。当时只是远远望了一眼,今天是面对面。说实话,长相真不敢恭维,举止也不大方。
如果不知道性格,也许尚能理解她的羞赧,毕竟不像佳琪,到哪都挺自如。穷人家的孩子有她们独有的自尊。
但如果这种自尊是靠心计和尖酸来保证的话,未免有些让人害怕。
咖啡上来了,柏原等她小心喝过一口后,介绍说:“我是云修的哥哥。”
可希早已猜到,但她还是露出意外的表情:“哦。你好。”
柏原用勺子轻轻划拨着咖啡上的奶,问:“你跟云修,在谈恋爱?”
可希正要放下的杯子停在半空。此刻,她的脑子在飞速旋转,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如果承认,怕他们家急吼吼地反对,如此一来,就一点机会也没了。如果说不是,那自己来找云修干什么?等他发现自己说谎,那么她在他面前的形象就会打折扣。
她放下杯子,十分小声地简短回答:“是。”这么说,既能表现自己的不安,也算不上撒谎。
柏原咬住嘴唇,松开,又咬住,像是陷入了沉思。他的唇透出诱人的颜色,可希看呆了一下。
“我说话可能会伤害你。但是,”他坐直身子,看着她,“你跟云修真的不合适。”
可希愣住了,刚才对于他为什么找自己说话,心里已经有好几种说明。毕竟自己成功地吸引过云修,所以,她对柏原突然找自己说话产生了一种常理之外的期待。
但当听到这话时,好心情急剧跌到谷底。再看他时,她的眼里已经生出几分厌恶。
柏原说:“我知道,这事不该我来说。但是,恋爱婚姻跟买衣服一样,不一定贵才好,适合自己的才重要。”
可希一下抓住话头:“你的意思,我是看上他的钱?”
柏原被她的表情吓到,不觉辩解道:“我只是给你讲道理。”
可希想说:需要你来教我?
柏原看出她的反感,却不准备安抚她:“你俩的事,我爸还不知道。等他出面,你们只会更痛苦。恋爱中的人,总认为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但真正相处起来,就不得不考虑很多因素。与其耗尽精力弄得不欢而散,还不如及早分开,给彼此留个好印象。”
可希站起来:“如果你还要一直讲这种道理,对不起,我要走了!”
柏原想,这女孩果然有些厉害。不过,他没打算挽留,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可希却又气呼呼地坐下来。她想甩给他一句话,说云修不久前已经提出同样的要求,不需要你操心!
但转念一想,反正都没戏了,我何必急着跟他们撇清呢?反正,纠结是他们的事,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赖到底!
这回,柏原站起身来:“我已经付过钱了,你在这里慢慢喝。”
可希觉得他的言语里满是侮辱:怎么,一杯破咖啡,她买不起吗?
“你知道云修认识这附近一个老头吗?”
柏原回过头:忽然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但他还是产生了好奇,停住脚步,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看来,你这个哥哥也不是很了解嘛。”她言语冷淡,表情讽刺。
“这四里八方,认识个老头有什么稀奇的?别说老头,就是女孩我也不稀奇。”
可希又觉得他在讥讽自己,她安稳地坐在椅子上,决定再刺激他一下:“他似乎有什么秘密?连我也没告诉,偷偷去了老头的家。我还听到……”她停下来,注意柏原的表情变化。
“你还跟踪他?”
可希不答。
果然,他耐不住,问一句:“听到什么?”
可希拿起咖啡杯,似乎在欣赏杯子:“听到复仇、账目什么的。”
这话似乎蕴藏着能量,柏原像被冲击波震到。跟一个陌生老头,讲这些敏感的词干什么?
想到云修如果跟外人合伙来做损害公司的事,似乎不只是为发泄一下情绪那么简单了。他又单纯,容易受人指使。
他看着这女孩,想起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没准,只是胡乱编一通,就为自己对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她如果为云修着想,应该不会轻易把这些告诉他啊!
“你既然去过,应该知道老头住哪里吧?”
可希的大脑又开始运转,如果他无法用魅力留住男人,那么就用策略。只要她能保证不从这兄弟俩的生活中退出,就有自信重整山河。
男人是个奇怪的东西,他们对待女人和秘密的态度是一样的,一开始好奇心占主导,等到他们发现真相,就会毫不留情地转身。
“等你不再说什么让我离开云修之类的话,再考虑是不是要告诉你。”
“你能够跟踪云修,以为我就不能吗?”
可希鄙夷地看着他,全然没有刚才的胆怯,柏原越发相信佳琪告诉他的都是事实,她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孱弱:“现在,他能跟你说的话,应该十分有限吧?”
她并不清楚这兄弟俩的关系,也不清楚上次善款事件的始末,只觉得兄弟之间能有什么推心置腹的话呢?何况还是生在这种人家,生来就只有明争暗斗。
但她明白,这么说既能撩起他的好奇心,而且不会出差错。
但柏原以为她清楚那件事,没准云修跟她讲过。就不再作声。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柏原才冷笑一声:看来,云修找了个好女朋友。
☆、嫌疑与芥蒂
三天后,沈道成跑进办公室。
他关上门,说:“找到有嫌疑的人了!”
程雄赶紧坐过来,翻看他递过来的文件夹。
“他家亲戚很简单,上次查过,没什么可疑。所以,这次重点找他俩的人际关系。周涵在学校的人缘不很好,几乎没什么朋友。我就去查苏悦。她的关系比较复杂,又转学又去福利院,而且由于漂亮,好多人都对她都有好感。”
程雄翻到一张黑白的毕业照片,大概二十来人,很清楚又不清楚。
说清楚,是因为照片没有泛黄、掉色,没有发糊的痕迹,每个人的脸都干干净净。说不清楚,是这种照片,清晰度不能跟现在比,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脸,并不能分辩各人的具体特征。
沈道成喝口水,指着一排男生问:“能看出哪个人比较脸熟吗?”
程雄去拿了眼镜,仔细观看。这是一张小学毕业合影。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可能过十年,有的人面貌就大改变了,更别说,都四十来年了。
他扫了一圈,没发现眼熟的。
沈道成又指着一张照片给他看。
“这不是关爱福利院的前身,那个社区福利院么?”
“没想到吧?”
程雄是没想到,苏悦居然曾在那里待过,那时候他已经在委托周父向福利院捐款。因为周父劝过他,说做公益也是一种投资。
但为什么,他几次去那里参观,都没看到她。他认为,就她这姿色,到哪儿都会很显眼,如果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
另一张照片的背景是在图书馆门口,苏悦面带微笑地跟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一起。那男人的面孔?
“是不是有点眼熟?”
那张脸似曾相识,一个影像在记忆深处时隐时现,浮浮沉沉,想要跟眼前这个男子重合,却怎么也对不上来。
“像不像赵医生?”
程雄一拍掌:“这样说来,还真有点像。”
“图书馆的一个老员工告诉我,”他有点兴奋,虽然那个老女人一开始睬都没睬他,等看见他拿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放到面前,里面露出喜人的红色边角时,才不顾刚才说的身体有风湿,从书柜里抱出一摞东西来,让他看有什么需要的。
沈道成想,这笔钱又得算到差旅费里了,“苏悦在图书馆工作期间,这个男人经常来看她,给她带各种东西。她们怀疑是男朋友,但她否认。这张照片是在一个工作活动时拍的,刚好他过来,老员工就拍下了这张照片。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她没来拿相片,就一直保留着。她说,只知道那男人是她同学。”
“这有什么用?你是说赵医生就是这个男人?”
沈道成叫他继续看:“我查过了,也找到了初中老师,那老师居然还记得。说苏悦初中就读了一年,这个男学生平时很内向,但为这件事去办公室问了他好几次。”
程雄再找出那张小学照片,仔细比对。没等他领悟,沈道成说:“知道这男生叫什么?”
程雄说了一个名字,然后半张着嘴,等待答案落实。
“没错,赵医生是苏悦的同学。”
虽然证据就在眼前,但程雄还是有点难以相信:赵医生跟苏悦是见过面的,但两人装作根本不认识的样子。就是在亲子鉴定的事情上,他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来看待,如果真如他们说的,对苏悦有好感,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做到面无表情吧?
接着,沈道成又说出了一件事:“这之后,我拿着他现在的照片去福利院了。前台和院长都确定是他,没错。”
程雄的脑袋嗡一声就炸开了,这背后的神秘人,他猜想过无数次,但从来没怀疑过赵医生。
这个看起来安静平和的男人,态度谦和、不骄不躁,怎么可能?他策划这一切,只是为心爱的人报仇?还有,他怎么知道苏悦是被陷害,而不是死于意外呢?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此时,他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亲子鉴定。他虽然亲眼看见他取了样本,也是他自己寄出去,但……
如果是赵医生在幕后指使,那么,云修知道自己母亲的死因了?他的疑心病开始发作,突然觉得有必要再确认一件事。
柏原跟了没一会,云修头也没回就在前面说:“怎么突然想起来跑步了?”
柏原懊恼地想,那女孩说对了,他不可能跟踪云修。在一起时间长了,云修似乎练就了感知他方位的能力,只要他偷偷出现,云修总能知道。除了睡着的时候。
他哼哧跑上去,跟云修并排跑:“我感觉自己胖了。”
云修瞥一眼:“谁让你喜欢喝酒。”
跑到公园门口时,一个人过来跟他们打招呼。
柏原看着穿运动装的赵医生,颇感意外:“我还以为你从不出门哪。比我爸强多了!”
赵医生哈哈一笑:“你们兄弟俩说的话一样。”
柏原看看他俩的情形,才明白云修跟他很熟。于是想起可希说过的话。
“你跟赵医生经常见面?”
赵医生说:“对啊,算跑友嘛。不过跟年轻人玩不起,我顶多跑个四十分钟,不得了啦!”
柏原客套地说:“最近也不见你来家里。”
“董事长怕不希望我经常去吧。”他比印象中会说话,“医生嘛,备时备用,紧急关头才是好人,平时能不去就不去,他身体康健,我们才能要口饭吃。”
云修表情奇怪,像吞了苍蝇。
赵医生似乎也看出他的不快,说几句就走开了。
云修埋头沿着公园里的小湖跑,双腿沉重。
柏再次追上去:“怎么了,好像不高兴?”
云修只顾跑。他感到说不出来的压抑,不知道自己这样跑着,算人生的一部分么?不知道路在哪里,光在哪里。
赵医生说他生存下来就是为了复仇。可是,复仇!复仇!仿佛看到哈姆雷特在暗夜里徘徊。人家是王子,有家国重任(算了,其实他眼里也只有私人目的),对他而言,复仇算什么,这种荒诞的行径究竟能带给他什么,是更好的生活,更深的仇恨,还是更大的痛苦?
他不知道是自己无情还是懦弱,感知不到自己强烈的愤怒,也感知不到这件事情的意义,只感到疲惫、厌烦,想要逃离。但他就像在笼子里拼命奔跑的仓鼠,跑得时间再长,跑得再快,依旧在原地徒劳地打转。
他从初中开始跑步,跑到现在,他还在湖滨大道,还在这个公园里转圈。他没有力量、没有意志跑出去。可如果不这样自欺欺人地逃跑,停在原地,就会感到四周的压力往中心挤,挤得他胸腔都要爆裂。
云修回来,看到柏原已经站在山脚的路口。他不经常跑,只跟着跑了一圈,就感觉嗓子疼得快要出血。
两人一路上都没开口,默默地走在通往山顶的小路上。走了十多分钟,来到一个木亭子,柏原拉着他看周围的风景。
小时候,没有凉亭、竹节式栏杆或扶手游廊,都是后来添上去的,尽管有些假,但在一派秋风金韵中,不时浮现这样一个个小亭台,却也有些复古的味道,有点爬山的趣味。
云修对这种景致没什么兴趣,相比人工景观的用心,这里的植被就显得十分敷衍。
树木可能从来没被合理规划过,毫无章法地乱长一气,要么都挤在一块,彼此纠缠,藤蔓到处攀爬,已经枯死的藤条挂着朽烂的叶片覆盖在树冠上,看上去就像被蛛丝缠满的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