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哄笑着从余子式身后走过去了,余子式眼睛睁开一条缝,回头瞥了眼他们,热烈的阳光下,他们身上蒸着汗汽,脚踩着黑色大地渐行渐远。
余子式起身,低头整理衣襟,拾掇妥当后,他沿着田埂往回走。
他心里大致估计了一下他大概要与蒙毅谈多久,觉得兴许有些太长了,胡亥怕是要不耐烦,依着胡亥的性子若是不耐烦怕是会直接闯进来。
于是余子式转身去了张良的院子和张良商量了一下,想让他中午先领着胡亥出去逛逛,反复交代了数遍,叮嘱了数遍,张良都快对天发誓了,余子式这才终于转身一个人回去了。
张良耐心地在屋子里等着胡亥,不到半个时辰就看见了被自家先生赶出来的少年来找他,他眯眼笑了一下,望着胡亥没有说话。胡亥也很自觉,一进屋就在抱着剑倚着窗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小公子,你家先生说是让我带你出去转转,你想去哪儿?”看了他一会儿,张良颇为真诚地问道。张良自诩是个磊落君子,言而有信,答应了余子式会带胡亥出去逛逛,他就不会食言。
胡亥扫了眼张良,没说话。
张良被胡亥的视线扫得心中寒了一下,随即赔笑道:“哈,没事,不出去就不出去。”磊落君子同样也贵在识时务。张良望着明显一脸不快的胡亥,当下心中就有了判断。余子式最多威胁刨他家祖坟,而胡亥一般能动手就不威胁,高下立判。
至于君子道义,张良表示多少钱一斤?
正午,蒙毅准时地踏进了院子,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屋子中央的余子式。男人似乎是在写字,低着头专心致志。那样子落在蒙毅的眼中,他忽然觉得心脏处一阵钝疼,隐隐约约却又生疼,他有种自己说不出话来的错觉。
终于,他平复了情绪,进屋关上了门,在余子式面前坐下。
余子式抬眸看了眼他,停下笔,没有提胡亥的事儿,眼中也没有沉痛与挣扎,他只是看着蒙毅,一双淡色的眸子里全是平静。
“所以?”蒙毅看向他,神色略显淡漠,“你想好了?”
“我想先和你谈谈沛县的事,一件一件来,你觉得怎么样?”余子式已然镇定从容了许多,修长指节捏着笔,不急不缓的样子真是通脱到了极点。
蒙毅直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凭这群人的才华与气相,我不可能留着他们。”
余子式望着面前异常固执的少年,轻叹了口气,他缓缓道:“不,蒙毅,你弄错了,如果有一天沛县中的这群人真的造反了,应该以死谢罪的不是他们,而是你与我,是咸阳宫中诸位大秦朝官啊!”他轻叹道:“若是有一天,曹参萧何刘季真的反了,那也是大秦先负了他们,而不是他们对不起大秦啊。”
蒙毅极轻地皱了下眉,没说话。
余子式曲起手指敲了下桌案,问道:“你也在这儿住了几天,这儿的人你也大致熟悉了,他们中有什么人?樊哙不过是个老实的狗屠,刘季不过是个油滑的无赖,萧何不过是个酸腐的普通小吏,蒙毅你看看他们哪里像是会造反的人?别说暴/乱起事了,安稳日子没过够,他们连腹诽一句大秦都是偷偷摸摸的。若是有一天连他们都反了,天下该是乱成了什么样子?什么样的日子能把他们这群人全都逼成造反的叛军啊?”
唯有天下大势汹汹,才能推出无数的枭雄霸主,太平盛世,有谁愿意去做这杀人的豺狼?是世道逼民反啊。
见蒙毅的脸色有了些许变化,余子式平静接下去:“蒙毅,他们若是造反,你我这些所谓大秦重臣第一个该走出来以死谢罪。身居高位,手掌重兵,不能匡扶天下就罢了,置万民于水火,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逼到造反叛乱,问心有愧这一道判词我认了,因为的确是其罪当诛!”余子式伸手狠狠甩下了笔,啪一声响,他看着蒙毅再没说话。
蒙毅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点了下头,平静地承认道:“其罪当诛。”
若是世道被践踏,民不聊生,朝堂衮衮诸公、大秦满座衣冠对此绝对难辞其咎。
余子式的语气和缓了许多,他淡漠道:“蒙毅,你的确是能杀了他们,然后呢?若是大秦真的乱了,即使没有他们造反,也会有其他人揭竿而起,你可以杀了沛县众人,但是你能杀了那些人吗?只要有乱世,天下所有忍不下去的人就都会站出来,所以蒙毅你是要屠尽天下人吗?”
蒙毅猛地抬眸,看着余子式的眼神已经全然变了。
“蒙毅,留着他们。”余子式轻声劝了最后一句,“真到了那天,我们至少还有个方向找人,天下若是真的乱了,我们必须控制住倾颓之势。”
周武王起兵亡了商汤天下不可怕,因为而后还有周朝八百年的泱泱盛世,最可怕的是乱世没有真正的帝王出现,连年的烽火、群雄逐鹿混战不休,那才是彻底的灾难。余子式为什么非得留着刘邦?因为他怕,他怕刘邦若是死了,秦朝亡了之后不是大汉朝,而是重回了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
历史太复杂了,牵一发动全身,一子错就是满盘皆乱,他余子式没那么有能耐能让大秦真的千秋万代下去,他怂,他比谁都怂,他宁可做个修修补补的糊裱匠老老实实地按历史走,弄点小聪明能捡点漏子这就是他全部的胆儿了。
自视太高,太看得起自己,这有时候比怂还要命。天下不是让来给他玩的,万一弄不好又是几百年的乱世数不清的人命,余子式也不可能去玩,他看得太清了,也正是因为他看得清,所有他绝不可能让蒙毅动沛县众人一下。沛县这群人哪里是什么叛乱分子?他们在余子式眼中就是救世主,若是大秦真的废了,天下还得靠这群人来接盘啊。
余子式绝不会主动放弃大秦,这是他仕秦十年的忠义,但是做人毕竟还是要认清现实。大一统的秦汉天下才是天下人真正的活路!
余子式将心中这些话理清楚了,简单明了地跟蒙毅交代了一遍,期间他避开了容易引起怀疑的部分。余子式知道蒙毅一定会接受他的劝说,因为蒙氏忠于大秦,但蒙毅却是忠于天下。蒙毅是陈平,是亲手开辟大汉王朝的一代传奇名相,这少年胸怀之广、气相之峥嵘注定了他的选择永远是天下苍生,而不是蒙氏世代侍奉的大秦。
“蒙毅,我该说的都说清了。”余子式望着蒙毅,“如果你现在还是想杀他们,可以。”他伸手将刚写好的书简轻轻抛到少年的面前。
蒙毅低头看了一眼,开头端端正正三个字。
罪己书。
“蒙毅,我不想说这句话,太有辱我的身份了,我发誓这辈子我绝对不说第二遍。”他轻笑了一下,一字一句轻声道,“蒙毅,你要杀沛县众人,可以,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男人抬眸,一双眼璀璨到了极致。
蒙毅看着面前轻轻笑着的男人,捏着书简的手终于抑制不住地狠狠一抖。他盯着余子式,心中一瞬间激荡不止。
他忽然就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余子式,这男人的气质几乎能让天下折腰。
不知过了多久,蒙毅终于松手将那份“罪己书”轻轻放下了,啪一声清响打破了死寂的局面。
他平静道:“说下一件事儿吧。”
余子式赢了,彻底赢了,他投诚认输,心服口服。什么是卿相?这就是真正的卿相!
余子式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气,望着蒙毅笑了一下。他的确从未看错人。
蒙毅望着男人的笑,一下子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人啊,笑起来是真的好看。他静静看着他,不诉一言。
“另一件事儿,我也想过了。”余子式似乎顿了许久,而后对着蒙毅道:“我的确是有些后悔,关于胡亥的事是我没处理好。”
“你真的喜欢他?”蒙毅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余子式刚整理好的思路一断,在蒙毅的视线下没了声音,他之前只是想好了措辞怎么解释这件事儿,再讲讲怎么处理,却没想到蒙毅会忽然问他喜不喜欢胡亥。他犹豫了一下,随即略显淡漠地开口问了一句,“我喜不喜欢他重要吗?”他心中已经有了打算,说话自然是滴水不漏,他必须将胡亥从这些事里摘出去,摘得干干净净。
关于他与胡亥这事儿,摆在面前的无非就两条路,要么瞒得死死的,要么就全靠谎话圆过去。蒙家与吕氏所要的,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他余子式的一个态度而已,既然如此,他们要什么态度他给就是了。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余子式抬手就给蒙毅倒了杯水,这一杯水倒上了,蒙毅就不是蒙毅,而是大秦将门蒙氏了。这是吕氏欠蒙家的一个交代,而且必须得他余子式亲自给,还得让给的让蒙家满意。
余子式开口道:“我还是昨天的那些话,就不反复与你说了。至于我怎么做,一句话,我……”
“你真的喜欢胡亥?”蒙毅忽然打断了余子式的话,又问了一遍,竟是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淡漠道:“很难回答?”
余子式极轻地皱了下眉,在蒙毅的视线下,他终于开口道:“我的确是挺喜欢他的。”
蒙毅捏着杯子的手一瞬间紧了起来,在袖子的遮掩下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余子式接着说下去,脸上已经恢复了淡漠清冷的样子,“感情倒是真的,相处的日子久了,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但是要谈有多深倒是像玩笑话了,我身上担子有多重蒙毅你也知道,我这辈子感情上怕是不可能投太多心血进去了。至于胡亥,蒙毅你与我都是久经朝堂的人了,都见识过人心的厉害,自古人心难有不变的,胡亥他今日说是喜欢我,兴许过些时日又将心思放在了别人身上,再正常不过了。”余子式这话说得自己都有些怅然,“所以说,我与他谈感情有多深未免是笑话了。”
“你不信他喜欢你?”蒙毅忽然皱眉道,“你……信不过他?”
余子式看了眼蒙毅,“不,这我倒是信的,只是人心易变,我不是信不过他,而是信不过人心。山盟海誓是一说,沧海桑田又是一说,何必真的投太多心血进去?要知道,世上感情最好不过浅尝辄止。”
余子式觉得他态度摆得也差不多了,这话他真真假假地说着自己都快信了,他决定进入正题说说自己是怎么打算的了,于是他对着蒙毅道:“蒙毅,这话我就同你摊开说了,胡亥是大秦的公子,我是大秦的朝臣,且他与我同是男子,无论是从我的立场还是从他的身份来说,我与他之间谈感情都是件很荒唐的事。我不可能为他放弃我所拥有的一切,之前的事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既然你提出来了,那就到此为止,我会与他划清界限,不会再有任何的越矩往来。”
蒙毅盯着余子式,似乎在判断他话的可信性。
余子式淡漠道:“我会想办法请旨调他出咸阳,他不会再出现在蒙氏与吕氏门人的眼前,也不会再与我有牵扯。”
蒙毅的脸色终于变了,“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与他断干净了。”余子式望着蒙毅,轻轻叹道:“蒙毅,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重感情,也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喜欢他,我是赵高,大秦中车府令兼符玺监事赵高,即便是你没有提出来,我也不可能真的会与一位大秦的公子在一起。原先我的想法也与现在差不多,等胡亥与我都厌腻了这段感情,他会像其他公子一样娶上一位大秦宗室的贵族女子,我也会去过我自己的日子,说句有失身份的话,凭着我如今的身份地位,喜欢什么样人会弄不到手?漂亮的,听话的,聪颖的,甚至是贵族子弟,我从来都不是非胡亥不可。”
余子式这话说得脸部红心不跳,望着蒙毅的视线也是一片坦然,眼见着蒙毅的眼神起了变化像是信了,他心中刚松了口气,然后就听见一声巨响。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了。
余子式与蒙毅同时扭头看去,门打开后撞上墙迅速反弹回去被少年用脚抵住,而后直接整个被内力震碎了。黑衣的少年一脚踏了进来,身后站着正摸着鼻子尴尬至极的张良。
余子式当场就怔住了。
胡亥?
余子式愣是没敢反应过来,脑子轰得一声,他根本移不开眼,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胡亥这样的眼神,他甚至都没来得及错愕,后背刷一下直接就出了一层冷汗。
后知后觉的余子式就这么看着胡亥走到自己面前,双手猛地撑上桌案俯身,一双漆黑的眼直接对上了自己的视线,两人距离极近,余子式听见少年平静至极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
五个字一字不漏地全进了余子式的耳中,在他脑海中不住回响,竟是被他听出几分毛骨悚然的味道。一旁的蒙毅正在注视着他们两个人,余子式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自己的反应。他看着胡亥,袖中的手一点点攥紧了。
“你听了多少?”余子式问道。
胡亥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有些渗人:“从你说你的确有些后悔开始。”
余子式根本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了,他脑子全然是一片空白,迎着胡亥的视线,袖中的手已经攥得血色全失了。不能有反应,不能功亏一篑,要沉住气,终于,他眼中一点点恢复了平静,僵住的思绪一瞬间疯狂飞转。
胡亥看着他的脸,像是冷静到了极点,所有的情绪都被狠狠压下来,他只剩下一句极为平静的话,“先生,我想听你的解释。”一句都行,你说了,我就信,刚才的话我权当一句都没听见。你信不过我,是我的错,我今后待你更好,总有一天你会信我。
余子式望着胡亥,缓缓松开了攥得极紧的手,他像是从震惊中缓过来了,表情也不再是那么僵硬,终于,他略显无奈地开口道:“胡亥,既然你听见了,我也用不着与你再说第二遍了,我们,到此为止吧。”他极轻地道了一句,“这次的确是我对不住你,不过总归是会过去的。”
胡亥听完了余子式的话,认认真真一字不落,然后,他轻轻冷笑了一下,那笑让余子式背后又是一阵冷汗,他问道:“蒙毅之前与你谈了什么?”
余子式看了眼蒙毅,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顿了一瞬后,余子式转回视线看向胡亥,“我的身份,我该有的立场,仅此而已。”的确是仅此而已。
胡亥看着余子式的眼睛许久,像是在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终于,他撑着桌案的手一点点攥紧了。他回头看向蒙毅,“出去。”
蒙毅神色未变,他明显感觉出来了胡亥的不对劲,他不可能留余子式一个人在这儿。下一刻,湛卢剑锋轻轻抵上他的脖颈,蒙毅甚至都没看清楚胡亥是怎么动手拔剑的。
“出去。”胡亥觉得他平生所有的忍耐都要耗尽了。
余子式望着湛卢剑心中狠狠一抽,脸色却仍是保持了平静,“蒙毅,你先出去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蒙毅抬眸看向余子式,一动没动。余子式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凭他对胡亥的了解,他觉得胡亥的忍耐可能真的要到极限了,余子式忽然拍了下桌案,“张良!带他先走。”
一直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神色相当复杂的张良终于走进屋,看了眼执着湛卢的胡亥,随即看向蒙毅轻声道:“走吧,出不了事。”胡亥他就是自杀都不可能伤了余子式,倒是你真的不怕死,张良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拽了下蒙毅的胳膊,将人硬是拉拽了出去。蒙毅看着余子式的眼神明显不放心,却到底在余子式清冷的视线下选择了沉默,他被蒙毅拽了出去。
终于,屋子静悄悄的,只剩下了胡亥与余子式两个人。
余子式望着胡亥,两人均是沉默了许久,终于,胡亥问了一句,“你想调我出咸阳?”
余子式看着胡亥的样子,轻声叹了口气,平静道:“我的确打算请旨调你去往关中,本来是打算过些时日再与你说的,不过你既然知道了……这样也挺好的。”余子式思虑了许久,终究是没和胡亥解释过多。这样对他与对胡亥都好,对于吕氏与蒙家,他必须得做出一定的妥协姿态。
胡亥看了他一会儿,反手将湛卢压在了案上,他异常冷静地一字一句问道:“先生,你的伤好全了没?”
余子式以为胡亥会与他闹翻,却不曾想他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他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