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偷偷抬头打量魏老太爷的神色,哪知正撞在老太爷的目光上,忙又低下头去:“我们想了个法子劝兰弟,保准能让他改变心意回来上学的。”
“你们还能有什么法子,那小子如今能耐得很,已经看不上商人了,非要做个大侠客呢!”魏老太爷冷哼一声。
相思却从这话里听出些委屈的意味来,想了想,替相兰辩解道:“兰弟还小,心眼又直,情急时肯定话不对心的,爷爷别和他计较这些,只要让我们去劝,至多一个月,我们肯定让他知道大侠客不是那么好当的,也让他明白家中生意的不易。”
“就是,我们都知道家里的生意是爷爷付出许多辛苦的,是兰弟小,忒不懂事了。”相庆也附和。
见尚有两个孙子是懂自己的,魏老太爷心气儿稍顺,问:“那你们要怎么劝?”
“先把兰弟从祠堂放出来。”
当晚,跪了一天的相兰小同志一瘸一拐地回院子了,冯氏怕再把事情再闹大,便也没再教训。
夜深人静之时,相庆趴在相兰耳边说了一通私房话,那相兰小同志的双眼放光,乐得见牙不见眼。
次日一早,相兰早早起身,同相庆一起上学堂去了。一上马车,相兰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兴奋地抓住相思的手,问:“爷爷真的同意让我当大侠客了!”
相思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小声道:“只是这事儿怕是四婶子不能同意,所以暂时先别告诉她,你只先暗中学些功夫,等有小成了再同她讲。”
旁边的顾长亭听相思这般胡诌,便也十分郑重其事地哄骗,道:“昨天魏老太爷确实是同意了,我们都知道这事儿。”
相兰一听顾长亭都这般说,便信以为真,兴奋地搓着小手,问:“那我怎么学功夫呢?”
相思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皱巴巴的书,只见书上写着四个字——《葵花宝典》。
这正是她昨天晚上奋战的结果,里面汇集了她能记得的所有武功精华,比如扎马步,扎马步,和劈叉扎马步。
“这本秘籍是那日我路过玄铁街,一个神秘的打铁匠给我的,说让我转交给有缘人,想来这有缘人就是你了。”满嘴跑火车的相思双手奉上《葵花宝典》。
相兰兴奋接过,小脸通红地翻开秘籍,相思没有阴损地在上面写“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类的话,只见第一页上画着个扎马步的动作,再往后翻,依旧是个扎马步的动作,只是双腿之见的距离大了一些,再往后翻,双腿间的距离更大了些,最后一页,只见双腿距离劈到了极致,屁股已经坐到了地上。
相庆有些惊讶地张着嘴,问:“这是什么功夫?”
已经被相思带跑偏的顾长亭幽幽道:“医道上,越是精妙的书,道理越是简单,想来武功也应该如此,这本秘籍上的功夫定是绝世的武功。”
“原来是这样!”被侠客梦冲昏头脑的相兰小同志握紧了小拳头。
“你看,前面好像还有一页。”相思奇道。
几人都向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秘籍扉页上写着两行字:一天练五个时辰不得间断,只可吃糠咽菜不沾荤腥。
相兰小同志几不可见地咽了口口水,却是咬牙:“我能做到的!”
于是这日,启香堂里多了一道风景——相兰扎马步。
上课时扎马步,吃饭时扎马步,别人午休睡觉时扎马步,下学的马车上依旧……扎马步,相兰的腿有些站不住了。
到了晚自习时,五个时辰终于到了,相兰坐在椅子上,始知屁股与椅子的接触是如此*蚀骨。
然而这并不是最难忍的,最难忍的是吃糠咽菜不沾荤腥这一条,相兰同志从会吃饭开始便顿顿离不了肉,如今猛然间断了荤腥,实在残忍。尤其是午间,其他四人吃肉吃得那个香呐!
相兰的口水便流下来,他咽着口水:“我只吃一块肉可以吗?”
相思往旁边挪了挪,一手护住碗里的肉,大义凛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这又不是不给你饭吃,少吃些肉都受不了吗?”
相兰讨了个没趣儿,嘟囔道:“但我还是不知道练功为什么不能吃肉。”
“兰弟,你要知道,做大侠的是要摒弃凡人庸俗趣味的,不能贪图享受,要以天下为己任,要体恤弱者疾苦,有不能睡,要睡地上,有肉不能吃,要吃野菜。”
“有为什么不能睡?有肉又为什么不能吃?”
相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因为要给身葬父的少女睡,肉要给被富户贪官欺压的乞丐吃。”
相兰目瞪口呆,半晌没有说话。
唐玉川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一边有滋有味地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相思这话……有理,你看那些大侠客哪个不是风餐露宿的,我看好你啊,总有一天你也能和他们一样!”
尚有一星火苗在相兰心里不灭,他不甘心地问:“那大侠帮了别人忙,总归是会有人感激他的,总能挣到银子的吧。”
相思道:“但需要大侠帮忙的人都是穷人,大侠哪里好意思收银子呢?”
相兰苦恼地挠了挠头:“但是世上总归要有路见不平的大侠吧?”
相兰小同志的思想动摇了,他想当大侠的原因有三个,第一是现实生活受挫,想要逃避;第二是他在闲书里面看到的大侠都潇洒快意不窝囊;第三他想行侠仗义。
但如今知道大侠不但要吃许多苦,一个不小心还会被官府通缉,前途堪忧,于是整个人都低沉下来,饭也不吃了,功也不练了。
拯救失学儿童的计划已经完成一半,成功让相兰意识到大侠客不是好当的,剩下的一半就是帮助相兰找到新的人生理想。
这日下学,马车走了平日不会路过的一条街道,到了一宽敞处停下,坐在车门处的相思拍了拍相兰小同志的肩膀,掏心掏肺的说:“家里的事你甚少关心,那日在祠堂又说做商人不好的话,你不知爷爷听了多伤心。”
说完,她掀开了车帘。云州府百姓富庶,但富庶之地亦有衣不蔽体的穷苦人家,车外是一个粥棚,粥棚上挂着一个招子,招子上写着几个字:魏家施粥。
棚子里有两口大锅,只放粥和咸萝卜小菜两样,但棚子前已经排了两条长龙,队伍里多是些七八岁的乞儿,也有些年老的乞丐,他们都十分自觉地端着碗排好队,想来也是这里的“常客”。
相兰面露惊讶之色,显然他从不知道魏家有这个粥棚,相思便解释道:“这粥棚,开了十年了,每月从药铺的进益中拿出一些放粥,接济接济这些食不果腹的人,虽然并不是大帮助,但也能让他们免于饥馁之苦,这些你怕是从不知道的吧?”
别说相兰不知道,就是相庆也不清楚,现下听相思说起,两人心中竟生出些身为魏家人的骄傲来,却听相思又道:“兰弟,你说商人蝇营狗苟不坦荡,但这些银钱全是正途挣来的,没有骗也没有抢,这是取之有道,平日府里不曾奢侈挥霍,却拿出一部分银子施粥做善事,这也是用之有度,这番作为也算是君子行径了,我觉得很坦荡、很光明。”
相兰从未听过相思这般正经的说过话,如今这话不但极正经,还极有道理,一时愣住了。
“你想当大侠客,不过是因这次月试的成绩不好,于是想逃开,但是见硬就躲做什么能成呢?当大侠客也要练功夫,吃许多苦头,遇上许多困难,到那时你还要躲不成?困难的出现是为了让你克服的,不会,学便是了,困难的事能赢了才是真厉害呢!”
“再者,我知道你比我们都高尚许多,想要锄强扶弱,但银钱用得好未必会弱于刀剑,刀剑是为了救人而杀人,咱家的生意是为了救人而挣钱,挣了钱再去救人,二者没有高下之分吧?”相思开始满嘴胡诌,努力为相兰小同志洗脑,连车内的相庆和唐玉川都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只顾长亭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若是之前相兰心思稍有波动,如今却是心意彻底被颠覆了,只叹相思的洗脑功力深厚。他吸了吸鼻子,低头闷声道:“我不当大侠客了,我好好上学读书。”
这才对!口干舌燥的相思差点拍手,却硬是忍住,做出心怀安慰的神色来:“那日你说做商人不坦荡,爷爷心里苦,但是爷爷不说,今儿你回去可要好好陪个礼。”
相兰应了,马车这才又启程往魏家去了。到了魏家,相庆自然先陪相兰先去春晖院,剩下三人便先去章华院等着,一向聒噪话唠的唐玉川却一路没有说话,快到章华院时终于憋不住了:“相思,我原来虽然不觉得经商有什么不好,但也没有觉得做商贾怎么光荣,今儿听你一席话,觉得荡气回肠,以后我一个厉害的大商人。”
相思讪讪笑了笑,不知这话该怎么接,顾长亭却淡淡对她道:“你那一番言论并没太大的谬误,但有一处却是大大的不对。”
相思越发的心虚,唐玉川却问:“哪里不对?”
“商人用银钱做善事,是因为那些银钱于他们来说并不关系性命,但侠客杖剑锄奸,却是用性命证道,虽银钱与刀剑有时能做同样的好事,到底是高下不同的。”
唐玉川自然又被唬得一跳,这类的哲学问题对他来说实在是要命的难懂。相思却知此言不差,捂着发红的老脸,求饶:“自然是这个道理,咱们知道就成,别告诉相兰就是了。”
第26章 温泉别院一游27
相兰同志闹退学事件,总算在给魏老太爷认错之后,告一段落。五人小组重新恢复平静,相思却思忖着怎么调动调动几人的学习热情,于是一日提议:每人把自己当月的零花钱拿出放到一处,当月月试进步最大的人得所有的零用钱。
至于已经没有进补空间的顾长亭自然刨除出去,只四个人来争,众人都同意,于是把零用钱都放到顾长亭处寄存,又假模假式地写了个文书,四个人都画了押。
这一方法果然奏效,四人竟有了悬梁刺股的狠劲儿来,每日就比谁学得晚,谁记得牢。至于成绩最差的相兰和唐玉川二人,也开始在课堂上向裘宝嘉发问,实在是难见的景象。
课上认真听讲,课下奋发图强,且有顾长亭这个学神辅导,有相思这个笔记小能手助攻,有银子相**,五人小组进步神速,当月竟都考进前十五去,满堂的学生无不目瞪口呆,便连裘宝嘉也略略惊异。
其实启香堂教授的内容并不十分艰涩难懂,不过是一味药一味药的介绍,只要肯下功夫,没有学不会的。顺利脱离学渣队伍的几人一时热血沸腾,而赢得此次比赛胜利的相兰更是热泪盈眶,在其他三人同样盈满热泪的眼神里,接过了顾长亭手中那沉甸甸钱袋子。
至于唐永乐,只要他亲儿子不考倒几名就要烧高香,此次听闻他月试竟考进了前十五,又惊又喜,以为自己在做梦,险些抽过去,最后知道竟是真的,马上进了祠堂拜了又拜,跪了又跪,把这天大的好消息说与列祖列宗听了。
事后,唐老爷又亲自去了趟魏家拜望魏老太爷,期间感激涕零。
这几个孩子进步神速,魏老太爷也是老怀安慰,准他们去魏家温泉别院一游。顾长亭自然是不去的,奈何几个人不饶,又兼顾夫人也让他去,便只得同去了。
这温泉别院却不在城里,是建在城外一清净山里的,五人坐车,一路欢笑,不多时便到了别院。下车一看,只见门前匾额上写着“琼花别院”四个字,同来的婆子丫鬟去敲门,应门的是个花白胡须的老头儿,见是府里的人,连忙迎了进来。
这院子依山傍水,此时又秋高气爽,十分怡人,更妙的是院后有一处水汽氤氲的温泉,温泉旁还栽种着几株开得正盛的琼花树。
相兰相庆也是第一次来,解了裤腰带就跳下水去,唐玉川和相思了一下眼色,如同来时商量好的,一把把毫无防备的顾长亭推下水去,那水并不深,又因相兰相庆在下面接着,顾长亭一惊便稳稳站在了水里,顾长亭看着四人阴谋得逞的笑意,莫可奈何。
唐玉川叉腰指着顾长亭嬉笑道:“都是相思的主意,他怕你不肯……哎呦!”
唐玉川“扑通”一声也被推进水里,剩下的话也没能说出口,他咬牙指着相思:“你推我干什么,不是说好只推顾长亭吗!”
相思面有惭色,往后退了两步躲开唐玉川向她伸来的短爪子,道:“你们泡,我怕水,我去给你们找吃的!”
说罢,转身跑了。
泉水温暖,四人白条条的泡在里面,不一会儿只觉浑身软绵绵的,像飘在云上一般,不一会儿,相思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来到泉边,她已换了一身崭新的深青色衣衫,身后两个丫鬟也捧着几套同样的衣衫放在岸上。
唐玉川“咦”了一声,指着相思问:“你这衣服倒是精神。”
相思原地转了一圈,指着岸边同样的棉质新衣,道:“这次咱们小组考得好,娘说要奖励奖励,我想着咱们五个弄个一样的衣服,穿出去多神气!”
唐玉川惊喜一声爬上岸,拿了一套衣服仔细打量,又围着相思转了一圈,啧啧赞叹:“颜色也好,款式也好,咱们五个一起穿肯定好看打眼!”
其实相思哪有精神弄这些,不过是看天气凉了,顾长亭却没有一件棉衣,若单送他又怕他不肯收用,所以才绕了这么大的弯8 相思又去弄了些茶水点心,依旧放在岸上,却不下水,只坐在旁边与四人插科打诨,一个上午竟眨眼便过去了。
四朵出水芙蓉换了新衣,竟大小合适,穿上又舒适又暖和,就跟着相思去饭堂用饭,别院只一个老家人看管,厨娘是从府里带来的,饭菜简单可口,五人吃完便在房里午睡。
今日起了早,又坐了许久的马车,相思也觉得惫懒,躺下不多时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且沉且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离自己越来越远。
再醒来时日已西斜,榻上除了她竟空无一人,相思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脖子,口有些干,趿着鞋子去厅里倒水,却见顾长亭正坐在门前台阶上读书,秋日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晕出一个恬淡的影子。
相思端着茶杯走出门,与顾长亭并肩坐着,她才醒,眼睛微微眯着瞧那本书,隐约看见应是一本医术。正要喝水,杯子却被顾长亭夺去了。
“茶水凉了,我给你换一杯。”说罢,人已往厨房去了。
相思百无聊赖地闭着眼睛看太阳,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不多时一杯热茶塞进了她手里,她“咕嘟咕嘟”灌进肚子里,声音因为睡意未消的缘故有些绵软:“戚先生收你做徒弟了?”
顾长亭拾起那本书,脸上现出鲜少露出的微微喜色,声音却平淡如常:“是,戚先生让我书院休假时去他的那里,我如今也开始看些先生让看的医书了。”
相思点点头,许久道:“那你往后别日日来魏家了,如今我们几个也不像以前那般差劲,日间上的课也能听懂,日日来同我们温书会耽误你的。”
顾长亭这才抬起头,他仔细打量着相思那张稚嫩的脸,虽然对相思的细心体贴感念在心,口上却问:“往常用到我的时候,‘顾小先生顾小先生’的叫,如今翅膀硬了就要卸磨杀驴?”
相思嘴里发苦:“我们四个以后还要‘顾小先生’多多指教的,只是不用日日指教,你多些时间跟着戚先生学习医道,原本也是替你着想的!再说你可比驴要聪明多了!”
顾长亭收回目光,眼中笑意更盛:“我知道,我还知道是你去求戚先生收我做徒弟的,我谢谢你。”
这转变太快,脑中尚且混沌的相思理了理思绪,道:“戚先生本来就有收你做徒弟的心思,我只是在旁边煽风点火的,你跟着他好好学,以后肯定有大出息的。”
有没有出息顾长亭是不知道的,但自从他接触医道以来,兴趣一日比一日浓,若以后能救死扶伤,也极符合他的心性。
“他们三个哪儿去了?”
顾长亭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又把相思拉起来:“他们三个和丫鬟去后山采野果去了,这时候应该采得差不多,咱们去吃现成的。”
别院后门开着,两人拾阶而上,行至半山腰便听见前方有嬉闹之声,再走两步,就在重重叠叠的果树见看见几个深青色的影子,及到了跟前,只见相庆正站在树下用袍子兜着各式果子,唐玉川和相兰各攀在一棵树上,比猴儿还灵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