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心里一凛,硬着头皮点点头。老猫道:“723。”
酒鬼一翻,果然没错。他对老猫不由得刮目相看,升起了既嫉妒又敬佩的感觉。他虽然少年老成,但见识毕竟有限,见到老猫露出这一手,就像小孩看见空中飞人似的,忍不住就要拍手掌。
老猫见酒鬼被震住了,继续探问:“你想上学吗?”
酒鬼不语。老猫又问:“你从小就在这福利院里?知道爸爸妈妈是谁吗?”
酒鬼道:“不知道,我进院的时候才2岁多,院长说我爸爸跑了,妈妈疯了。”
老猫沉默半响,笑了一下:“至少你挺正常的。”
酒鬼看着老猫:“正常也没什么好,像那些天天穿纸尿裤的,可以在院里住一辈子。我呢,我明年就成年了,院里不一定会留我呢。”
老猫突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他道:“所以你那么勤快,还在外面赚钱,就怕自己以后生活没着落?”
酒鬼皱起了眉:“不用等以后。现在院里也可以随时不要我。院长找我说过了,让我存钱去上技校。”
☆、弃儿
酒鬼的处境,老猫完全能理解。福利院的状况挺窘迫的,他第一天就发现,院里孩子的牙齿都烂得厉害,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帮他们清理口腔。像酒鬼这种正常孩子,都得物尽其用地帮忙干活,更别说有机会上学了。
这就是弃儿命中的黑洞吧。
老猫喝了口酒,心绪无端地波动起来。记忆匣子的某一角,又要有被撬开的痕迹。他赶紧把酒咽下,想象那温热的液体进入自己的身体,来分散注意力。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进入福利院后,他就那么害怕想起自己的身世。记忆之匣里想必有只猛兽,只要放它出来,就会毁掉整个银河系吧。
老猫随口安慰道:“你那么能干,脑子又灵,以后肯定能找到好工作。我这样的都能好好活着不是?”
酒鬼不答。过了半响,他道:“你来我们院是当卧底的吧,你们怀疑凶手在我们之间?”
老猫想,蓝田不只是怀疑,他应该相当确定福利院有问题。但这可不能跟酒鬼明说。
老猫打了个马虎眼:“我们也找不到别的线索,所以来福利院探探。喂,你有料要爆吗,有赏金哦。”
酒鬼笑道:“有!你给多少钱?”
老猫一怔,他也就随口一说,对于钱,他没有多少概念。于是他模棱两可道:“看你的线索值多少钱了。”
酒鬼凑到老猫身边,神秘兮兮说:“那严永乐,不是人杀的,是鬼杀的!而且我知道,它还要杀更多人。”
老猫皱眉:“是那个人鱼鬼吗?”
酒鬼点点头:“我告诉你,那个房子不干净啊,晚上常常会有鬼火。你知道它回去房子干什么吗?”
老猫摇头。酒鬼道:“找回她的脸啊!”
老猫一听,这不是在耍他吗?他一怒,把半瓶酒都倒进了石头。酒鬼大急,匆忙抢夺酒瓶。但老猫比他高得多,老猫高高举起酒瓶,向外一甩,酒瓶掉落在礁石间,摔碎了。
老猫指着酒鬼道:“我能把你跟那海蟑螂那样,赶回那黑乎乎的地洞里,你信不?”
酒鬼哈哈大笑。随即他正色道:“我跟你说了,我们院没有凶手,你别来捣乱。要是坏了我们院的名声,没有人来捐助,我们都要吃西北风了。”
老猫坏笑:“要你们清清白白的,怎么会有坏名声?放心吧,我会很快把人鱼鬼捉出来,放在网上生烤,撒点孜然和辣椒粉。你觉得会好吃吗?
酒鬼盯着老猫,“呸”地把嘴里的蚝吐到地上,转身离去。
这之后,酒鬼不再找老猫麻烦了。不过他的眼神时不时地射向老猫,监视着他有没有越轨的行动。
老猫虽然好吃懒做,但为人随和,又很会玩儿,捕鱼捉鸟烤蚂蚱,渐渐地跟院里的人打成一片。
这个周末,老猫掐指一算,已经在福利院待了七八天,应该去找蓝田汇报,顺便撮一顿好的。
他正要去找明玉请假,打开房门,却见到田晓站在门口。
她跟平时一样,穿着简洁的卫衣、牛仔裤和运动鞋,清爽利落。见门打开了,她开朗地笑道:“阿田,听说你很会钓鱼,今天我要跟渔船出海,你一起去?。”
老猫道:“去海里抓大鱼吗?”
田晓哈哈大笑:“不止大鱼,还有螃蟹和老虎虾,去不?”
老猫立刻点头,脑补大海成了他的火锅,随便一夹就是大石斑鱼的场面,老猫差点流口水。
田晓看他安静的时候像个老头,动起来又像个孩子,觉得挺有趣,问道:“喂,你今年几岁啊?”
老猫:“26。”其实他也忘了自己几岁,就随便往年轻靠靠。
田晓:“比我大一岁。但你更像我弟弟。”
老猫笑了笑,道:“姐姐,你每周都要出海?”
田晓:“嗯,我跟船老大谈好,一星期包他的船一天,捕回来的鱼虾,够我们院里吃一周,比市场买便宜好多。”
老猫:“姐姐真会过日子。”
田晓:“没办法,院里开销太大,得省着用。明玉院长天天为钱发愁呢,头发都白了大半,你没见她昨天又去染发了吗?”
老猫想起明玉一头钢丝原来是这么来的,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他们从菩提湾码头出发,开了一小时,到了深海。渔船很陈旧,马达高速运转起来的时候,人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
船慢了下来,田晓熟练地跟两渔夫一起撒网。老猫敬佩道:“姐姐,你海边长大的吗?”
田晓:“不是,我老家没有海,但有一个大江,可以抓小鱼虾,摘藕和莲蓬。”
田晓动作利落明快,虽然不是少女了,但浑身充满活力。老猫想,难怪院里每个男人都围着她转。
田晓发现老猫看着她,爽朗地笑道:“阿田,你有女朋友吗?”
老猫:“没有。要介绍我认识吗?”
田晓:“嗯……你觉得我怎样?”
老猫想了想,笑道:“姐姐好是好,但我可不敢,怕被人吃了。”
田晓一怔,随即转头笑了起来。
刚才那句话,老猫是无心的,但他发现田晓表情瞬间僵了,显然被这句话刺中。
——难道严永乐跟田晓也有什么瓜葛?他就是因为田晓,才被“吃掉”的吗?这也不奇怪,老猫虽然不太注意女人,但也承认田晓蛮有吸引力的。
田晓:“跟你开玩笑,你虽然好看得要命,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老猫:“我觉得也是,我倒霉惯了,运气不可能那么好。——你喜欢怎样的?”
田晓:“我喜欢……有安全感的。”
老猫:“满身肌肉那种吗?”
田晓:“不是,我觉得聪明有学问,比身材高大更有安全感。最好能待人谦和,做事有担当,不要像书呆子,嗯,还要有点运动神经。哈哈,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对了,长得帅当然最好啦。”
老猫一怔,心想,这不就是蓝田吗?当下说道:“我有个朋友,跟你说的差不多。不过他闷得很,在家里只会看书和看恐怖片。”想起自己被蓝田奴役的惨痛经历,老猫叹道:“这样的人,外面挺招人喜欢的,关起门来,说不定是个大变态呢,聪明人也没什么好的。”
田晓怔怔看着海水,道:“你说的对。百分之百合心意,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喜欢上了,所以看不见他的缺口了。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条件肯定很高吧?”
老猫想都不想:“身材好就行。”脑子里蓝田的形象挥之不去,他随口道:“他身材也很不错啊。”
田晓:“谁?”
老猫:“我那个变态朋友。”
田晓突然道:“你看那儿!”
海面上一阵翻腾,跳起了无数剑鱼。它们尖尖的嘴巴像布满了锐气的茅,指向太阳,但一跳出水面,它们才发现自己跟天空差得太远了,于是又悻悻地插回水面。虽然是徒劳的努力,毕竟是让人感动的,船上所有人都停下手,静静看着剑鱼的舞蹈。
过了一会儿,海面恢复了平静。田晓沉声道:“这城里那么多慈善机构,你为什么选择我们这又小又偏的福利院?”
老猫心想,她约自己出来,原来跟酒鬼挑衅自己的理由是一样的,都是对他不太放心。
老猫轻松道:“我就想找一间小的,以为没那么多活儿。谁知道……你说我中途换一家行吗?”
田晓推了他肩膀一下,笑道:“你真够懒的,干的活儿还没酒鬼多呢,好意思抱怨?”
老猫叹道:“姐姐,我很佩服你们,真的,又能干又有耐心。要不是顿顿有海鲜吃,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
田晓摇头:“那是因为我们都没有选择。我来这里很久了,除了福利院,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老猫诧异地看着田晓。他想:“田晓年轻健康,又很有能力,怎么会无处可去?”待要再问,田晓已经转身帮船老大收网去了。
他们的收获很丰盛,足足装了两大尼龙袋。船靠岸时,田晓给船老大结了钱,跟老猫一人提一袋子下了船。
船老大:“小伙子力气不小啊,这一袋子海货,我一般都分两次搬呢。”
老猫早觉得袋子太重,听老大这么一说,心里叫苦:“要不在这煮了吃得了,还得抬这些祖宗上山再结果它们吗?”
看向田晓,却见她若无其事地拿起袋子,一点都不吃力的样子。船老大他们大概是看习惯了,调侃了两句,开船走了,也没个人下来帮忙。
老猫无奈,只好一边假想着这些海物在锅里翻腾的样子,一边跟上田晓的脚步。
他们回去时,刚好是晚餐前的休息时间,把袋子放到厨房,老猫就打算找个地儿打个盹去。
路过大厅时,老猫小心地贴着墙走,以免被人叫去干活儿。走到一半,老猫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回头一看,是柯文薪。
老猫吓了一跳,心想,真够倒霉的,这孙子难道在厅里遍布了红外线,只要有人走过就会在他耳边发出依哦依哦的警报吗?
但柯文薪没有出声,只是冷冷地盯着定了格的老猫。从他的眼神里,老猫感到了恶意。对于柯文薪,老猫是不害怕的,但他嫌麻烦,权衡再三,还是打算避一避。
于是,他忍痛放弃了海鲜大餐,决定下山找蓝田撒娇去。
☆、刮刀
蓝田这几天忙得昏头转向,市里最大的立交桥底下发现了三具男尸,从高处摔下,身上零件都拼不完整了。464的几个人,每天都在立交桥附近捡尸块,个个频临崩溃边缘。后来调查发现,这几人是磕了药掉下去摔死的。
这种没头没脑的案件,几乎每个月都会出现一两单,城市人口多了,就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死法,他们早就见惯不怪了。而蓝田手上的两个大案件,却没什么进展。
修道院的死者,身份始终无法确定。看女孩的打扮,可能是外地来打工的女孩,或许刚下火车就被诱拐走了,连城市的模样都没看清,就死在了湖边。修道院院长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是游山玩水,还是杀了人跑路。因为修道院背景深厚,所有的调查都需要走繁杂的申请手续,进展缓慢。
人鱼墅的案件也是胶着状态。
房子现任的主人叫胡艺苏,是个卖赌具致富的商人。他说自己的本地人,从小就羡慕山上的大洋房,等有了钱,就一口气买下了俩。因为菩提湾萧索没落,这两3 房也没别的用处,所以一间用来养自己喜欢的热带鱼,一间做了福利院回馈当地。
他五十岁左右,衣着低调整洁,说话有条不紊,完全没有暴发户的粗俗气焰。调查他的背景和不在场证明,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萧溪言:“看来他跟案件没什么关系。”
蓝田沉吟:“证供是无懈可击。不过他的反应不太对头。嗯太冷漠了。如果我的房子死了人,还死在我喜欢的鱼附近,我不会在提起来的时候,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萧溪言:“他在演戏?”
蓝田:“目的性情绪抑制。这表示,他其实情绪很大,但故意压制自己,他以为自己的表现是冷静,但要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表现出来的就是冷漠。他为什么要压抑情绪呢?”
萧溪言笑道:“心里有鬼。”
蓝田:“这条线别放过。”
蓝田没到10点就回家,这在平时简直就算翘班了。但这段时间大家都很累,连蓝田都觉得有点抑郁,看着城市的灯火,只感到意兴阑珊。
到了楼门口,蓝田下意识地抬头一看,竟发现窗帘拉开了,房子里灯火通明。蓝田习惯把房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就算在家时,也难得拉开窗帘。唯一一个会天天敞开窗户,并且把灯开得像不用交电费的人——就只有真的不用交电费的老猫了。
蓝田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推开大门,果然见到老猫斜斜倚在沙发上。老猫听见声响,眼珠缓慢地转了过来,眼神里都是迷茫。蓝田知道,这时候老猫肯定只有15%是醒着的,另外大半个人还在睡觉。
他过去按了他的开关——走到他耳边轻声道:“吃饭啦!”——老猫才突然醒过来似的,瞪眼看着蓝田。
老猫:“饭呢?”
蓝田:“你做出来就有了。”
老猫眼皮一耷拉,靠着沙发就想继续睡过去。蓝田见他半边头发都是竖着的,觉得有趣,就伸手捋了一把。“你头发长得真快,都能扎起来了。”
老猫呢喃道:“哥哥,我忙得脸都没时间洗了,还顾得上头上的毛?”
蓝田哄道:“辛苦了。一会儿吃完饭,我帮你剪。”
老猫:“嗯,饭呢?”
蓝田:“你做出来就有了。”
老猫直接倒进了沙发里。
今晚还是一样,酱油拌面。老猫难得撒了点葱——虽然每根都都有手指长。
蓝田依旧吃得津津有味。他真心觉得这寡油少盐的面条比外卖要好吃得多,以致老猫不在的日子,他几乎都不吃夜宵了。
老猫得意道:“没我在,吃饭都不香了吧?”
蓝田:“还真是。”他抬头看着老猫:“你倒是胖了点,在海边吃得挺好。”
老猫幽怨道:“一天三顿饭定时定量,晚上饿得我,差点出去捉老鼠吃。”
蓝田哈哈大笑。他发现老猫比以前活泼,皮肤也晒黑了些,不像以前那样颓废苍白了。
“找到什么线索吗?”蓝田进入正题。
老猫把院里的情况巨细无遗地告诉蓝田,又把他跟酒鬼、田晓的对话重述一遍。
蓝田:“你是说,酒鬼和田晓,对福利院有很深的执念?”
老猫:“不止他们,还有一个叫马一城的大哥,是正式雇用的杂工。他在院里十多年,听说常常发不出工资,可他还任劳任怨干下去。要是我……不对,我压根儿就不会找这种累死人的工作。”
蓝田想了一会儿,道:“猫儿,那个密室,有一个盲点,我们都没有注意到的。老树破门进去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搜索房间。后来我们去看了,确实没有藏人的地方。我是说,没有藏匿一个成人的地方。如果是小孩呢?孩子是可以躲进那个立柜里的。”
老猫:“你怀疑酒鬼?”
蓝田:“要是酒鬼的话,挤一挤应该办的到。你觉得,他会是凶手吗?”
老猫想起酒鬼成熟而心思沉重的模样,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感觉他不会杀人。”
蓝田沉吟:“嗯,看他对你的恶作剧,虽然恶心点,但没对你有什么伤害,这种人应该不会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杀人。”
老猫突然想起一事,道:“蓝田,我发现一件怪事儿。你不是告诉我院里收了15个孩子吗?”
蓝田:“他们的年报是这样写的。人数不对?”
老猫:“少了一个。我数了好多次,都是14人。”
蓝田知道老猫所谓的“很多次”,最多只有一次,但以他的超级记忆力来说,他是可以随时把画面抽出来,重新数,跟数绵羊似的……
蓝田沉吟:“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年报或许不准确,例如院方为了争取更多政府的补贴,可能会谎报人数。也有可能是,某个孩子刚刚被领养了。”
老猫点点头,觉得蓝田说得有理。他也就随口一说,院里人越少越好,最好都领养走了,他就不用干活了。
蓝田接着却道:“但还有一个可能——第15个人,说不准就是那条杀人的'人鱼'呢。他是躲起来了,还是藏在院里?你去找院长要个名单,一个个对上号。要是真有人丢了,立刻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