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地位、甚至是自由,他知道如果叶萱足够爱他,可以给他一切。但归根结底,那是依附于他人爱宠之上的赐予,绝不是夏怀谨会欣然接受的东西。
叶萱的心彻底凉了,一颗沸热火烫的心渐渐冷却,“但是,”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就像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搏,“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没有权利,没有自由,如果足够幸运的话,可以得到某个女人的爱,进而获得构筑于寄生之上的幸福,如果没得到上天垂怜,也只有被裹挟在强权之下,毫无反抗之力地度过一生——这就是男人的宿命,这就是这个冷冰又残酷的世界。
“所以啊,”夏怀谨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了,那是叶萱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笑容,温柔的,却又带着永不退却的凛然,她终其一生,也未曾忘记过这个笑容。
“——我才要去改变这个世界。”
它足够冷酷,也足够坚硬,但没有什么是热血融不化的,也没有什么是身躯打不碎了。
叶萱在那一瞬间差点要落下泪来:“你能改变吗?”她不知道自己是在问夏怀谨,还是在问自己,“你明明知道不可能办到,你要反抗的,”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几乎是愤怒地吼道,“是49亿个女人!”
“我知道,”夏怀谨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又坚如磐石,“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如果没有人愿意,那就由我去吧。”
“小萱,”叶如放下餐刀,优雅地用餐巾拭了拭嘴角,“我下午还有一个会议,先走了。”
“啊?哦……”叶萱愣愣地看着母亲站起身,忽然叫道,“妈妈,我有一个疑惑,”叶如转过身,示意女儿开口,叶萱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政府对于男性的管制,会不会……过于苛刻了。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的人类,不是吗?”
叶如没有说话,她看了女儿片刻,笑了笑:“如果一方拥有绝对的强权,处于弱势那一方势必会被剥夺人权,这是由人类的趋利本性决定的,我想你不会不知道。这样的傻问题以后不要再问了,今晚我不会回来,早点休息。”
丢下这句话,鞋跟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响很快消失。叶萱坐在餐桌旁发了许久的呆,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人类的趋利本性?母亲说的没错,压迫者无法理解被压迫者,并非是由于压迫者各个都本性邪恶,而是立场决定其做法。身在其中的叶萱,一开始又何曾体谅过男性的艰苦处境?假如不是夏怀谨,她恐怕永远也不会问出这个在母亲看来堪称愚蠢的问题吧。
这几天她想了很多很多,真是失败啊……明明比那个男人要大,在他面前,自己其实也就是个愚蠢天真的傻瓜。已经对他做了那么多错事,叶萱想,不能再错下去了。
原本准备回房,她转过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因为是周末,研究所里只有值班的工作人员,林依正在办公室里整理实验数据,忽然看到叶萱急匆匆的身影从走廊一掠而过,朝着供给体的住所走去。“叶博士!”她叫了一声,叶萱似乎没有听到,“怎么回事,”林依低声嘀咕,“叶博士的脸色好差啊。”
但叶萱走进夏怀谨的房间时,嘴角已经挂上了笑容。“你走吧,”她开门见山地说,“我给你准备了合法的身份,原本……”原本是用来把夏怀谨分配给她的,“到边缘港的最后一班航班是四点,快走吧,”她竭力让自己的笑容更大,“晚一点就赶不上了。”
“你……”夏怀谨怔住了,一开始是惊愕,此时那双黑色眼瞳中漂浮着的复杂情绪里,有怔忪,有忧虑,有欣喜,但就是没有犹豫。
一直放不下来的那份执念忽然消失了,叶萱感觉自己瞬间轻松了起来,她明明是想笑的,腮帮子却酸得发痛,“没关系,不用为我担心,研究所这边的事我可以摆平,”她胡乱找着话,“我想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那就好好告个别吧。”
“对不起,”她低下头,眼角的泪水滴落下来,很快就隐入了发丝里,“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温热的大手落在了她的发顶上,夏怀谨低声说,“我原谅你了。”
“真好,”再抬起头来,除了眼角微红,叶萱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她把一张电子ID卡塞进夏怀谨手中,“再见了,夏怀谨。”
夏怀谨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最终点了点头:“再见了,叶萱。”他转过身,将电子ID卡放在识别区上,大门应声而开,几个月来,夏怀谨第一次看到了这间屋子外的世界。右脚落在门外的地面上,夏怀谨甚至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马上,他就要重获自由了。
“走之前,”他听到那个将他困在这里,又亲手放他离开的女人在他身后说,“你可以……亲一下我吗?”这声音忐忑又饱含期望,那个女人就像只怯生生的笨松鼠,睁着两只惶惑大眼看着他。夏怀谨无端端地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她没有戴眼镜。
“好。”男人低柔地说,薄唇在叶萱的侧脸上落下轻轻一吻,这是一个浅到几乎没有感觉的吻,他们有过远比这更亲密的接触,但就在此刻,沉默的两人,心却都跳动了一下。
“再见。”这次是真的再见了,夏怀谨不再停留,转过身,大踏步地远去。
☆、 科幻.嫖叛军首领十
“老九?!老九回来了!……老九回来了!”男人惊异又欣喜的喊声瞬间传遍了整条小巷,人们纷纷从屋子里跑出来,朝正站在巷口的夏怀谨涌去。
“老九?!老九你回来了?!”
“你从监狱里逃出来的?”
“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七嘴八舌的嘈杂声里什么都有,夏怀谨被同伴们或焦急或惊喜的声音围在正中间,脸上挂着的笑容虽然浅淡,但绝对发自真心,“放心吧,各位,我没事,”他张开双臂,让众人打量自己,“看看,我可是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老九!”洪亮的呼声从不远处传来,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大踏步走过来,给了夏怀谨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你小子,大难不死,好!好!”
“大哥。”夏怀谨笑着回握住男人的手,回到熟悉的家,见到熟悉的同伴,满身的疲惫都在一瞬间洗去了。这里是男性解放阵线位于边缘港的基地,也是这个政府深恶痛绝的反抗组织的总部。
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边缘港早已被几大反抗组织瓜分,政府在明面上依旧拥有统治权,不过是守着最后一道防线没被攻破而已。除非像夏怀谨上次那样意外落单,加入反抗组织的男人们,在边缘港是自由而安全的。
喝下一杯热酒,夏怀谨感觉四肢百骸都舒展了开来,他惬意地半靠在椅子上,三个多月,久违的舒适与放松终于又回来了。
“看你小子的样子,恐怕没吃多少苦吧。”方源给夏怀谨斟满酒,他是男性解放阵线的三个首领之一,被这个组织里的所有人都叫做大哥。
“唔……”夏怀谨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他不仅没吃苦,反而被叶萱精心调养着,过着许多男人都羡慕的日子,但这些话即便是面对他视为长兄的方源,也不能说出来。
夏怀谨被抓之后,为了打击男性解放阵线的士气,他被捕的新闻在一晚上就铺天盖地传遍了整个星云帝国。组织里的人都认为他回不来了,不管是直接被处于极刑,还是作为研究资源被彻底关进研究所,夏怀谨这个人,恐怕也成为一个过去的符号了,方源为此一直低落到现在。
他从上一任首领那里接过肩上的重担,当时和他一起拼搏的共有兄弟九人,到了如今,只剩下他和老三、老九,而就连最小的老九,也不幸罹难。得知夏怀谨平安归来,他一个大男人高兴得都手舞足蹈了起来,一番狂欢之后,方源总算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夏怀谨被关押在关崖监狱,如此守卫森严之地,老九是如何毫发无伤地回来的?
“有一个人,”夏怀谨踌躇了一下,“她救了我。”
在回到边缘港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方源的说辞。并非夏怀谨不信任大哥,只是他和叶萱的情感纠葛实在不是什么能大肆宣诸于人的事,他与叶萱之间那些隐秘又香艳的接触,要他如何向方源诉说。
所以在夏怀谨的口中,叶萱被描述成了一个同情男性的理想主义者,她将夏怀谨从关崖监狱救出来,进而通过一番运作让夏怀谨重回边缘港。“她的名字请恕我不能告诉你,大哥,”夏怀谨沉声说,“并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这件事万一泄露出去,会给她惹来天大的麻烦,所以……”
“当然,我能理解,”方源了然地点点头,“不过老九,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夏怀谨有些疑惑。
方源盯着夏怀谨看了半晌,忽然露出一个坏笑:“你说那个姑娘因为同情我们男人才帮你,我看……人家姑娘其实是喜欢你吧。”
“咳,咳咳!……”夏怀谨正在喝酒,闻言一口辛辣的酒水堵在喉咙口,顿时呛得剧烈咳嗽了起来,“大哥,你,咳咳咳……”他不知道方源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难道大哥真的猜到了?
“开个玩笑,看你激动的。”方源撇了撇嘴,没等夏怀谨松一口气,他又说,“不是人家姑娘喜欢你,我看就是你喜欢人家。提到人家姑娘的时候连语气都不一样,你就别装傻充愣了。”
“我……”夏怀谨一时语塞,他回想了一遍自己提到叶萱时的表现,真的……有异样的地方?
由于男女人口数量悬殊,星云帝国的民众们,鲜少有能体会到爱情的机会。别说是体会,大多数人连男女间该如何正常交流都不知道。但夏怀谨不一样,他的父母相爱一生,从夏怀谨小的时候起,就教会了他什么是正常的爱情。所以他能轻易察觉到叶萱对自己的爱意,也能分辨出自己对叶萱的感情。
他是喜欢叶萱的?夏怀谨可以肯定,并不是。如果说他对叶萱有不同之处,大概是他总是很容易对那个女人心软。这种心软或许来源于叶萱对他的吸引吧,夏怀谨想,假若他们身处的是“黑色三月”发生前的那个时代,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爱上叶萱。但在当下,站在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上,他们是不会有未来的。而当夏怀谨选择离开研究所,就更加预示了这一点吸引的无疾而终。
还没来记得喜欢,便被夏怀谨亲手扼断了。
“大哥,”夏怀谨笑了笑,“既然是玩笑,怎么不说说你和嫂子的事?”
“呸!臭小子,没大没小。”方源被他带过话头,自然而然地把叶萱的事给抛在了脑后。
到了晚上,夏怀谨却失眠了。他总忍不住去想,叶萱现在在干什么呢?人真的是一种犯贱的生物,明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偏偏还要硬抓着不放。
“我大概真是太闲了,”黑暗中,男人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还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吧。”
除了边缘港,男性解放阵线在小行星带的许多太空城市都有据点。多年以来,他们与政府军就在这些太空城市里不断拉锯,一点一点,如同蚂蚁筑巢一般,锲而不舍地扩充着己方的生存范围。位于近地轨道的宣宁,则是双方拉锯的最前线。回到边缘港的第三天,夏怀谨就去了宣宁的战场。
在与敌人的厮杀中,他终于又找回了往日那种自由畅快的感觉。他终有一天会忘记叶萱的,即便不想,也要逼着自己去忘记。
“怀谨哥哥!”
夏怀谨刚从前线回来,腰上的粒子束能枪还没有取下,满身灰土地瘫在椅子上擦汗。少女一把推开门急匆匆地说:“我哥在通讯频道上,说有急事找你!”
急事?夏怀谨心里一惊,方源是个极为冷静之人,连他都觉得是急事,难道边缘港的基地出事了?他连忙站起来,跟着少女去通讯作战室。全息光子屏上,方源正焦急地来回踱步,看到他这副模样,夏怀谨更是觉得心头发凉:“大哥,出什么……”
话还没说完,方源一见到夏怀谨慌忙扑过来,魁梧的身形看起来像要从屏幕里钻出来似的:“大事不好了,老九,”他微妙地顿了顿,”有个姑娘来基地找你……要你负责!“
夏怀谨再见到叶萱的时候,她正被一群好奇的男人围在中间指指点点。“我不是要来找他负责的,”这个女?5 艘谰墒悄钦琶嫣绷常幕辰縻妒谴铀拿嫖薇砬槔锟闯隽顺峡遥苋险娴鼗卮鹱欧皆慈萌丝扌Σ坏玫奈侍猓拔颐挥谢吃校膊皇歉盒暮海较壬冶匦胍赋鲆桓鍪率担彼苣托牡厮担霸谌缃竦纳缁崽跫拢退阄乙馔饣吃校餐耆恍枰液⒆拥纳咐锤涸穑舛际羌赴倌昵安呕岱⑸氖隆N颐懊恋匚室痪洌闶遣皇翘撩杂诨尘捎捌耍俊?br /> “那这么说,你们俩做过了?”方源完全没有抓到叶萱话里的重点,反而直白地问。
“我……”
“叶萱!”
叶萱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声音就顿住了。那个熟悉的低沉声音乍然响起,身体在那一瞬间完全不听使唤。她转过头,逆着正午耀目的阳光,夏怀谨匆匆从远处跑过来。男人的额上挂着汗,衣服灰扑扑的,袖子上甚至还有血迹,他应该是在战壕里摸爬滚打过,浑身脏兮兮的,狼狈得就像一个流浪汉。
“好脏……”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忽然丢下了手里的箱子,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里,重重抱住了在她面前停下来的夏怀谨。
夏怀谨僵住了,女人柔软的身躯靠在他胸前,那是他熟悉的气味,只属于叶萱的,带着冷淡的幽香。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夏怀谨抓住叶萱的肩膀,想将她从怀里扯出来,胸膛上的湿意让夏怀谨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你……”他目光复杂地低下头,她哭了?
“我好想你啊,夏怀谨……”叶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明明心情一直都很平静的,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所有的毫无畏惧在看到夏怀谨的那一刻轰然崩溃。她使劲地抽了抽鼻子,一点也顾不上这么做有多失态。再抬起头来,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只有眼角还红通通的。
“我逃家了。”叶萱轻声说。
“逃家?”夏怀谨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大脑还处于当机状态没清醒过来。
“嗯,”叶萱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笑了起来,那笑容既温柔又认真,“我要加入男性解放阵线。”
“什么?!”不止是夏怀谨,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偷听的男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你知不知道,”夏怀谨又急又气,恨不得把这个女人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加入男性解放阵线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意味着叶萱会失去地位,失去财富,失去亲朋好友,站在49亿个女人的对立面,随时都有丧失性命的可能。所有的安全舒适都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颠沛流离。和整个世界对抗是什么感觉?加入男性解放阵线就可以体会到了。
“你不要胡闹了!”夏怀谨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和叶萱说话,他冷着脸,“把箱子拿上,我送你去港口。”
“我不是因为你才做出这个决定的,”叶萱却不生气,她看着夏怀谨去提箱子,却在男人拽她的时候反握住夏怀谨的手站在原地不动,”你离开之后,我想了很多……“
想她对夏怀谨的感情,想夏怀谨的选择……还有许多许多,叶萱从没有思考过的事。她是个极聪明的人,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拥有广博的知识和优秀的思辨能力。如果她不是被爱意蒙住了眼,应该一早就能预测到自己和夏怀谨是没有结果的。以夏怀谨的性格和追求,怎么会心甘情愿地依从她呢,她所爱的,却偏偏就是这样会选择离开的夏怀谨。
回过头去看,她真是傻得可笑,而她过去的二十四年人生,也贫乏单调到苍白。
都说有多大的能力就有多大的责任,叶萱拥有一切得天独厚的条件,却从没有做过有价值的事。是的,她在学术上很有建树,甚至为人类的繁衍做出了很大贡献,但那些贡献都是建立在对另一方的无情剥削之上的。叶萱是在爱上夏怀谨之后,才忽然意识到,那些一直被她当作实验品的男人,其实,是她的同胞。
这突然的醍醐灌顶带给她的冲击不亚于她被夏怀谨毫不犹豫地拒绝,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是该为猝失所爱而悲伤,还是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