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父怎么来了?”他轻声问乌黎。
乌黎在那里沉默了很久,才说:“葡萄藤长葡萄了。”
住在那个宅子的时候,殷辛总是问乌黎,“亚父,葡萄藤什么时候会长葡萄啊?”
他们家的葡萄仿佛生错了时辰,别人家葡萄硕果累累的时候,他们家的葡萄藤依旧只有叶子。
乌黎也盯着葡萄藤看,过了很久才说:“也许它还不知道夏天来了吧。”
原来葡萄也会跟人一样,弄错时辰。
乌黎说了那句话就走了。
再一晃,秋日都要过去了,从秋猎回来后,殷辛的个子又往上冒了一截,素和都说殷辛都跟他一样高了,而他还是喜欢原来那个矮矮的跟雪团子一样的小皇帝。
殷辛哼哼唧唧,把素和反压在床上,“寡人现在可以抱起太傅了,太傅想去哪,寡人都可以抱过去。”
“都成莽夫了。”素和笑话他。
“莽夫有寡人这般好看的吗?”殷辛趴在素和胸口上。
素和把对方的脸捧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还是没忍住笑意,他笑着说:“没有。”
“父皇!”
殷浦同的声音突然响起。素和往床帐外看,的确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他伸手推了下殷辛,殷辛却是有些无所谓地继续趴在素和的身上。素和无可奈何,在殷辛耳边压低了声音,“浦同来了,起来吧。”
殷辛瞪了眼素和,这才从素和身上爬起来。他坐起来,伸出手微微撩开了床帐。
“浦同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殷浦同站在不远处,听到这句话却没有回话,只是往床帐里面看,殷辛皱了下眉,“噌”地一下撩开床帐赤脚下了床。他走到殷浦同的面前,蹲了下来,“父皇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回?”
殷浦同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对殷辛笑了下,把藏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
“外面下雪了呢。”殷浦同手里是一团雪,“听说父皇很喜欢下雪天,所以特意来告诉父皇。”
殷浦同的小手都被冻红了,眼睛却亮得像宝石。
殷辛看了下殷浦同的手,慢慢把手心摊开,殷浦同把雪放到了殷辛的手里。
“去外面等父皇一会,待会去陪父皇去看雪吧。”他温声对殷浦同说。
殷浦同出去后,素和的声音响起了。
“下雪了?”
殷辛走到窗户前,伸手推开了窗,外面的风雪一下子就灌了进来。殷辛的长发都沾上了雪,他微微眯起了眼,声音有着怀念,“是啊,下雪了。”
☆、42.第 42 章
下午,殷辛叫了申逢景进宫陪他一起射箭。殷辛一箭射中五十步外的靶子靶心,旁边的申逢景忍不住笑着说:“皇上的箭法越发精进了,臣实在不敌。”
殷辛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把弓箭丢给旁边的宫人,再接过暖帕擦了下手,“毕竟寡人也是苦练了一年之久,总不能像去年一样丢人。改天气好了,你同寡人比一场赛马如何?”
“微臣岂有不遵命的道理?”申逢景叹了口气,那悲伤的样子引得殷辛闷笑,还让殷辛忍不住打趣道:“这种天气叫你出来,大学士夫人没生气吧?”
申逢景在两个月前成婚了,女方是丞相的嫡女,据说两人认识还是源自一场英雄救美。
俗气不能再俗气的故事,但依旧能成就一场美好的婚姻。
“嗯,夫人说微臣待会就不用回去了,在雪地跪一晚再说。”
殷辛笑了一声,“丞相的嫡女是出名的温良贤德,怎么会罚你跪一晚?”
申逢景只低头一笑。不语。
殷辛立刻拿手里的暖帕砸了过去,“凭自笑得如此下流,寡人的大学士。”
申逢景眼疾手快地接住,无辜道:“皇上总是喜欢打趣微臣。”
殷辛转身往回走,“你现在是温香软玉在怀了,总别忘了朝廷上的事。哎,真羡慕你。”他回头对申逢景笑了下。申逢景眼里的笑意略收,“微臣不会忘记的,君为臣纲自微臣进入庙堂便已经铭记于心了。”
“罢了,你回去陪夫人吧,寡人也要去趟后宫了,媛媛那妮子已经很久不见寡人了。”
自行宫回来后,林媛媛一次都没见过殷辛,家宴也称病不来,殷辛就和殷浦同大眼对小眼,殷辛轻了一声,“用膳吧。”殷浦同也是说:“母妃还是不来吗?”
就算殷辛主动去找她,也经常被拒之门外。小夏子总是无虑宫以前为媛妃准备的食物现在都浪费了。殷辛略为挑眉,“要不你亲自送过去?”
小夏子则是一笑,“奴才还有好多事要忙,不如皇上亲自过去一趟?”
“狗奴才,倒使唤起寡人来了。”殷辛瞪了小夏子一眼,倒真拿着吃的去了,不过只是被拒了。
林媛媛宫里的宫人一脸为难地说:“媛妃娘娘说此时没有空见皇上。”说完,就一幅要哭起来的模样。
殷辛没有为难宫人的习惯,故而便只是让人把食物交给林媛媛宫里的宫人。
殷辛本以为小女孩的气性能有多大,后来才发现女孩子的气性还真不是他所能想象的,在啼笑皆非的同时又觉得女孩子大多秉性都是可爱天真的。
去林媛媛宫里的路上,突然飘起了小雪,殷辛抱着汤婆子穿着明黄色的披风走在了空旷的路上,他把身后跟着的宫人都给打发了,若是那群宫人跟着他,必定老远就被林媛媛宫里的人看到,一声吆喝就出来了。
他们会说:“皇上驾到!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真是惊起了一滩鸥鹭。
殷辛走了没多久,突然发现自己走到了天极宫附近。天极宫依旧是那样,丹楹刻桷,琼楼金阙,只是外面已经没了看守的宫人,只剩下两座孤独的石狮子与在风雪中摇曳的红灯笼。也是,天极宫的主人都不会回来了,之前看守的宫人肯定被派去了别处。
他想到他坐在素和旁边看到的那张秘密情报,上面详细记录了乌黎一天的生活,甚至连他喝了几杯茶都有记录。素和从不介意给殷辛看这些,甚至还会主动给他看。
素和意味深长地对殷辛说:“若想擒住一只猛兽,必先要对这只猛兽够了解,一点点拔掉他的爪牙,慢慢地收网。”
殷辛定定地盯着素和,最后只是把头靠在了素和的肩膀上。
“太傅,寡人明白了。”他轻声说,脸上的表情像是下定了决心。
“奴才拜见皇上!”
一个宫人从天极宫里走了出来,没想到会撞见殷辛,忙跪了下去。殷辛看到他也有些惊讶,“你怎么会从这里出来?”那宫人跪在地上,犹豫了下才回话,“天极宫里种了一棵小树苗,是国师开春的时候亲手种下,原来国师让奴才看守那棵树苗,虽然现在奴才已经被调往了别处,但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怕它熬不过这场风雪。”
殷辛看着那奴才的头顶,许久才说:“你费心了,国师现在恐怕都忘记那棵树苗了。这样吧,你若是担心,不妨把那棵树苗挖出来挪去别处种。”
那奴才却是很惶恐地说:“奴才不敢,天极宫的一砖一瓦,国师都不让人随便碰的。要是奴才挪走那树苗,奴才……奴才怕触了国师的霉头。”
乌黎不在这宫里,但宫中的人听到他的名字却依旧惶恐不安。他甚至连上朝都没有来了,仿佛已经远离了宫里,远离了朝廷里。偶尔听到宫人提起乌黎的名字,他有时候也会恍惚,再扳指一算,发现自己也许久没见到乌黎了。
“罢了,你想照顾就照顾着吧。”殷辛对那宫人说。
这回去林媛媛的宫里,他提前制止了宫人通报,又态度强硬地闯了进去,那些宫人不敢拦着。殷辛走了几步,还扭过头故意板着脸,“你们可别跟着,也不准通风报信,若是寡人这回又没见到媛妃,你们一个个的全部去给寡人扫雪。”
殷辛对林媛媛这宫里还算熟悉,没有宫人指引,他自己拐了几个长廊,走过几座拱桥,路过几座假山,终于听到林媛媛的声音。
“你说谎,这样弄出来的东西才不会好吃。”她像是在跟别人争执什么。
“我才没有说谎,倒是你一个小小的宫女,怎么敢怀疑我的做法?我可是堂堂御前带刀三品侍卫!”听声音,倒还是个少年的声音,恐怕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听起来像鸭子。
殷辛的变声期又晚又短,他还没反应过来,变声期就已经过去了,跟个子一样,突然就长高了。
林媛媛嗤了一声,“什么御前?不过一个守门的小侍卫,还御前,你见过皇上吗?”
“皇上?皇上生得可高大威猛了,浑身气派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你都是跪在地上看一双双靴子在你面前路过吧。”
“你说我?那你呢?你见过?你不是媛妃娘娘的贴身宫女,那一定见过咯。”
“见过啊,皇上嘛,长得一点不好看,满脸麻子,又矮又胖还黑,重要的是说话有口气!”
……
躲在附近的殷辛失笑,他光听林媛媛的声音便能猜出她此时的表情,必定扬着下巴,眼珠往下走,傲慢不羁的样子,但她偏生生得一张圆脸,做这表情来一向逗人发笑。
果不其然,与林媛媛呆在一起的少年爆笑出声,笑了几声后像是怕人发现,连忙捂住唇。
“那媛妃娘娘不是很惨?”
林媛媛唔了一声,“也不是,他们不怎么见面的。喂,别说这个了。你再给我说说你那道食物的配方吧。”
殷辛离开了林媛媛的宫里,还勒令宫人不得提起他来过的事情。离开林媛媛那里,殷辛一下子没了去处,只好回自己的宫里。小夏子正从殿里走出来,看到殷辛就跪下去行礼,殷辛摆摆手让小夏子起来。
“皇上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要去媛妃那里吗?”
殷辛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小夏子,漫不经心地说:“去了,又回来了。”
小夏子低头一笑,伺候着殷辛更衣了,又端了热茶过来给殷辛暖暖身子。他端过来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说:“皇上,刚刚太傅过来了,听说皇上去媛妃宫里便走了,但留下一封信。”
“信?什么事情如此等不及?拿过来吧。”
小夏子去把素和留下来的信拿了过来,殷辛看了下信封上的字,的确是出自素和的手笔。
他把信从信封拿了出来,就把信封递给了小夏子,自己再展开那封信。
那封信上寥寥数字,只写着一个时辰。
殷辛盯着那张纸许久,久到小夏子都忍不住小声地提醒,他才叫小夏子把蜡烛拿过来。
他拿着蜡烛把信给烧了,连带信封。火苗很快就把信给吞噬了,最后化成了炭灰,边缘有着猩红。
小夏子瞧着殷辛的表情不太对,便把装着烧着炭灰的信的铜盆走了出去,留殷辛一个人在殿里。
殷辛本就坐在塌上,后来躺了上去,他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子掩住了面容。殿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燃烧的声音。
☆、第43章
乌黎出现在宫里时,宫里的宫人看到他都有些慌张,仿佛没想到国师会突然出现。他无视了那些向他行礼的宫人去了素和住的宫殿。素和一早让人送信给乌黎,约他在酉时见面。
他独身一个人进了宫,走到了素和的宫殿,殿外一个守门的宫人都没有,门外的红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缓步走了进去,殿里同殿外一样,静悄悄的,没有宫人走动。走到了素和宫里的正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素和站在门后,看到乌黎的第一时间唇角就勾起一个笑容。
“你来了,乌黎。”
他穿了他进宫那日穿的衣服,白底红梅,衣袖宽大,隐约露出皓白的手臂,他手里还拿着他原先惯带的金色面具。
乌黎停住了脚步,对着素和轻点了下头。
素和仔细地看了乌黎一眼,突然说:“你瘦了。”
乌黎睫毛轻轻眨了下,对此言论并没有答话。
素和微微让开了位置,“进来吧,我为你煮了茶,我记得你最喜欢的是君山银叶。”
素和将乌黎引了进来,两人围案而坐,素和将一杯茶放在了乌黎的手边,表情轻松,“要不要试试?看看我的茶艺有没有更精进?”
乌黎垂眼看了下那杯茶,从袖子伸出了手端起那杯茶。乌黎手生得漂亮,骨节分明,端着土褐色的茶杯,衬得他的手跟一块白玉一般。只是漂亮虽漂亮,但因为太瘦,仿佛都让人错以为随手一碰就会折断。
他端起那杯茶,放到唇旁,他的唇薄薄一点,红润得像是涂了胭脂。素和静静地看着乌黎抿了那茶,最后一口喝尽,他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只是那双眼里没有笑意。
“好喝吗?”他问乌黎。
乌黎放下茶杯,茶杯落在案几上轻轻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好喝。”乌黎微微抬眼,说出了他见到素和的第一句话。
素和又笑,他一只手撑住了自己的脸,另外的手摸着自己手边的茶杯,“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还有你第一次来找我,给我带了什么吗?”
乌黎沉默一瞬,才轻声说:“一枝海棠。”
“对,海棠,我后来想了很久,你为什么给我送海棠,现在我想到了,因为你来我这里的路上路过了海棠花树。不过是随手折下的花,我那是竟当了真。”素和提起茶壶,神情自若为乌黎又倒了一杯,“只是现在倒没有海棠花开了,冬日里百花枯。”
乌黎接过素和递过来的茶,又喝了一杯。素和盯着乌黎看,眼睛情绪太过复杂,他久久地盯着对方看,突然起身走到乌黎身旁重新坐下,他看了下乌黎喝茶的茶杯,声音很轻,“乌黎,你这辈子有后悔过吗?”
“嗯。”
蚁衷谑背8械胶蠡凇!彼睾妥晨醋盼诶瑁⒆哦苑骄碌牟嗔晨矗澳憧矗镉械胤狡鸹鹆恕!?br /> 窗户是开着的,故而很容易就看到远处汹涌的火势,火焰已经遮住了房子。
“那里是哪,你应该知道的,你当宝贝的东西还在那呢。”
乌黎长睫一颤,那双总是沉郁的眼睛此时似乎染上了丝丝的孤寂,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团火,火焰已经把房子给吞噬了。素和笑了一声,那笑声从喉咙深处里发了出来,“里面有着殷敏的骨灰,你的天极宫以后再也不会存在了。虽然你的蛊毒已经发得差不多了,但我却没有耐心。”
素和低声说着,而坐在他旁边的乌黎微蹙了下眉,唇角渗出点血。
“你只要爱你的殷敏就可以了,何必又来招惹我?”素和偏头笑看他,看着乌黎唇角的血越来越多,到后面掉落在衣襟上,“招惹我也罢了,还要把阿辛抢走。”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去擦掉乌黎唇边的血,擦得他手里都沾满了血。
“阿黎,你知道我要杀你,你为什么要来?”素和轻声问乌黎。
乌黎没说话。
素和不在乎,他已经习惯在乌黎面前自言自语了,“因为你不想活了,可是你不想活,也不能让别人也不活,你手下的那些人命可有夜深梦回时找你哭诉?”
乌黎抓住了素和的手,他似乎想说话,却一开口就吐出一大口血。
素和眼神平静地看着乌黎。
这时候,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殷辛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披散着长发,脸色在灯光下照得有些惨白,他走到素和身边,也没看旁边的乌黎一眼,就伸手搂住了素和,软软地趴在了素和的怀里。
乌黎还抓着素和的手,素和便单手搂着殷辛,温柔地用手抚摸对方柔顺的长发,“怎么穿这么少,头发也没束?”
殷辛从素和的怀里抬起头看了素和一眼,兴许是披散着长发,他仿佛看起来又变回几年前的样子,天真无辜又勾人,一双猫儿眼看人时,顾盼生姿,时时刻刻都在蛊惑人,可他自己却不知。
“下午昏睡了一下午,刚刚突然惊醒想太傅了,便过来了,寡人跑着来的,宫人都没有追上。”
他现在还有些喘气,大概是跑急了,所以脸才有些发白。
自殷辛出现,乌黎就一直盯着殷辛,殷辛把这段话说出来,他悄悄松开了抓住素和的手,长睫一敛,掩去眼底的心事。素和和殷辛说了一段话,殷辛才睨了旁边的乌黎一眼,他眼里还有着笑意,“亚父。”
乌黎又蹙了下眉,抬手捂住了唇。
即使捂唇也无济于事,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指缝渗出。
殷辛扫了眼案几上的茶水,便收回了眼神,素和的手正轻柔地为他梳理头发,他伸出手亲密地搂住素和的脖子,他们亲密得仿佛一体,他们两个本就生得有些女气,雪肤红唇,抱在一起,就是一对丽人如藤蔓一样抱在了一起,在烛火下横生暧昧与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