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含着筷子,心想这任务麻烦死了。他敷衍地点点头,拿纸抹了抹嘴,道:“吃完了!”
蓝田一笑,知道他的德性,也不勉强。他走到他跟前,把他揪起来道:“走,给你剪头发。”
老猫乖乖地站在镜子前。他很少照镜子,仔细看,两天没剃胡子,下巴都长出些胡渣了。
蓝田走到他跟前,蹭,亮出一把锐利的刮刀。
老猫大惊,后退了两步,结巴道:“你……你想干嘛?”
蓝田一笑:“给你剃头发啊,呃,胡子也帮你清理一下。”
老猫全身血液都凝结了,“你没有剪子吗?”
蓝田看看手里的刀,不解道:“这个很好用,又快又整齐,别怕,我手很稳的。”
他看到老猫脸上霎时没了血色,突然想起,修道院女尸的头发被胡乱剃过,凶手用的应该是这种老式刮刀。
——老猫害怕了。为什么?
他表情轻松地凑到老猫眼前,托起他轮廓分明的脸,笑道:“你不喜欢这刀?”
老猫点点头:“换一个行吗?”
蓝田嘴角一扬:“不行!”
老猫闭起眼睛,心里骂了几万句“变态”。他也联想起女尸的头发了,蓝田这是要试探他吗?嗯,不对,这个心理学专家只是想折磨他玩儿。
一定是这样的。
冰冷的刀刃贴上了他头皮,把他的头发一片片地剃了下来。老猫能感觉到金属和发根摩擦的沙沙声,轻快而富有节奏,一点都不疼。但老猫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身体不颤抖。
回忆之匣又猛烈地震动起来,里面那只猛兽蠢蠢欲动。
——不能让他出来,我要杀了他!
——不能,不能杀了他。他是谁呢?他……他是我!
老猫蓦然睁开眼睛。一行水从他脸颊流过。那是汗吗,还是眼泪?
都不是。蓝田已经把他的鬓角和后面都剃完了,正用湿毛巾轻轻搽拭他的脸,毛巾拧得不太干,温水一行行地流了下来。
蓝田又拿了一条干毛巾,随便抹了抹老猫脸上的水,然后在他的下巴上抹剃须膏。
老猫秀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动,半张的眼睛里含着薄薄的一层水,好像只要一眨眼,就会流下来。他红润的嘴角也在极其轻微地抖着。
蓝田心一颤,手犹疑了一会儿。最终,他还是把刀子贴在老猫脸上,剃掉他下巴刚长出来的胡渣。温热的湿毛巾在他脸上转了两圈,老猫的脸顿时光润整洁了。
蓝田拍拍他的脸,笑道:“帅!”
老猫哑声道:“完事了?”
蓝田:“等等,我帮你修修刘海吧。”
老猫情绪平复了点儿,听了这句话,诧异道:“这个你也会?”
蓝田一边掀起他微微卷曲的浓密头发,一边道:“我在海德堡念书的时候,就是靠这门手艺才吃得上饭。你头发真多,跟德国佬有一拼。”
蓝田离老猫的脸,只有一个剪刀的距离。细看这张轮廓深邃的脸,确实有白人种的痕迹。不过这也不奇怪,马陶山上住的都是亚洲和欧洲人通婚的后裔,尤其有很多葡萄牙人的后代,这么看来,老猫十有□□是那里的人了。
☆、摸摸
剪完头发后,老猫看上去清爽利落了很多。他松了口气,走到客厅,斜靠在沙发上,只想快点平息脑子里的兵荒马乱。
蓝田在他旁边坐下来,柔声道:“你好点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老猫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帮?”
蓝田:“有很多事情,是堵也堵不住,防也防不了。你要藏起你的记忆,想要压住它,那就等于抹去了过去的自己。这样下去,你找不到身份的坐标,也看不见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心理迟早出问题。”
老猫:“所以?”
蓝田用低沉悦耳的嗓音道:“所以,你可以接受我的催眠。我会帮你把记忆找回来的。”
老猫不答。他拿出一根烟放进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蓝田皱眉:“这里不能抽烟。”
老猫突然把打火机凑到蓝田脸上,咔嚓一声,廉价塑料火机飙出了火焰。
蓝田赶紧转开头,道:“拿走!”
老猫坏笑,打火机在蓝田脸上巡回一圈。他道:“蓝田,你怕火,对不?抽烟只抽娘娘腔的电子烟,家里的厨房只有电磁炉,而且就算里面连一粒火星都没有,你也尽量不进去。”老猫收回打火机,扬起下巴道:“喂,你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不是烧死过无数少女,挫骨扬灰,都扔到大海里了?”
蓝田的心还在怦怦乱跳,冷冷看着老猫道:“我怕火又怎样?这世界上每七万个人,就有一个有火焰恐惧症,这很平常。”
老猫:“说得对。我不喜欢刀子在我头上比划来比划去,也很正常。你要找回我的记忆,想要证明我是凶手,可是哥哥,我没杀过人啊。”
蓝田不说话了。
老猫觉得报了仇,心情痛快了点,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也逐渐平息。他举起打火机,啪嗒啪嗒地玩起来。
蓝田挪远了一点,冷声道:“老猫,我是真心想帮你。罪犯都怕被逮进监狱里,而你现在把自己的一部分关进脑子,那跟在牢笼里也没多大区别。总有一天,你会支撑不住。”
老猫:“哦,会死吗?”
蓝田忍无可忍,把打火机抢了过来,扔进垃圾桶里。“会的,你再玩下去的话。”
他知道再逼老猫也没用,就打算不理他,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和碟机。
电视里传来一阵金属似的尖锐的音乐。老猫一听这瘆人的声音,就知道蓝田又在泡恐怖片。
这部片子叫《阴风阵阵》,讲一个芭蕾舞学院的新生,发现学校是女巫的巢穴,然后就是各种追杀虐杀。这部片子,老猫在这里看过两遍了,他一听这配乐就难受。
老猫:“哥哥,我悃得要命,你要是在客厅看片,要不你今晚睡这儿,我去你房间睡?”
蓝田:“不行。”
老猫:“那你看完片回房间,我们一起睡?”
蓝田:“不行。”
老猫怒道:“那你能不看这片子吗?”
蓝田:“好。”换了一部《鬼影》。
老猫暴走:“蓝田,你天天说我不正常,我看你才不正常吧。”
蓝田优雅地喝了一口牛奶,慢悠悠道:“你对不正常的定义,在学术上是有偏颇的。喜欢看恐怖片,对社会的运转完全无害,不能算不正常,最多算是癖好。”
老猫:“我靠,但你对我是有害的。”
蓝田:“容忍别人的癖好,也是生存的必要技能——你没事就抱着杂志上的裸男舔,我也没说你不是?”
老猫:“我这不叫癖好,只是性取向不一样罢了。我又没有舔你。”
蓝田笑了笑,不管他,继续看电视。老猫实在无法忍受那一阵阵惨叫声,站起来道:“我去抱马桶睡。”
第二天早上,老猫是在床上醒来的。他掀开身上柔软的薄被子,转头一看,蓝田正躺在身旁上网。
蓝田:“睡够了?饿了吗,饿了我叫外卖。”
老猫心里一阵暖,突然就感到了一种回家的安适。他舒服地躺了下来,轻声道:“不饿,我再躺会儿。昨晚你扛我进来的?”
蓝田头也不抬:“我不扛走你,直接尿你脸上?你怎么能睡那么沉,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差点叫救护车。”
老猫心想,最近在福利院真是太累了,自从被放了一床的海蟑螂后,他晚上都不敢睡到太死。昨晚绷着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结果睡得三魂七魄都飞升了,蓝田什么时候把他扛上床,他竟然完全没发现。
老猫看蓝田光着膀子,下半身在被子里,也不知道穿没穿。他打蛇随棍上:“哥哥,你看那么多恐怖片,晚上去尿尿的时候就不害怕吗?要不以后我睡这里,陪陪你?”
蓝田:“不行。”
老猫:“为什么?因为我是gay吗,我绝对不侵犯你。”
蓝田:“我不习惯跟人睡。要不是客厅太远,你又他妈太重,我不会把你放进来。下不为例。”
老猫没趣之极。他再度坐了起来,顺手拿起床头柜的水杯。喝了一口,才发现水杯是他常用的,水也是温的,大概是不久前蓝田刚端进来。
他凑到蓝田身边,发现他正在查看一个叫“矢车菊马术俱乐部”的网页。上面都是俱乐部的照片,绿油油的草场,欧式奢华的休息厅。
老猫随口道:“这地儿发现死人了?”
蓝田:“没有。我下午放假,想去玩会儿。”
老猫:“骑马有什么好玩,我们一起回菩提湾,出海捕鱼吧。”
蓝田划着屏幕:“骑马不好玩,不过俱乐部里都是上流社会的有钱人。多认识几个,工作会方便很多。”
老猫无聊道:“很多有钱人吗?带我去带我去,说不定有人看上我,把我收了,那我就不用上班,你也解脱啦。”
蓝田:“说得是。等你帮我破了人鱼这个案,我就把你卖到那儿。”
蓝田本来确实想把老猫带过去。“矢车菊俱乐部”靠近马陶山,山上很多富豪都在那里活动,因为修道院命案的调查步步艰难,正式渠道走不通,他就想混到里面去探探消息。
但要是直接带老猫过去,万一真有人认识他,蓝田该怎样做呢?目前一切都在迷雾中,还是把老猫藏起来比较保险。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自己去。
两人吃完饭,蓝田把老猫送到地铁,自己去了俱乐部。
他从上司水富运那里拿到了会员卡,很顺利就进到了照片里的休息厅。服务员给他端上咖啡,又细心地问他需不需要预定教练。蓝田没骑过马,于是点点头,又补充一句:“最好是女教练。”
没多久女教练就过来了,领他在围栏里遛了几圈。女教练是个温柔的中年女人,赞道:“不错,协调性挺好,你蛮有天赋的。”蓝田很快掌握了基本技术,他风度翩翩,又会说话,三两个回合,就把教练哄得服服帖帖,答应带他去老手玩儿的区域。
巨大的围栏里,已经有四五个骑手在训练。其中一个骑手尤其出色,对马的控制得心应手,姿势也极其优雅。
蓝田那几下子,只敢在边上遛。但玩了几圈后,他座下的马大概看到其他马匹飞扬拔嚣的样子,觉得自己只能小步蹓跶,挺憋屈的,开始不听话,一直往里面跑去。蓝田约束了几次,马被激起了性子,一下子窜到了道中央,蓝田一惊,没稳住身体,直接摔了下来。
他就势滚了一下,避开了前面踏过来的马蹄,狼狈地站到了围栏边。却见不受控的马已经被另一个骑手降住了。
教练下马跑了过来,连声问:“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蓝田抱歉道:“我没事。真对不住了。”骑手把他的马牵了回来,看身形,正是技术很出色那位。
蓝田赶紧道谢,把马接了过来。骑手眉毛一扬,道:“你是新手吧?没见到门口告示牌吗,新手不能在专业训练场玩儿。”
教练弯腰道歉:“苗小姐,是我的疏忽。我马上带蓝先生走。您没受伤吧?”
苗小姐耸耸肩,转身走了。
——苗小姐。马陶山三个大家族,苗家、贝家、龚家。她是马陶山的?
蓝田在休息厅坐了大半个小时,终于见到苗小姐走了出来。
她约莫三十多岁,肩窄腿长,却一点都不显瘦弱,浓密的长卷发像云朵似的,随着轻快的脚步轻轻地拍打在她线条流暢的后背上——单是这健康匀称的身体,就能让人多看两眼。
蓝田走了过去,笑道:“苗小姐,刚才多谢了。要不是你拉住马,我还在它屁股后面追着呢,现在大概能到墨西哥了吧。”
苗小姐摆摆手,笑道:“你谢好几遍了,啰不啰嗦?”
蓝田把她硕大的运动装备包接了过来,微笑道:“你要有时间,一起坐一会儿?我保证不再谢你。”
苗以舒一笑,两人就近坐到了旁边的座位上。服务员端来了咖啡和小蛋糕。
“我叫蓝田,今天第一次来这里,没想到一来就闯祸了。”
“苗以舒,你叫我Momo也行。”
”摸摸,蛮好听的……但我还真叫不出口。”
苗以舒皱皱鼻子:“你这人好没正经。喂,你是专门坐这儿等我的吧。”
蓝田老实道:“当然。想谢谢你,还有……看你不戴帽子的样子。”
苗以舒眉毛一挑:“现在你看见啦。”
蓝田:“嗯。”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苗以舒皮肤白皙,笑起来眼眉弯弯的。不知怎么的,蓝田突然就觉得心旷神怡,像在一股轻柔和暖的微风里,伸手一抓,竟然就抓到了风的实体。
这一趟,真没白来啊。
☆、鱼缸
老猫回到菩提湾时,已经是黄昏时分。盘山路的旁边就是橙黄色的大海,老猫一边走,一边看着他的大火锅,越来越饿。
一辆卡车在他旁边停了下来。老猫抬头一看,是马一城。
老猫欢快地上了车。“马大哥,你今天怎么开车啦?”
马一城:“过几天热带鱼中心那边有活动,要用到院里的桌椅。”
老猫想起,杂物间有很多桌子椅子,原来是两边一起用的。福利院和人鱼墅都是同一个主人,看来两边的联系很密切。
货车走在盘山路上,左摇右摆。老猫看着车镜上晃晃荡荡配件,好奇道:“这是什么?啊,是蚝的壳儿。”
马一城:“平安符,在海庙开过光的。”
马一城沉默寡言,平时对谁都冷淡,老猫几乎没跟他说过话。难得有机会,老猫就想撩他一下。
“哥哥,这车是你的吗?”
马一城“嗯”了一声。
老猫:“平时不见你开。
马一城:“我在山下有个做面条的工房,平时这车用来送货的。”
老猫头一次听到这件事儿,心想,难怪不开工资也能干下去,原来他是个小老板。
老猫懒得绕圈子,于是很实诚地问道:“哥哥,你跟田晓、酒鬼一样,对福利院都有很深的感情吧?”
马一城不屑道:“我跟他们不同。”
老猫:“有什么不同?”
马一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姓毛对吗?毛小弟,这福利院里的事儿,你不要打听太多,安安分分地干活儿吧。”
老猫一愣,笑道:“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干活儿不行。——你家就在小镇里,不回去也没关系吗?”
马一城:“嗯。我家里只有我跟奶奶。她身体好得很,不喜欢我在跟前晃来晃去,宁愿唉。”
唉什么?但马一城又不说话了。
很快他们就驶到了福利院门口。铁门旁已经堆了四五张桌椅,田晓和酒鬼还在往外搬东西。
田晓打招呼道:“阿田,搭顺风车呢。正好,一会儿你帮忙把桌椅搬到热带鱼中心吧。”
老猫愁眉苦脸:“姐姐,我还没吃饭。”
酒鬼递过一袋面包。“垫垫肚子吧。还是你想要去厅里喂饭?”
想到要伺候那帮祖宗,老猫赶紧接过面包,道:“我搬。”
田晓看了看酒鬼,竖了竖拇指:“连阿田都能收拾,厉害啊。”
酒鬼不答,但垂下的脸充满了笑意。老猫心里"啧”了一声,“这小鬼,平时装得跟大人似的,没想到给美女赞一句,脸立刻变成了豆腐。”
天暗了下来。白天的人鱼墅就是一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非常普通,但黑夜中它融入了周围的黑暗里,看上去有一种无边界的恐怖感。
老树已经在门口等着。他眼神不好,没注意到老猫,只是忙着指挥他和酒鬼把桌椅搬到厅里。
大鱼缸经过大清洗后,又重新装置好,放进了小鱼儿。
老猫靠在桌旁,看着鱼儿游了一阵。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厅里只有他一个了,老树和酒鬼都不知去向。马一城始终没见他进来,可能压根儿就没下车。
大鱼缸是客厅唯一的光源,离得近的东西都沉浸在荧蓝色里,远的则一片黑暗。老猫看着鱼缸,突然间,有什么东西电光火石地闪现在脑子里。
老猫轻声道:那天看到的是什么呢?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啊,难道是”
“躲开!”一声叫喊猝不及防地在响了起来。老猫感觉到头上有物体飞来的声音,没来得及抬头,就向旁边的黑暗跑去。
霹雳啪啦一阵巨响,玻璃在地上碎裂,碎片四散蹦飞。酒鬼跑了进来,叫道:“你没事吧小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