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正楠笑了笑:“是言太,问我保龄球馆的事情,雪人要我帮忙吗?”
“那你继续吧!”费觉笑着,他的眉毛上,睫毛上都是雪,脸有些僵了,做不出别的表情了。他风一样地从窗前跑开,继续去经营他的雪人,不停往它身上拍雪球,夯实它的基座,他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裤袋里的手机贴着他的大腿不停震动,费觉回头看了看,莫正楠已经不在看他了,他在水槽和炉灶前走来走去。费觉咬掉了手套,接了电话。
“你总算接电话了!!”对面传来的是周游的声音,火急火燎的。
费觉一哽,说不上来话,只好听周游讲,他道:“我不是找你,我找莫正楠,你让他听电话。”
周游的声音绷得十分紧,但他第一声时听上去要镇静。
费觉抓着手套,问道:“你找他什么事?”
“你……”周游似是有些意外,停顿了片刻才道,“你让莫正楠听电话。”
他握手机的手被风雪吹打得有些僵硬了,他靠着他的雪人,仍然是问:“你找他什么事?”
“好,你帮我转告他,他要是敢动倪秋一下,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一阵风刮在费觉身上,他的手抠着雪人的身体,追问道:“你说什么?周游,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周游!”
周游还在,只是电话里沙沙地,他道:“有人看到他的人把倪秋从兴业带走了。”
“关倪秋什么事……”费觉的手指深深陷进了雪人里。
“费觉,他不正常,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但是他不正常,我告诉你,他很疯,莫正楠,他很疯。”周游吸了口气,“大概是他太年轻了,我不知道……”
费觉说:“你不要着急。”
“你别袒护他!”
“你听我说!”费觉语气一重,“明天晚上六点,翠城。他是不是疯了,还有倪秋的事,不管什么事,一次性解决。”
费觉转过身,正看到莫正楠走到了屋外,朝他挥手。
费觉还道:“倪秋要是有事,我也不会放过他。”
莫正楠在对他笑,笑里有怨气,口吻是责备的,他说:“进来吧,别玩了!雪太大了,别冻着!”
费觉往回走,周游说:“最好是这样。”
费觉再没听到周游的声音了,回去的路,他走得很艰难,雪已经积得比他出来时厚了许多,费尽力气走到了屋檐下,莫正楠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来回揉搓:“怎么不戴手套?”他道:“糖水煮好了,吃一点暖暖身吧。”
费觉进了屋,他在门口脱裤子,脱鞋子,把手套递给莫正楠,他一双寒冷的手碰到莫正楠温暖的指尖,费觉的动作忽然一僵,说:“我想起来了。”
“嗯?”莫正楠在拍靴子上的雪。
“那个算命的说过我什么。”费觉说,看着莫正楠,莫正楠很29 感兴趣的样子,拂去了费觉肩上的雪花,问道:“他说了什么?”
费觉磕磕绊绊地回忆着:“五更……五更疏欲断,一树什么无情,哦,好像是碧无情,好像是这么两句吧……我记性很差,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莫正楠摇了摇头,问他:“你刚才和谁说电话呢?”
费觉走到桌边,拿起碗喝了口陈皮红豆沙,他一声不响地喝完,说:“你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莫正楠苦笑:“我不懂古诗?”
费觉凝望着他:“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你从前对我太过坦白,所以你现在一旦和我说谎,我一清二楚。”
他把手机扔到桌上:“你打个电话给周游吧,告诉他,倪秋不会有事,让他不要着急,我约了他明晚六点在翠城碰头,还有,告诉你的人,不要碰倪秋。”
他去了厨房洗碗,洗勺子,窗外雪片飞扬,扑簌簌地落下来,发出唰唰的声音,这声音比人的呼吸,人的心跳都要响。
第24章
晚上六点的翠城酒店大堂只留了张圆桌,摆在正中央的位置,其余桌椅全都收拾了起来,靠墙堆着。这张十人座的桌子眼下只坐了周游,费觉,莫正楠三人。三个人都抽烟,烟雾压着光,盘踞在屋子上空,周游抽完了一支烟,看着莫正楠,问道:“倪秋人在哪里?”
莫正楠往茶杯里弹烟灰,说:“他没事,出了点差错,他现在很好,人就在楼下,我叫他上来吧。”说着,他夹了条酥炸小黄鱼吃,黄鱼表皮酥脆,吃起来飒飒地响,像是极轻细的风雨声。
周游说:“那你叫啊。”
莫正楠笑了,做了个请的手势:“吃啊,点了菜别浪费。”
周游靠近了桌子:“你想怎么样?”
费觉转动转盘,拿起份炒饭往碗里刮,盛了满满一整碗,捧起碗恶鬼附身似的拼命往嘴里扒饭。他一边吃一边掉饭粒,莫正楠看到了,把饭粒扫到了桌子下面,重申道:“确实是出了点差错。”
周游又点了根烟,啪地丢开打火机,说:“我知道出了什么差错,你想杀我,去了我家,不止一次,第一次的时候去的是可乐,第二次去的时候,你的人绑走了倪秋。”
费觉使劲吞咽,嘴里空了,他放下碗,用力擦嘴,嘴角都擦红了,他抓起周游的打火机点烟。
周游面朝莫正楠,继续道:“可乐没动手,留下了他的护身符,算作给我的一个提醒,我感谢他,他当我是朋友。昨天我想了一整天,我怂,胆子小,我要命,不要钱,不要名,不要别人喊的一声’游哥‘,你放了倪秋,我立马走人。”
“就这么走了?你手下那么多弟兄,你打算怎么安抚?告诉他们是我逼走你?说出去不好听吧?”莫正楠双手撑着下巴,指间夹香烟,他一说完,费觉就咳嗽了起来。他别过脸不停咳嗽。
周游看着费觉,说:“那你想怎么样?你是大佬,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听你的。”
费觉抬起眼皮,狂灌茶水,他打了个饱嗝,一手摸着肚子一手伸长了瘫坐在椅子上,他吸进一大口烟,许久才见到两道青烟从他鼻子里喷出来。
他谁也没看,一言不发。
莫正楠问周游:“你之前是不是去见了方兴澜?”
周游纠正他:“我给可乐守夜,他来找我,劝我做污点证人。”他强调说:“我不会出卖社团,这一点你放心,这一点仁义道德我还是讲的。”
讲起“仁义道德”四个字,他加了重音,费觉转头看他,烟送到了嘴边,费觉抽烟时,周游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周游遂道:“你来干什么?”
莫正楠指着费觉:“你说他?”
“他不是死了吗,来这里干什么?”周游说。
费觉摇摇头,周游笑了,冷冷道:“干吗?装酷,装哑巴?”
费觉直了直身,从腰后抽出把枪放在桌上,他按住那把枪,照旧不说一个字。
莫正楠的眼神从费觉那里移开了,又盯住周游,不急不迫地道:“条子最近追得紧,陈太的事,还有红虾的事,都不好糊弄啊。”
周游很干脆:“好,我顶。”
莫正楠也很干脆,拿出了一把枪,两只手机放在转盘上。它们全都装在塑料袋里。东西转到了周游面前,莫正楠什么也没说,周游正要收东西,费觉道:“这是什么?”
莫正楠护着火苗点烟,周游道:“我杀红虾的枪,还有红虾的两只手机。”
莫正楠打了个电话,不消片刻,倪秋就被人推进了大堂里。周游收好了桌上的东西,站起身道:“我现在就去警局自首。”
莫正楠一笑,冲倪秋招手:“倪秋,过来啊,大家都在呢,等你吃饭。”
周游这时走到了费觉身边,两人对视了眼,费觉收起了枪,在烟灰缸里拧灭香烟,也转过身喊倪秋:“小泥鳅!这儿呢!”
倪秋看到费觉,眼睛都亮了,小跑着过来,喜不胜收:“费觉!你还好吧?!你你你你……你是不是瘦了??”
费觉伸手拍拍倪秋的脑袋,笑着看他:“你脸上怎么了?”
倪秋扫了眼周游和莫正楠,慌忙擦脸:“我自己摔了跤,撞青了。”
费觉说:“我送你回家吧。”
莫正楠两眼一眯,没声响,看着费觉和倪秋,倪秋更乱了,结巴道:“可是你,你你,不是不能在外面,你,他们……他们……”
费觉摆手道:“没事。”他起来了,从头到脚一比划,“你看我不好好的吗?莫阿公只手遮天啦哈哈。”
费觉说着,便揽住倪秋往外走,莫正楠也站了起来,他走到窗边,支开些窗帘往外看,说道:“不用去警局了,方sir盯梢这么努力,你直接去犒劳犒劳他吧。”
他对周游露出了微笑。
倪秋不解,问周游:“你去警局干什么?”
周游无声地扮了个鬼脸,自己给自己倒茶。
倪秋便向费觉求助:“周游怎么了?他要去哪里?你知道他要去哪里吗?”
费觉说:“我们走吧。“
莫正楠亦道:“嗯,你们先出去吧。”他喊了声费觉,“在家等我。”
周游闷下杯中茶,冲费觉敷衍地挥了挥手,当作是告别了。
费觉推着倪秋走出了大堂,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倪秋却不肯走,还想回进去,费觉一把扯过他,眉毛高耸,低喝道:“好不容易出来了,你回去干什么?跟我走!”
倪秋更不干了,扒着门把手,越抓越用力,他龇牙咧嘴瞪费觉:“你告诉我周游到底要去哪里!”
费觉一根根掰他的手指,道:“他不会有事!你跟我走!”
倪秋道:“要是他出事了怎么办!”
费觉一抬头,对上倪秋的眼睛,气息一促,捏着倪秋的肩膀,沉声道:“你听我说,倪秋,你们两个,只要能过了今晚,谁都不会有事,他现在不留下来,你也活不下来,他留下来,他还有一线生机,你懂吗?”
倪秋迟缓地摇头,他不懂,一点都不懂,但他的手松开了,他抓住费觉的衣袖,问他:“你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吗?”
费觉笑了,倪秋要哭,紧咬嘴唇,憋着眼泪,又道:“答应我,你也不能有事,过了今晚,过了今晚……”
费觉接道:“过了今晚一切都会好的。”
他说话时心平气和了。
费觉和倪秋走出了翠城酒店。费觉开车,倪秋坐在副驾驶座,车就停在翠城内设的停车场,停车场停了不少车,宽阔的停车场外才是马路。
倪秋上了车便问费觉:“我们要去哪里?”
费觉坐定了,他看着外面的车,搓了把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瞧着外面,说道:“我不知道……”
想了很久,他又说:“我不会让你有事。”
费觉抬起头望了眼翠城唯一亮着灯火的二楼,把车开出了停车场,他朝路上匆匆一瞥,马路对面,正对着翠城的便利店门口停着辆黑色的小车,方兴澜正站在引擎盖前吃鱼丸,他也注意到费觉了,笑着和他打动了动手指。
费觉的车驶过了方兴澜的黑车。
阿良从车里探出个头,问方兴澜:“方sir,那人谁啊?”
方兴澜说:“一个失踪人口。”
阿良道:“周游和莫正楠那么久了还不出来,该不会是从后门溜了吧?你真的觉得今晚会有大事?”
“周游昨晚全城找人,莫正楠连夜回来,今天会面,连个失踪人口都出现了,你说没有大事?”方兴澜吃干净了鱼丸,连咖喱汤都一并灌下肚,他餍足地一叹,望着翠城门口,大笑了出来,“我就说有大戏看吧!你看!”
阿良循着方兴澜的视线找过去,翠城停车场里不知何时聚了不少黑衣马仔,各个膀大腰圆,手里不见枪,也不见棍。阿良拿起望远镜仔细一研究,连连咂舌,和方兴澜说:“操,蝴蝶刀耍得够厉害的,方sir管不管?”
方兴澜道:“按兵不动。”
他上了车,盘着手指道:“今晚一定会有个结果。”他从阿良手里接过了望远镜,乐得高兴,“莫正楠,周游,费觉……这些人一定会有个结果,就算今晚没有,这些古惑仔,早晚都会有个结果。”
费觉在车上放歌听,他的呼吸低缓,人也很平静,还不时跟着歌手哼上两句,倪秋却还很紧张,一路抓着安全带不肯放,还越抓越紧,车子开进一片没有路灯庇佑的森林时,他小声问费觉:“我们要去哪里?”
费觉笑笑:“去我家。”
大概十分钟后,费觉把倪秋领进了家门,他从厨房拿了点干粮,一瓶水,带着倪秋到了间地下室的门口,他打开门,让倪秋进去,把干粮和水都给了他。
倪秋站在往下的楼梯上,费觉说:“你进去吧,我等下会把灯关了,门也锁起来。”
他笑着拍倪秋的肩膀:“别担心,这里虽然也是莫正楠的家,不过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他转过身往上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侧着身子看着倪秋,叮嘱道:“你在这里躲好了,无论外面有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不许出来。”
倪秋害怕地问:“会有什么声音?”
费觉温和地揉他的头发:“没事的,反正你不出来就行了。”
他强调着:“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倪秋一打量地下室,里面都是些纸箱和旧家具,他问费觉:“你要哪里?费觉,你是不是要去别的地方?”
费觉敲他额头:“这里是我家!我躲起来干什么啊?我就待在这里啊。”
他的手摸到了电灯开关,他的声音忽而不稳定了:“我关了灯之后,你不要怕,倪秋……别怕,很快就会好的。”
他郑重其事地和倪秋说:“周游会过来的,我把这里的地址告诉他了,他会找到你,他会带你出去。倪秋,你放心,他一定会来找你。”
倪秋张了张嘴,一把握住了费觉的手,饼干和水从他怀里掉在了楼梯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费觉弯腰替他一一捡起来,一瓶水滚得有些远了,他走进地下室捡起了那只水瓶,放在只纸箱上,说,“都放在这里了,你饿了渴了就吃吧。”
他想了会儿,又轻声地说:“要是东西都吃完了,水都喝完了,周游还是没有来,你就撞开门自己出去。”
他走上去,问倪秋:“你能做到吧?”
倪秋仰起脸看费觉,点了点头,可脚一软,人却趴在了楼梯上,等他再抬起头时,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费觉把地下室的门锁上了,他的脚步声也渐渐远了。
倪秋摸黑找到了那只纸箱,靠着它坐下,他忽然非常累,也非常地疲倦,他嗓子里堵了很多话,在黑暗中,他一句一句把它们都说了出来。那不过是两个人的名字,重复交替着出现。
费觉,周游,费觉,周游,费觉,周游。
倪秋默默念诵,双手合十,不要有事,不要有事,不要有事,求求你们了,不要有事。
他身边一点光都没有。
倪秋闭紧了眼睛。
周游走下翠城酒店门口的最后一级台阶,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活动脖子,扫了眼跟前那群马仔:黑衣服,黑裤子,黑头发,头发短得像刺,近一些的人还能看出些五官上的差别,离他的远的,就全都大同小异,分不出有什么不同了。
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了停车场唯一的出入口。
有人的手藏在身后,有人的手伸在灯光下,那手上闪过道银色的光芒。
周游一笑,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有两个马仔明显往前倾了倾,但没跳出来,周游点了根烟,低声说:“操,还是费觉有品味,五颜六色,不单调。”
他抽烟,往人堆里走,经过了五六个马仔,他们盯着他,从他身后包围住了他,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包围的圈子越来越紧凑,周游鼻子一皱,抬起一边眉毛,抱怨了句:“又不是香喷喷的大美女。”
他的右手抬到了嘴边,捏住半截还在烧的烟,手腕一扬,将烟掐进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马仔的右眼里,双手并用,抱紧那个马仔的脑袋就来了记头槌。
“离我远点!”周游大喝一声。
那吃了他头槌的马仔立时往前扑去,周游敏捷地抢下马仔手里的蝴蝶刀一刀割开了他的手腕,再一刀挥起来,割开了旁边另一个马仔的脖子。
四下无声,唯有血在空气中嘶嘶飞喷的声音,两个马仔几乎同时倒在了地上,二十来个马仔一拥而上扑向了周游。
“杀啊!!”
“杀!!”
费觉从沙发上惊起,他往电视的方向看去,电影台正在播武打片,喊打喊杀声四起,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他喝了口酒,关了电视,走去了书房。费觉在书桌上找到了一本便签本,提笔就写了个“给”字。下一秒,他却又把这个字涂掉了,笔从他的手里滑开了,费觉打了下自己的右手,他的右手哆哆嗦嗦地,他试着举酒杯,却连酒杯都抓不住,费觉用双手握起了笔,又在纸上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