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所以你还是欺瞒了他?”安延恒苦笑,他一向直白惯了,此刻见尉迟秋死撑着不肯表现出真情实感,不由有些心焦,脾气上来,便口无遮拦,“你说他要是知道他最亲最信任的两个男人竟然联手骗他,会如何呢?”
尉迟秋脸色一寒,叱道:“住口!”安延恒也是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尉迟秋对于欺瞒一事想必极为在意,是以即使是他提起,也会反应如此激烈。
“抱歉……”尉迟秋定了定神,道,“我与辰王有约,辰王是最了解他之人,既然敢与我这么约定,自然也知道即使他知晓真相也可以应对。”
“辰王让你照顾他半年,代价是兰绪王宫的地图情报。”安延恒回忆着尉迟秋告知他的约定内容,“可是,辰王能预料到你们之间会……”
当日尉迟秋在宁州与辰王冷麒玉私下交易,两人之间达成协议,连苏承靖也一并瞒着。这半年来尉迟秋与苏承靖相处,点点滴滴,早已越界,这一点,其实连尉迟秋自己也没有想到。哪怕到了分别当夜,他也能脱口而出白首之约,秦晋之好……而今都成泡影。
“兰绪之行,我势在必行,如今约定既成,也该是把他送还他应该存在的地方了。”尉迟秋冷下神色,从怀中摸出一卷羊皮,交给安延恒,“这是辰王履行约定之物。”
安延恒郑重地收好,见尉迟秋如此决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把手中的缰绳捋开,将其中一匹交给了尉迟秋。这两匹马都是他物色了很久,从安州买回的神驹,一直藏在安家,直至昨晚事定才牵过来。
尉迟秋牵着骏马转身走去,那马儿也是通人性,小心翼翼地跟着尉迟秋,低头亲昵地蹭着他的头发,像是明白这位主人心情不佳要上前安慰似的。
安延恒跟着走了一程,又忽然赶上前按住尉迟秋的马鞍,讪笑道:“尉迟,辰王只是约定把地图给你,并没有让你立刻前去,你何不还是跟着三皇子回京,再养养身子,待开春与他一起去兰绪也是无妨。”
尉迟秋默然片刻,轻声道:“小安,若是你不想与我去送死,那……”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安延恒大声打断,他一片好心却被尉迟秋误解,不由提高了嗓门,“我是不想你去送死!”
尉迟秋忽然“哧”地一笑,伸出拳头顶了顶安延恒:“我知道。”他仰起脸,微微笑着,刚才的黯然已经完全不见,“小安,今次我们再并肩而战。”
“你……”
尉迟秋翻身上马,迎着徐徐升起的朝阳,他单薄的背影撒上金色的霞光,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耀世之毒,兰绪之祸,自我先人而起,由我尉迟秋而终。”低眉侧目,落下一抹浅笑,尉迟秋一拉缰绳,骏马疾驰而去。“心无二志,死生由命!”
“你你你……”安延恒一连说了三个你,最终还是一跺脚,飞身上了马背,一脚踢在马肚子上。“等等我!”
从桃花镇背后绕行,到兰绪的都城多桑也就是三四天的时间。安延恒买的马儿不愧是神驹,纵使山路崎岖难行,那两马儿倒是争气,很顺利地在第三天清晨就带着两人到达了多桑。
多桑是兰绪最大的城池,修建于百多年前。然而二十年前,一场天火毁灭多桑皇城,于是兰绪重新规划了多桑,并将原先位于多桑正中央的皇城修到了多桑山下。这新的皇城背靠兰绪深山,前方俯瞰整个多桑城,气势恢宏,断断续续修了十几年,至今没有真正完工。
新修的皇城地形复杂,尉迟秋虽在三年前成功潜入,但也惊动了宁悟等人,差一点身陷其中无法逃脱。现而今他与辰王冷麒玉做了交易,手握冷麒玉牺牲数名暗探卧底才绘制出的多桑新皇城地图,这才策划了这第二次的潜入行动。
尉迟秋和安延恒把马匹藏在城外一处隐蔽的地方,改换了布衣,一个扮作江湖郎中,一个扮作游街货郎,混在一群百姓中进入了多桑。
皇城与多桑繁华的街坊还隔着数个拱卫营地,要想从多桑城中混入皇城着实不便。尉迟秋和安延恒仔细研看了地图之后,决定从皇城西北角的一个小门进入。那处小门位置偏僻,守卫薄弱,是日常运送菜蔬进皇城的通道,进门之后就是皇城膳房,那里的巡夜一般也不会太过森严。而且此处小门离尉迟秋最想要去的医药署也很近,如果从那里进入,是最为方便安全的路径。
两人计议停当,又安排好离开多桑的退路,一切准备完毕,便躲在城中的小客栈里,一直消磨到太阳落山。
皇城中每天日落之后会有一次运送食物原材进膳房,是为了第二日的消耗做准备。安延恒一早就和潜伏兰绪的暗探联络过,这日故意拖延了运送时间,赶上侍卫即将交班的时刻,尉迟秋和安延恒混迹于运送队伍中,侍卫们也没什么心思仔细盘查,轻易就进了皇城里。
把东西都搬入仓库,尉迟秋和安延恒从膳房后面溜了出去,耐心地等着天完全黑掉。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而且刚刚入夜的时候,各处侍卫都要换班,正是可趁之机。
尉迟秋和安延恒原本想要混进侍卫队伍中,只是皇城中的侍卫都是五人一组,贸然下手反而容易暴露,于是只好作罢。两人脱去伪装,只着黑色劲装,尉迟秋在前,安延恒断后,一路小心翼翼地摸去医药署。
医药署的侍卫刚刚交班,领队带着四名侍卫在门口巡视,大抵是觉得没什么重要的事,其中两人还在低声谈笑着。尉迟秋比了个手势,绕到墙根施展轻功一跃而入,安延恒默契非常,立刻紧随而上,两人悄无声息地跃入院中,然后进了屋内,立刻关上大门。
进了屋安延恒才觉察有些不对,这里的布置完全不像是存放药物的医药署,也闻不到浓烈刺鼻的药味,他刚想问尉迟秋,尉迟秋却向他点了点头,走向屋中的书桌,然后开始翻了起来,
安延恒微微蹙眉,迅速打量了四周,这地方的设置应该是书房,桌上整齐堆放着各种书卷纸张,尉迟秋轻车熟路地上前翻看,仿佛并没有因为走错地方而感到懊恼。
“尉迟。”安延恒一面戒备着屋外的情况,一面靠近尉迟秋低声道,“我们走错地方了,快走吧。”
尉迟秋手中不停,从那堆书卷和纸张中抽出几份,又去打开书桌的抽屉翻查,回应道:“没有错,你去门口守着,我很快就好。10 ”
安延恒诧然,屋内太暗他看不清尉迟秋手上的东西写了什么,想要凑过去又怕动静太大,只好耐着性子道:“这里不是医药署,那地图怎么回事?”
“噤声!”尉迟秋低叱一声,安延恒赶忙屏气凝神,屋内一时死寂,隔了半晌,外头一队侍卫走过,在窗上映出人影。幸好那群侍卫并未发现屋子里面有人,很快离开了。
“尉迟……”
尉迟秋从书桌后面探出头来,手里已经打包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默然片刻,他道:“侍卫已经走远了,趁现在,我们从窗户出去。往东南走。”
“啊?”这与计划的完全不同,安延恒一时反应不过来,尉迟秋已经闪身到窗边,打开了一条可以容两人穿过的缝隙,向外张望了一阵子,然后挥手示意。
安延恒完全摸不着头脑,身处险地又不好开口询问,只好顺着尉迟秋的意思做。两人极为顺利地翻出了围墙,一路又退回膳房的仓库。
膳房的仓库并无侍卫把守,晚上是由专人负责锁上的。只是负责膳房仓库钥匙的人乃是大冕方面的内应,这次配合两人的行动,并没有锁死仓库,让两人得以退回此地应对。
终于能够喘口气,安延恒第一时间就是掏出了那卷羊皮地图,仔细对照,果然刚才他们去的地方就标明了医药署。“尉迟,辰王在骗我们,那里并不是……”
“小安。”尉迟秋淡定地打断了安延恒的质疑。他平静地看着安延恒,眼中露出森森的寒意,看得安延恒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尉迟,你……”
“骗你的人,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尉迟秋低声道,他接过那卷羊皮地图,苦笑道,“辰王给我的地图没有问题,但我给你的这卷地图,是我伪造的。”
安延恒愣了一愣,追问:“为什么?尉迟你什么意思?”
“为了这个。”尉迟秋指着怀中的那个从刚才的地方取出来的小包袱,“听着,小安,这个东西很重要,你必须把他带出这里,去京城,亲手交给辰王。”
“我?”
安延恒怔怔地接过包袱,想要解开,尉迟秋阻止道:“不必看了,刚才我们去的是宁悟的书房,我带出来的东西,是他谋反的罪证和他的印鉴。”他负手而立,仰望着外面灯火辉煌却是龙潭虎穴的多桑皇城,“只要有了这些东西,就能指证那位大皇子还有……兰绪皇族。”
“你……”安延恒悚然,惊得几乎把包袱掉到地上,蓦地凑近尉迟秋揪住他的领子,强压怒意问道,“尉迟,你到底干了什么!”
尉迟秋一点儿都不在意安延恒的怒火,施施然把包袱塞进安延恒的衣服里面,“我说过兰绪之祸,由我而止,宁悟勾结大冕内庭想要作乱,我定不能让他得逞。”他看着安延恒仍是不解疑惑的神色,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与辰王的约定,并不是如之前所说。苏承靖与我在桃花镇的相守,才是我交换来的条件。”
“所以……其实你是答应了辰王来盗取这些罪证?”安延恒终于明白过来。
“抱歉……我利用了你。”
安延恒摇头,知道真相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责怪道:“你何必连我也瞒着,就算是陪你来盗这罪证,我自然也是义不容辞,费劲伪造地图,你也是够闲的。”他看尉迟秋神色黯然,猜想他必是因为苏承靖一事有些内疚,安慰道,“尉迟你放心,那三皇子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咱们完成约定再回去见他,想必他也能谅解。唉……你早说真相,我一个人来盗这些东西也行,何须一定要你来做什么。”
尉迟秋欲言又止,只是看着安延恒。安延恒向外看了看,天色暗沉,月色也恰被乌云掩盖,无星无月正是离开的好时机,返回抓住尉迟秋的衣袖,沉下声道:“好了,回头再和你算这些,我们先离开这里。”
“嗯,你先离开。”尉迟秋拂袖躲开,依然站在原地。
“那你呢?”
尉迟秋深吸了一口气,镇压自己方才有些动摇的情绪,轻声道:“我自有我的去处……你带着这包东西立刻离开,不用管我,直奔京城,我……还有其他事情。”
“你还是要去找耀世的解药?”安延恒向前一步,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同进同退,我不会一个人离开。”
尉迟秋不为所动,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局面,笑道:“安延恒,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命令。”
安延恒猛然怔住。一直以来的平等相处,让他几乎忘却了他是尉迟秋护卫的身份。当年年幼的安延恒被尉迟家带走学艺,早已立下誓言,而今只要尉迟秋开口下令,他竟是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如果被发现了,你会死……不会再有三年前那种好运了!”
“我知道。”尉迟秋慢慢伸出手,手上的毒针泛着幽绿的光芒,他已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然而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责任。”
“你开什么玩笑?”
尉迟秋摇头:“听着,安延恒,别忘了,如果我下令,你不可以拒绝的。”
安延恒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这是他从小受的教育,咬牙片刻,他不得不低声道:“领……命。”猛然抬起头来,他瞪着尉迟秋,眼中悲怒交织,最后终于恨恨道:“可是尉迟你也别忘记,你下了最后一令,我完成之后,我便自由了,再与你无主从关系!”
尉迟秋微微合眸,似是在压抑心中被牵动的悲伤:“嗯。”
“那么,你也记住,我会把东西交给辰王,然后再回来。你要好好活着,我会来救你,若是你死了,我便是拼死也要杀回这里为你报仇。”
“小安……”
安延恒挥手,阻止尉迟秋继续说下去,深吸一口气,他望了一眼仓库外浓重的夜色,叹道:“趁现在你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我希望你想清楚。”
“你知道我不会改变主意。”尉迟秋也决绝依旧。
“呵,那好,此事了结,你是死是活,我都会回来找你,尉迟,保重!”安延恒深吸一口气,不再多纠缠下去,将包袱紧紧抱在怀中,转身掩入黑暗之中。
尉迟秋站在原地良久未动,“呵!”一声轻笑之后,他甩袖负手,逸入未知的黑夜。
☆、二十九
往医药署的路径是尉迟秋一早就计划好的,他背着苏承靖和安延恒做了许多安排,这一次的所有行动,乃至最后的结局,他都早就了然于心,并且做好了准备。
医药署离膳房并不近,甚至几乎是完全相对的位置。这并不符合一般宫廷的布局,不过兰绪如今的王族对于医道毒道都颇有研究,所以医药署变得极为重要也就不难理解了。
因为已经耽搁了时间,医药署的守卫已经完成了换班,分成五组共二十五人,交替不停地巡逻。若论武功,尉迟秋自问要放倒二十五人并不是难事,只是若不能一瞬间解决,这其中只要有一人喊出声来,就将引来大批的内宫侍卫。
尉迟秋耐心地等待着时机。他发现这二十五人的阵仗看着缜密,但并不是毫无破绽。因为医药署占地不小,五组侍卫在外围巡逻的时候总会有一处死角成为空隙,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已经足够尉迟秋进入。
尉迟秋捏了一把淬了毒的针在手中,等到下一次机会来临,立刻施展轻功,神不知鬼不觉翻入医药署内院之中,他得到的情报没错,内院不设侍卫,然有三四名侍从在其中守夜。尉迟秋神色一冷,手中毒针已经激射而出,侍从们尚不及开口,便立时毙命。
这个时候仁慈已经毫无用处,尉迟秋只是略微垂眸表示歉疚,然后立刻收敛此种情绪,上前翻查侍从的尸体。找到锁匙之后,他凝神听了听外头的动静,确保侍卫并未发现,又悄无声息地走进医药署室内。
即使是深夜,医药署内也是灯火通明的。尉迟秋缓步而行,凝神屏息,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觉得医药署内安静得令人心惊,他的手心不由自主地沁出汗来。
“何人进来也不通传一声!”
惊雷乍现,尉迟秋身形如电,已经一瞬间制住了出声之人。泛着冷光的毒针抵在那人的脖颈间,那耸动的喉结几乎就要碰到针尖。
那人已经头发花白,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正因为如此老迈,尉迟秋才没有第一时间下杀手。那人倒也不意外,甚至好像早就知道尉迟秋要来,轻声叹道:“你还是来了。”
尉迟秋微怔,但并没有移开毒针:“你认得我?”他微微侧着头,对屋外的情形也保持着相当的警惕。
“不认得。”那人轻笑一声,“我虽不认得你,但咱们祖上却是渊源颇深。我何家世代为兰绪医官,传到我何妙手这代已经有一百余年了。我爷爷是当年亲眼看着凤凰子出走,兰绪改朝换代的,私下里也常常跟我提起这事,”他打量了尉迟秋一眼,道,“你是尉迟家后人吧。”
尉迟秋神色微寒,“你想说什么?”
何妙手道:“少年人何必这么心急,我在这宫里五十多年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没见过,我要是想害你,这会儿咱们还能站在这儿好好说话么?对于兰绪前后两代王族的恩怨,我比你还清楚,所以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为何而来。”
尉迟秋仍不敢放松警惕:“我要如何信你?”
何妙手僵着身子不动,继续道:“你不信我不要紧,我的命在你手里,论理,你也是我的旧主,看在这些情分上,我提点你几句也算是应该。”
何妙手故意口气狂妄,尉迟秋也晓得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他迟疑了片刻,慢慢放下毒针,道:“好,你仁,我便义,你知道什么,说吧。”他垂下双手,暗中藏了些毒粉在指尖。
“尉迟家这些年来来去去盯着这兰绪王宫,几乎每隔个十来年,都有你们家的人或明或暗地闯进来。”何妙手没有发现尉迟秋的小动作,松快地笑了笑,直视着尉迟秋的眼睛说道,“难为你们传到这一代,都还不肯放弃。”
尉迟秋冷笑道:“要是你,你会放弃么?何先生,你家既然在兰绪世代为医,应当知道耀世是个什么东西。”他顿了顿,忽然想到,“还是说,耀世本身就有你何家参与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