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道:“哇,要不要去查出入境记录啊?”
红虾从68号出口下了高速,在两车道的马路上开了半个多小时,他转进一条小巷,把车停下。
费觉对后排的可乐仔和周游道:“明天红虾送我们到这里,不是这辆车,会换一辆车,他人不会留下,但车会留下,钥11 匙放在左后轮上,事成之后……”
周游眉毛一跳,可乐仔抱着背包,费觉清了清嗓子,问可乐仔:“你会开车吧?”
可乐仔点头。
费觉颔首,道:“嗯,那车就留在这里,你可以开车走,康博士家离这里,步行十分钟的距离。”
“那你们呢?”可乐仔问道。
费觉说:“分开走比较好,我走广发道。”
周游说:“我走阴阳路。”
费觉一弹眼睛,周游哈哈笑,先下了车。费觉跟着下去,他留红虾在车上,带着周游和可乐仔去康博士家踩点。
康博士住一幢山间别墅,费觉一行三人先是接道一座街心公园进入了一片树林,走了十来分钟,费觉指着面前一排松树说:“看到没有,那就是康博士家的泳池。”
可乐仔伸长了脖子张望,费觉给他指路:“可乐仔,明天你从这里进去,那条小路,换侍应生的衣服,衣服到时你会在这里找到。”
“要是我没找到衣服呢?”
“那你就走,钱我会照给。”费觉道。
之后,他们继续在树林里前行,林间静悄悄的,三人的脚步声娑娑地响,在树林里能看到别墅区的主干道时,费觉指着正面对他们的一幢三层别墅说:“车库在那里,正对主干道,周游,你从这里进去,明天车库门会开着。”
别墅此时黑黢黢的,没有亮灯,车库前停着一辆轿车一辆越野车,都是黑色的。
“那你呢?”可乐仔问道。
费觉大致指了个方向:“我从厨房后门进去。”他转身对周游和可乐仔说,“看到康博士就行动,不用等其他人,不要等。”
一辆汽车驶过主干道,费觉躲到了树后,周游和可乐仔也都藏身在黑暗中,三人互相看着,谁也没说话。
费觉搓了搓胳膊,抬脚往回走。
他们按原路折返,出了树林,可乐仔指着路边的公车站说:“我搭公车回去。”
费觉犹豫了番,同意了。他和周游继续走,周游闷声不响,费觉抽烟,到了车前,周游打开车门,这才说话。
“明晚事成之后去九爷那里宵夜啊。”
费觉笑了:“也好,我都没见过心脏病人病发。”
两人大笑着上了车。费觉吩咐红虾先送周游回去,他要和他一块儿去店里看看情况。
红虾把车开到嘉福保龄球馆,停在了一片树影下,费觉窝在车上没动,红虾锁了车,还和他说了声:“觉哥,那我进去了。”
费觉挥挥手指,拿了红虾放在后座的外套盖在身上,眼睛闭起打起了盹。红虾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树影沉厚,网一样披在车盖上,他根本看不到车上坐着一个人。红虾掏出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十个未接匿名电话,三条分别来自拉斯维加斯,阿姆斯特丹和巴黎的色情短信红虾把手机放了回去,拿出上衣袋里的手机边往保龄球馆小跑着过去边打电话。他找小飞。
“小飞,我到门口了,你开下门。”红虾扑到保龄球馆的玻璃门前,大门上捆了三圈铁链,扣了个大金属锁,门里面是黑的。
“啊?红虾哥,觉哥说今天不做了,我就关门了啊……那我现在过来吧,您一个人?”
红虾叹了声气,转身看着树下的汽车,说:“不用了,那算了,我当然是一个人,觉哥上火车了。”
“真走了啊?”
“嗯。”
“唉,大家伙儿本来还说请他吃顿饭。”小飞遗憾地表示,“我还给觉哥准备了礼物……”
“快递过去吧,回头我给你地址。”红虾说,他用脖子夹着电话点了根烟,抽着烟走回去。
费觉还在睡觉,红虾开门关门发动汽车,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红虾抽完烟,关上车窗,开车送费觉回家。费觉一路酣睡,到了公寓楼楼下,红虾停下车,拉起手刹,费觉依旧坐在车上,脖子歪在一边,还没醒。红虾试着喊了他一声,费觉鼻翼抖动,拖着鼻音回应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红虾说伸手抹了下玻璃窗,和费觉道:“觉哥,到了。”
费觉拿起车上一瓶矿泉水喝了两口,问红虾:“电影怎么样?”
红虾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愣着找不到答案呢,费觉动了起来,副驾驶座被他折腾出一记怪响。他把红虾的外套挂在了座椅背上。
“你真要换辆车了。”费觉说道,咳了声,“我说,你上次看电影看得怎么样?”
“哦,花湾那个护士。”红虾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低头擦方向盘,交待道,“叫小敏,你见过的。”
“有印象,有印象,脸上有酒窝那个吧?”
“嗯。”
“早点结婚啦,兴联也没什么搞头了,”费觉弹了下车门把,“说不定哪天就被条子一锅端了。”
红虾动作一滞,下一刻便擦得更卖力,幽声说:“怎么可能……”
“也好,烂摊子条子收拾,省得太子爷还想世袭,哈!你说大学生头脑都这么简单?以为黑社会说混就混?”费觉笑着滔滔不绝,“《古惑仔》电影总看过吧,歃血为盟,要拿白瓷碗喝公鸡血的,《古惑仔》年代太久远,《无间道》总看过吧,曾志伟演技都算不错啊。”
红虾抬起头面向了费觉,他还在擦方向盘,纸巾被摩擦成了纸屑,飞散在空气中,仿佛是肉眼可见的白色的尘埃一般。
“觉哥……”
“嗯?”费觉的视线飘忽,听到红虾唤他,也只是一扫而过,并未在红虾身上过多逗留。
红虾问道:“要不要我去买点宵夜?”
“不吃了,你也别总想着别人啦,有空多想想自己吧,想想你奶奶,还有那个护士,小敏对吧?想想她们吧。”费觉撑起胳膊,直视前方:“我这个人自认脾气不够好,脾气说来就来,你跟我的时候我已经好多啦,我记性还差,也记不得有什么苛责你的地方了,总之以前大家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多见谅,一笔勾销吧。”
“没有没有,觉哥……”
“你听我说完,别打断。”费觉一个泠然的眼刀甩过来,红虾自觉噤声,听费觉娓娓道:“过去的就都过去了,你别追究我的不好,我也不追究你了。你还年轻,上过正经学,人也不笨,就别待在这里了,这个地方,人待久了会发霉,有根的就连根都一起霉掉了,没根的人,一出生就是一片树叶,风起来就被吹起来,飘飘然还以为自己是一棵树,手臂伸得很高,快要碰到太阳,风一停,摔到了地上才知道自己不过是片叶子,绿不过一瞬,马上就枯萎了,变得又松又脆,太阳离你很远,路人的践踏最亲近,一下就被人踩得四分五裂。”
费觉一笑,神态依旧是肃穆的。
“外面的天地这么大,年纪轻轻留在这里发霉,被人踩干什么?”
红虾插嘴:“觉哥你年纪也不大啊。”
费觉打了他一下:“都叫你别插嘴了。”
红虾往前伸了伸脖子,费觉放松了些,说:“反正别留在这里了。”
他下了车,临走前拍了下车顶盖,红虾打了个激灵,警醒地看着他,道:“还是要吃宵夜?”
“明天别迟到!”费觉潇洒地转过身,红虾从车里探出来,大声说:“我们去看了《爱情假面》!”
费觉和他挥手。
“真的!我没骗你!”
费觉站在公寓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笑着点了点头。
红虾钻回去,等他一把方向倒车出去的时候,费觉已然消失。
红虾深呼吸,无意中拨到了雨刷,他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拨停雨刷,红虾握紧方向盘说了句:“那本电影太烂了。”
女演员矫揉造作,男主角顾作深情,只会耍酷放电,他们扮演着角色,而非角色本身。
红虾在凌晨三点终于躺到了自己的床上,他穿着鞋,穿着衣服,望着天花板接起一个电话。
“红虾,红虾,我是……我是倪秋……”
“倪秋……怎么了?”红虾坐起身,拿起另外一只手机看短信。倪秋听上去很焦急。
“我想找费觉,我打不通他的电话,费觉……”
“觉哥他把电话卡扔了,他没在用手机了。”红虾说。
拉斯维加斯辣妹又联络红虾,一美分就能畅聊三十分钟色情电话。
红虾扔开手机,和倪秋道:“你找他什么事?你怎么有我的号码?”
“我……我……”倪秋说得磕磕绊绊,“我四处打听问……问来的。”
“你先冷静一下。”红虾揉着眉心说,倪秋像是要哭了。
“楚俏!我楼下的楚俏!她被绑架了!被……”倪秋真的哭了出来,啜泣着问红虾,“你们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能救救她??”
红虾躺了回去,玩起了打火机:“是银行那单事情么?我看新闻了,你和她很熟?不过我们也没办法啊,那个人是疯的,和哪个社团都没关系,就是个单纯的疯子。”
倪秋的呼吸声依旧急促,但说话却不再结巴了,他道:“好的,对不起,打扰你了,这么晚了。”
红虾擦起火苗,吹灭了,说:“等一等……”
“有办法?”
“还是……”红虾把打火机隔在胸口,金属外壳稍有些烫人,他遮住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说,“还是相信警察吧……他们有办法……可能。”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谢谢你红虾。”
倪秋郑重其事的道谢迅速被忙音取代。红虾起身拿了件外套穿上,他没有关窗,风吹得他胳膊冷。他睡不着,也不觉得困,在屋里踱了几圈,走去取下了墙上的油画。他透过油画后头的孔眼偷窥他的邻居。
一个肥胖的男孩儿戴着硕大的耳机,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脑前,房间里只有他的电脑屏幕是亮着,荧光照耀下,男孩儿的皮肤惨白,两眼发光。
红虾把油画挂了回去,给他的拉斯维加斯辣妹打电话。
“你还活着?”辣妹口吻不善,态度冰冷。
“方sir,这次又是什么事急着找我,账本的问题?”红虾好声好气地说,走到了窗边。
“听说兴联的老九很想要你给我的这个账本。”
“所以?”绉纱布料滑过红虾的手,他半个身子隐在窗帘后面俯视着楼下的街道。
“费觉是不是回老家了?”
“所以?”
“转投别家社团确实很冒险,不过怎么说你和老九都算一家……”
“你让我拿着费觉给的账本去投奔九爷,是这个意思吗?”红虾问道。
“万事小心。”
“九爷和明爷这么多年明争暗斗,你知道吗?”
“我知道,所以你小心一点,这本账本还是很有用的……”
红虾打断了方兴澜:“我这样做,不是可能会死,是死定了。”
“莫明已经死了,葬礼你也看到了,树到猢狲散,费觉再一走,你是怕他回来砍死你还是找人砍死你?”
红虾把手插进外套口袋,他摸到了个硬壳子,拿出来一看,是个白信封。信封背面写着四个数字。红虾打开了信封,从里面倒出来一张储蓄卡。
红虾垂下了手,说:“方sir我看你还是去忙八大案吧,人质还没救出来警察也很头疼吧?”
正说到这儿,他就听到方兴澜那头有人喊话:“方sir,那个人就是不肯走!你去看看啦,还给我们下跪磕头,哇靠都什么年代了,也不知道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我知道了,马上来。”方兴澜和红虾说了句“保持联络。”便结束了通话。
红虾迟迟没有放下手机,他听着听筒里嘟嘟的声音,看着信封。
0304。
三月四日是他的生日。
红虾带着那张银行卡找到了最近的自动提款机,卡上有九十三万四千八百块两毛余额。
足够他换一辆钥匙是电子的,副驾驶座不会发出怪声的车了,更足够他离开隆城,找一片别的土壤,把根落在那里,或许他还能伸手摸一摸太阳。
红虾回到车上,连深夜电台的音乐主播都在关心女人质和男绑匪的故事。女主播深情款款说:“送一首《人质》给还未睡,或者已经早起准备一天忙碌的你,嗯,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呢,或多或少都是生活的人质吧,希望楚俏能够平安。”
红虾关掉广播,打了两通电话出去,找了几个马仔让他们帮忙留意楚俏的行踪。
他放下手机时又不小心触动了雨刷,刷子刷了两下,他就让它们停下了。
楚俏穿过图书馆,小宽把她拦在了教师活动室的门口,他找了双白帆布鞋给她,说:“喂,换鞋。”
鞋子恰是楚俏的尺寸,37码。
小宽也换鞋子,把脚上的马丁靴换成了白帆布。楚俏动作慢,小宽先穿好了鞋走进了活动室,她还在系鞋带。
“女人,快点啦!”小宽不耐烦地催促,楚俏忙应答:“来了来了!来了!”她的右手食指还在调整鞋子,慌里慌张地单脚跳进了活动室。活动室里很暗,窗户上贴满报纸,小宽正半弯着腰一根根点地上的蜡烛——活动室的四面墙壁下紧贴着墙根整齐摆放着成列的白蜡烛。
楚俏过去帮忙,她和小宽在一支蜡烛前汇合,烛光明亮,凝固在地上的蜡油闪耀着油腻的光泽,宛如奶油蛋糕上的雪白奶油。
小宽把手里的蜡烛放到地上去,指着一张乒乓球桌问楚俏:“你选哪一边?”
楚俏想了想:“没差吧……随便……”
“选一个啦。”
“那你怎么不选?”楚俏嘟囔说。
“女士优先啊。”小宽走到乒乓桌前,拂了下球桌,拿起桌上摆着的球拍敲桌子,“快点啦!”
“那这边好了。”楚俏指着靠窗的一边,走了过去。
“干吗选那边?”小宽站到她对面,把乒乓球滚给她。
“随便选的啊。”
小宽嗤了声,耸动肩膀。楚俏说:“因为这边比较亮……”
“哈哈!女人!”小宽笑了。
楚俏按住了乒乓球,抬眼看小宽,弱声说:“其实我不太会。”
“发球啦。”小宽的口气总是很厌烦,还很无赖,拖着调子,仿佛对什么都不满意,看什么都不顺眼,但他又很爱笑。楚俏发球过了网,他笑了,楚俏接住了他打出去的球,他笑得更开心,他有一句口头禅总是挂在嘴边。
“哈哈!女人!”
女人。
他不问楚俏的名字,不喊她的名字,他只管她叫女人。
嘟,嘟。
楚俏小心地发球,小宽轻巧地接住。两人握球拍的姿势相似,用大拇指和食指握住短把手,球拍举在胸口的位置。
“你以前在这里读书?”楚俏问道。
“对啊。”
“高中?”
“我化学考过年级第一,还参加过化学竞赛。”
“好厉害。”
“你在哪里读高中?”
楚俏头一低,差点没接到球。
“哇,这个球好!弧线球!看我接!”小宽右臂大幅度一挥。
啪!
楚俏措手不及,伸长了手臂只想着要接球,球拍碰到乒乓球的一刹,她身体失衡摔在了地上。
小宽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小球,用球拍盖住,对楚俏说:“走啊,带你去看看我的奖状。”
楚俏爬起来,和小宽在活动室门口换回原来的鞋。她的高跟鞋已经挤得她的脚很不舒服了,没法走太快,小宽在她前面带路,不单步子大还不等她,楚俏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后来她干脆脱了高跟鞋去追小宽。在教务处门口,楚俏追上了小宽,她提着高干鞋喘气,问道:“学校怎么荒废了呢?”
“校长贪污,办不下去了,我高二的时候关掉的。”小宽说。
“你转学了?”
“正好我爸妈离婚,我跟我妈,回了她老家,不到半年,她这不习惯那不习惯的,又搬回来,赡养费她全都拿去炒股,赔得一干二净,没钱就没再读书了,啊,你说你们女人啊……”
“什么?”
“反正搞不懂你们。”
“女人靠哄。”
“那为什么我小姨夫整天打我小姨,我看她都很开心,别人劝她离婚她还要生气。”小宽说。
楚俏说:“那就是她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