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望着她的背影,沉默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身边下人忍耐不住的提醒,他才终于重新迈步。
女皇安全归来,李家就已注定万劫不复。最近这几个月,叶青岚一直在忙着料理李家盘根错节的势力,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她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安然舒心,凝望着留白的侧脸,竟是不自觉地开了口,“留白,本皇立你为正君怎么样?”
留白手里的酒杯微微一颤,酒水洒出来了些许。他又想起叶紫那回对他说的话,她果然更加了解女皇的心意。明明自己其实是有所了悟的,却又总是用无数个理由来安慰自己。毕竟,在亲眼目睹了女皇对李啸然那样的宠爱之后,他实在是对她突然把感情转移到他身上感到不可思议。
无非是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由爱生恨,才找了他这个替代品而已。这一世的叶青岚无法借着生命来表达自己对他的情谊,所以直到现在,留白仍然是不曾正视她的感情。
“皇上说笑了。”
又是这幅不动声色的模样,每次自己明示暗示地向他表达心意的时候,他永远都是这个模样。叶青岚顿时觉得怒火直冒,猛地摔了杯子,“你看本皇像是在说笑?留白,我不相信你就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别再装傻充愣!”
留白依旧面无表情,“臣并不适合这个位置。”
“我不是在问你觉得合不合适,是问你到底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感情?留白,这些年来,我简直恨不得把全天下最珍贵美好的东西都放到你面前。我想一辈子宠着你爱着你,你当真不曾看到?”
留白有些恍惚,又一次想起了叶紫,想起她带着微笑轻声讲述着有多么喜欢他的样子,就越发觉得叶青岚这些霸道又高傲的质问是那么干涩又可笑。不是没有丝毫察觉的,只是就如同这场坦白一样,皇上那所谓的宠爱也是,跟叶紫的付出一对比,干瘪空洞得让他没有留下丝毫记忆。此时一回想,竟只剩下他那一库房的奇珍异宝。
只是,是他亲手把叶紫给推开了。
留白想到这里,心脏又是酸涩了几分。明明在他的记忆里,叶紫还是个稍微哄两句就能喜笑颜开的孩子呢,所知道一旦铁了心,竟是这般难哄。
第88章 高岭之花型男主(十三)
“本皇在问你话!”留白沉默得越久,叶青岚就越发紧张惶恐。
他终于抬起了头,直视她,“再过半个月,十五年期限便满了。”
“期限?”
留白半垂着眼,淡然自若道:“皇上已经忘了我为何会进宫的吗?我之所以愿意帮助皇上,保护皇上,仅仅是为了报恩而已。皇上救了我一命,替我报了师父的仇,我用十五年的时间来替皇上卖命以做偿还,如今十五年期限已满,此后皇上便要自己珍重了。”
“你要离宫?”叶青岚吼了起来,满眼怒火。
留白的情绪低落下来,而后叹了口气,“离宫大约暂且不会,只是请恕我不会再对皇上言听计从了。”
“言听计从,报恩?呵呵。”叶青岚凄凉一笑,气势陡然上升,“你把这所有的一切定义为报恩?真是可笑,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这场谈话自然是不欢而散。叶青岚即使是重活了一世,也依旧带着属于女皇那高高在上的气度,她自然记得留白当初为何进宫,可是在就连自己都忘记了这个人存在的时候,他还依然为她而奋不顾身,于是叶青岚也就理所应当地把这视为了深沉而刻骨的爱。可是到了最后,在她终于慢慢爱上这个人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是她的自作多情,从最开始便是错的,这是多么的可笑。
“奴婢参见白督史,白督史为何站在公主殿前?”
午后烈日炎炎,留白一袭青衫站在叶紫宫前,安静地望着那扇小窗,目光悠远柔和。他没有丝毫动作,只是这般站着。
白琴是叶紫宫里新来的二等丫鬟,虽说经常听到留白的名字,却并不清楚他和公主的关系,此时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望到窗口那轻轻摆动着的竹铃,不免有些疑惑,“白督史是来见公主的吗?奴婢可以进去为您通报。”
留白终于淡淡看了她一眼,从腰间摸了枚玉牌递到白琴手里,“我就不进去了,把这个交给公主吧。”
叶紫拿到那枚玉牌的时候正在看书,她饶有兴致的把东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然后轻轻笑了起来,“你下去吧。”
“是。”白琴依言退下。
“居然还记得啊。”玉牌上刻着叶紫的画像,玉上的人儿正嫣然笑着,精致华美、栩栩如生,相信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此时细细想来,叶紫也只记得自己在看到留白的雕刻功底之后,大约是曾经说过这么一句的,“哥哥好厉害啊,能刻个阿紫吗,最好刻在玉牌上。”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想到了这一茬。
叶紫翻看了片刻,又勾唇一笑,把它扔进了自己的梳妆盒里。就这种程度,还不够啊。
情况好像骤然对调,叶紫去练武场亦或御花园的时候,总会遇见留白,他并不会打扰,通常只是安安静静在旁看着,偶尔出手和她过上几招,或是上前来说两句话。叶紫一直生疏有礼,却也并不会恼怒,对待他与对待她其余的师傅们相差无二,只是更冷漠上几分。
“阿紫,你预备一辈子不再理我了吗?”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大半个月,留白心中无奈的同时,愈发慌乱恐惧了起来。他从来没有问问自己,如果叶紫不是生气了使性子呢,如果她真是决定放手不准备回头了呢,如果她真的不要自己了,那他该怎么办?已经被她的温暖一点点融化的心,该怎么恢复成当初的形状?当已经习惯了那种温暖之后,一旦失去,好像空虚得让人难以忍受。
他这些日子以来,一闭上眼,就可以回忆起叶紫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还好有你接住了我,不然就完蛋啦”的样子,她垂着眼帘唤他“白督史”时过分冷淡的表情,每一句话的语气,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似乎都记得一清二楚。真是个傻丫头,谁说他不需要她的,在很早很早之前,他的喜怒哀乐也早已牵动在她身上了啊!只不过,他从来不曾明显表现出来罢了。
他很想跟她解释,针对叶紫跟他坦白时说的话,一句话一句话地反驳给她听。但是每次正准备开口,叶紫那满是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抗拒和厌恶的表情,就能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留白又一次走进女皇的御书房,里面除了她还有旁人,谈话声清晰地传了出来,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他整个人猛地一愣,脚步顿在了原地。
“见过魏丞相的公子了?阿紫觉得他如何,可配得上做你的正夫?”
就像是在寒冬腊月里骤然坠入了冰窖,只觉得无边的寒意从每个方向袭来,留白身体僵硬得迈不动步子,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算是一代才子。”叶紫低着头,语气淡淡的,明明是人生大事,却丝毫不曾在意的模样。
“本皇就你一个女儿,这皇位也是迟早要传给你的。魏祺清不仅文武双全、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他母亲一直对本皇忠心耿耿,你纳他为夫,以后登上皇位,便能有人在一旁帮衬着你……”
叶青岚还欲说更多的理由来证明她给叶紫安排的是一个多么好的婚事,叶紫就已经略显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任凭母皇安排,阿紫没有异议。”
叶青岚顿时愉悦起来,大笑了几声,“倒是也不急,除开他,整个凌国还有不少青年才俊任阿紫挑选。母皇并不做那棒打鸳鸯之事,你看中了谁,只需直接同我说,即使他声名不显、家事寒微,只要我们阿紫情愿,母皇定会力排众议、帮你纳他为夫。”
叶紫扯了扯唇角,笑意未达眼底,“母皇安排吧,不管是谁,对我来说都并无区别。”
“在这种事情上面,阿紫可不能害羞啊。你还过半月就满十五了,如果你当真没有异议,那本皇就直接在你的生辰宴会上下旨赐婚了。”
“嗯。”叶紫点了点头,“如果没别的事,阿紫先告退了。”
她起身躬身行礼,退了出来。刚一转角,就撞见了面色阴沉的留白,她微微顿了顿身子,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越过他的肩膀,才只走了一步,手腕便被牢牢握住。转过身,留白五指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微垂着眼,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白督史怎么了,有事吗?”叶紫错开了眼,并不看他。
留白的身体似乎有些颤抖,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要娶旁人?”
“与你何干?”叶紫的表情越发淡漠起来,她盯着留白握住她手腕的手指,“白督史还是放手吧,母皇就在里头呢!”
他抬起头,直直望着叶紫的眼睛,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似乎一触即破,却依旧重复着这一句。“你要娶旁人?”
叶紫不知怎么的就隐隐带了怒气,“是。我要娶旁人,白督史有什么意见吗?”
“阿紫,怎么了?”叶青岚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有些疑惑地发问。
叶紫立马收敛了表情,提高声音答道:“无事,白督史来了。”她微微挣了挣手腕,却发现他握得更紧,只好压低了声音,“还不放手。”
“留白?”叶青岚每次在御书房都会屏退下人,此时也只能亲自起身,朝这个方向走来。
叶紫难免紧张起来,一把挣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三两步出了房门。
“你刚才跟阿紫说什么呢?”叶青岚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目光微闪。
留白脸色苍白,心口一阵一阵的刺痛,脑海似乎被狠狠打了一锤,思绪异样混乱。
“留白?”叶青岚的表情越发不悦。
他却好似丝毫没有听到她的话,如雕塑一般站在那儿,片刻后,他突然一言不发地转身朝门外跑去,瞬间便没了身影。
叶青岚愣愣在原地站着,眼睛一点一点红了,她狠狠捏着拳头,半晌后,冷冷轻笑了一声。“果然如此。”
留白很快就追赶上了叶紫,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表情依旧平静冷淡,“不许娶旁人。”
叶紫冷冷地看着他,闻言讥笑一声,“为什么?”
“因为……”他的目光深邃如海,“我要嫁你。”
她似乎是微愣了片刻,而后笑容越发讥讽,“白督史,已经晚了。你不用觉得自己欠我什么,也不需要再用一个十五年来偿还我的救命之恩。我们各自安好,便已足够了。”
叶紫转身欲走,却被他带的一顿,她顿时恼怒起来,“你好好保护母皇吧,为何又要来招惹我,这样很好玩吗?”
留白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你说过,等你成了皇上,也要把我立为正君,天天宠着我。”
叶紫的眼神泛起波澜,她垂下眼,轻轻一笑,“我也说过,从今往后,不再喜欢你了。”
“你不遵守承诺。”留白就像没听到她的回答似的,只一味固执着她那句笑语。
“够了。”她再次重重把他的手甩开,“不喜欢你了,你才终于觉得宝贝了。我生平最讨厌这种人。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总会有人在你身后默默守着你,平日里你可以肆无忌惮的冷落她,然后转身给她一个拥抱,就可以至此获得圆满。你觉得可能吗?我说了,你不用觉得对我觉得抱歉,也不用以这种方式补偿。十五年期限已经满了吧,不管你要做母皇的正君,还是要离开皇宫云游四海,都与我无关,祝你以后的岁月里安康喜乐,你我至此再不相干。”
留白这次没有再拉住她的手,他微曲着手指,像是握着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这么安静地望着叶紫的背影,眼底弥漫着一层迷蒙的雾气。
像是什么东西狠狠从生命里抽离,至此迷茫而不知归途。
怎么办呢,那个他一个摸头就能重新笑起来的女孩,好像再也不见了。留白只觉得内心一片空旷,不知哪里来的风在心口吹得呼呼作响,飘荡着一阵一阵寂寥的回音。他低头看着腰间坠着的那块玉佩,把它拿在了手里,轻轻摩挲着,像抚摸着情人娇嫩的脸庞。
片刻,他抬起头,手指猛地握紧。
第89章 高领之花型男主(十四)
“公主,这是今日白督史送来的。”
叶紫接过白兰手里的纸鸢,并不说话,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放在了一边。“还有事吗?没事就退下吧。”
白兰有些游移不定,最后还是一咬牙问了出来,“公主当真要跟魏公子成亲吗?”
“怎么?”
“我只是觉得,公主不应该因为赌气而罔顾了自己的幸福。”在留白第一天给叶紫送东西的时候,白兰还嗤之以鼻,担心公主会不会被他一点小把戏给骗了去,轻易就原谅了这人。却不曾料到,到最后,公主依旧是那般铁石心肠,她却已经有些不忍了。
总觉得,留白那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更苍凉幽深。
叶紫轻轻翻了一页手里的书,“我有分寸。”
她早已与魏褀清坦白,而后决定配合做戏,一个为了谋取别人的心,一个为了抵抗注定要被嫁出去的命运,各有所求,互不相欠。
她当然不可能当真娶了旁人,而等她违背婚约之后,被公主退了亲的魏家公子,到可以借着这个名义永生不嫁。吴川那边计算的任务进度其实已经到了百分之九十九,叶紫思量着分寸和时机,倒是真想看看能把留白这个原本高冷至极的人逼到什么程度。
叶紫的生辰宴席很快就到了,她暗自环顾了一圈,却不曾看到留白的身影,顿时眉头微蹙,隐隐有些不安。叶青岚可是说过会在今天下旨赐婚的,留白除了这几日每日给她送样东西之外,也不曾现身与她说些什么,如今更是未曾出席,难道是打算放弃了吗?她思量着这种情况情况的可能性,脑海里演算着应对的方法。
叶青岚今日好像高兴得很,与众大臣举杯推盏,言笑晏晏,好不乐哉。叶紫作为今儿个寿辰的主人公,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在一旁坐着,眼底带着那么几分漫不经心。好半天,女皇可算是讲到了正题。
她豪爽一笑,“叶紫过了今日,也已经十五了,自是该担起她该担的职责了。再次,本皇正式立叶紫为凌国太女……”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女皇身上,顺带着笑着瞥一眼她身旁神情淡漠的叶紫,凌国除了叶紫这个公主之外,就只剩下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君生的儿子,对于今天这个结果大家都早有了准备。
叶紫微低着头,并不过分高兴。上头叶青岚已经讲到了她的婚事上,“魏家公子魏褀清,才华横溢,知书识理……”就在这个时候,白兰走到了叶紫身旁,躬身低声说道:“公主,白督史让人送了张纸筏过来,还说让您尽快观看,以免悔恨难追。”
“威胁我?”叶紫的表情有些不悦,却还是依言不动声色地在案底打开了纸筏,只是瞬间,她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嘴唇不停地颤抖起来。
她的手指几乎握不住那张薄纸,怒不可遏道:“这个疯子。”
她这边的响动太大,叶青岚原本正开口询问魏褀清是否愿意做叶紫的正夫,他上前来刚刚行完礼,还不曾回答,就被叶紫一声旁若无人地怒呵打断。
“阿紫?”叶青岚皱了皱眉,尽量保持着语气的温和,“你是高兴傻了吗?人家还不曾回话呢,你倒是瞎嚷嚷起来了。”
叶紫此时满脑子里都是纸上那短短的几句话,哪有心思在这儿同他们虚与委蛇,只狠狠捏住那张薄纸,话说得又直又急,“母皇的赐婚,请恕女儿不能遵命,女儿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并不想娶魏褀清为夫,即使是侍君也不行。”她本身是不欲把话说得这般不留余地的,只是魏褀清想要这样,她便也就这样配合着就是了。
说话这句话,她丢下叶青岚和满朝的大臣,转身急急离开了此地。
湖心亭里,留白如松柏般站得笔直,他双手搭在栏杆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人似风景美似画。可是让人骇然的是,他右手脉搏处有一道狭长的口子,深得几乎见骨,正往外汩汩流着鲜血,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一滴一滴落进平静的湖面,泛起一阵阵小小的涟漪,而他却浑然未觉。
不,并不是浑然未觉,就在离他伤口三寸的地方,还扎着一枚银针,能使血液不那么凶猛地流出。他的目光比平日还要更平静两分,博弈失败的结果就是死亡,他却依旧坦然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