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宇非:“是华家的孩子送来的。”
蓝田一惊——是华惜易?他腼腆内向,一直在照顾老年痴呆的妈妈,很少跟人交往。没想到,他竟然跟乔木生有联系。
蓝田转头看向乔思明,心想他们在谈论他家的灭门惨祸,他听了肯定特别难受。但蓝田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心知要是旁人对他躲躲闪闪,那才是对他更大的伤害。正因为当初所有人都在他跟前避谈火灾和家人的死亡,他脑子里才会产生许多想象,甚至觉得自己是凶手而自卑恐慌了很长时间。
怜悯并不能治疗伤痛,只有知道真相,并且接受它,才能逐渐走出暗影。现在真相逐渐揭开,对于他,对于乔思明来说,都是自我救赎的关键时刻。
因此,他对乔思明也毫不避讳,直接道:“你看见了凶手,他是谁?”
乔思明咬着嘴唇,在唇间蹦出了一句话:“我不知道,我没见到他。”
蓝田惊道:“怎么会?”
“我们醒来时,已经被关进了阁楼里。”
蓝田恍然大悟,乔木生等人的尸体有中毒的现象,那他们应该是中毒昏迷后,被搬进了阁楼里面。
“但我听见他的声音。”乔思明轻声接道,“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机器人一样。”
“他用了变声器。他跟你们说什么了?”
“他说,要我们把钱交出来,要不是就把我们活活闷死。我们家没什么钱啊,交不出来。那时候我爸爸很难受,一直在吐,他又动不了,吐的东西都在他的嘴边,他的衣服上,说不出话来。我妈妈昏过去了,或者……已经死了。我姐姐也很疼的样子,我听她含含糊糊说:钱在匣子里,五颜六色的匣子,很漂亮的……没多久她就不说话了,爸爸也不吐了。外面那人听不到回答,好像很生气,他骂了好久,又拼命敲打墙壁。过了一会儿,他就走了。”
钱在漂亮的匣子里——果然真是为了那笔钱吗?凶手把他们困在阁楼里,原来是为了逼问钱的下落,他先给众人下了毒,没想到毒性太猛烈,乔木生夫妻来不及说话就死了,只剩下姐姐透露了个不明所以的线索。
蓝田等人已经彻底搜查过乔木生的房子,并没有见到钱的踪影。如果真如所说,那是一麻袋的现钞,那么分量肯定不小。是什么样的匣子,才能容得下这笔巨款?
☆、野人
他们从马宇非的木屋中出来时,月亮刚到中天。他们适应了黑暗,再看外面的景物,就清晰多了。
房子旁边有个棚屋,放着一些粗陋的工具,和准备过冬用的柴禾。此外,四处都是森森草木,房子又是粗糙的木板竹子建造的,从枝蔓间看过来,很难会发现这里竟然有人居住。
蓝田弯下身,对乔思明道:“你跟爷爷一直住在这里?”
乔思明点点头。蓝田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在附近的人家里,埋过一把斧头?”
乔思明看着蓝田,目光明亮,小声应道:“是。”
“那把斧头从哪里来的?”
“山下捡来的。”
“为什么要埋起来?”
乔思明紧闭着嘴,过了好一阵子才道:“好玩儿。”
蓝田知道他在说谎,语气愈加严肃:“那是杀人的凶器,你知道吗?”
乔思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看到有血,但不知道……杀人。”他垂下眼,声音非常细小,又因为跟着马宇非生活艰苦贫瘠,比同龄孩子要显得矮小瘦弱。
蓝田见他可怜的模样,也没法逼得太紧,于是他放轻语调:“那户人家,你常常爬进去玩吗?”
“嗯,那是马爷爷原来的家,有时候,他会让我进去拿点东西。”
“里面住的叔叔阿姨认不认识你?”
“不认识。”
“你的斧头是在哪里捡的?”
乔思明想了想,回头看一眼木屋,又看着蓝田道:“我带你们去。”
他们跟着乔思明下山,走的却不是台阶,而是树林里的斜坡。这路也同样枝蔓横生、野草茂密,但有人带路就好走多了,
张扬心有余悸:“小孩儿,你不怕毒蛇啊。”乔思明转过头来,难得地笑了笑:“这里的蛇都被我吃差不多了,你要是见到的话,叫我一声,我抓回去煮汤。”
张扬佩服道:“你个儿小,本事可不小啊。”老猫听到煮蛇汤,好奇道:“毒蛇肉好吃吗?”
“嗯,比蜥蜴好吃得多。不过蛇肉很腥,要加很多胡椒粉的。”
他们料想马宇非家里不会有胡椒粉,这些东西,大概都是孩子爬进马复可家“拿”的。马宇非一老头,不太可能养得活这半大孩子,还得靠他自己打猎,才能满足基本的温饱。
乔思明身手矫捷,三两下就跳过石头树根,领着他们一路往下。跟他们聊开了之后,他的话多了起来,显出了活泼爱玩的天性。快到山下时,老猫干脆把他背到肩膀上,搜找盘在树枝上的毒蛇。走了一会儿,他们果然找到了一条绿瘦蛇。
乔思明抓住了七寸,失望道:“这蛇没什么毒,不太好吃。”老猫却馋了起来,“下次我们再去抓毒蛇,先把这条弄来吃了吧,直接烤怎样?”
蓝田听他们商量着要升火烧烤,怒了:“猫儿,你刚不是吃了八个花卷吗,这就饿了?不准点火,一会儿再把树林给点着了!”
老猫早就习惯被蓝田管着,满不在乎就把蛇扔回树上;乔思明脸上却满是失望。蓝田心疼他,把他抱了起来,掂一掂,感觉他确实蛮轻的。
他柔声道:“蛇肉你吃得多了,换个口味,叔叔带你去吃羊肉串吧。”乔思明眼睛发光,兴奋道:“好啊,要去哪里抓羊?”
众人笑了起来。蓝田道:“不用抓,我们也吃不了一头羊,山下有卖现成的,你坐着等人烤上来就行。”乔思明眨了眨眼睛,似乎回想起确实有那样一种生活,只要拿着钱,什么都能买到。他忆起了从前,又是迷茫,又有些难过。张扬见他脸色沉了下去,哄道:“羊肉串可好吃了,还有鸡翅、腰子、韭菜……看你这馋样,跟你猫爷有一拼,一会儿得悠着点吃,别把肚子撑破了哦。”
乔思明应了一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琢磨得吃多少才能把这常年瘪着的肚皮撑出个口来。
林子是相连的,从山上能直通到山下的树林。乔思明告诉他们,斧子是在一棵树下找到的。天太黑,他们在那棵树下做了记号,准备等天明了再来做证据搜查。已经过了这么多天,这林子又是人来人往的,估计不会留下有用的痕迹了。
蓝田牵着乔思明的手,把他带到了南城热闹的大排档区域。见到那么多人和明亮的灯,乔思明一开始非常畏缩,躲在了蓝田身后。等到他坐下了,吃上了肉,就不那么紧张了。
老猫给他倒了杯啤酒,道:“喝了啤酒,再吃肉,肉会更甜。”
乔思明拿起酒杯,笑道:“嗯,这个啤酒好喝,山下叔叔阿姨的家里都有。”说着痛快地一饮而尽。
聊了一阵后,众人发现乔思明懂得挺多的,并不是个茹毛饮血的小野人。看来他常常偷摸地在屯里游荡。
张扬试探:“叔叔阿姨家还有啥好吃的?”
乔思明喝了酒吃了肉,心满意足道:“好多。但一次不能拿太多,也不能可着一家拿,要不就会被发现啦。还要摸清楚他们出门的时间,回家的时间,夏天最好了,窗口都是开着的……”
众人一脸黑线。原来他不止爬进马复可的家,估计底下好多户人家他都翻过墙;打猎不够吃的,他就跑别人家偷食去了。张扬叹了口气,敬了乔思明一杯:“小子,你真不容易啊。”
蓝田问道:“爷爷知道你下山吗?”
“嗯,他知道,还会问我山下叔叔阿姨在做什么事情,说了些什么话。”
蓝田心里一凛,和老猫对看了一眼,都在想,难怪总感觉山上有人在窥探,乔思明就是马宇非的眼,底下的情况,都经由乔思明传达给了马宇非,因此他即使不下山,对底下也了若指掌。
蓝田对乔思明道:“以后你不用翻墙了。你的几个舅舅都还在呢,等我联系他们,把你送过去跟他们住吧。”蓝田琢磨,乔思明跟着马宇非,即不能像普通孩子那样上学,甚至连温饱都保证不了。万一他的舅舅不想收养他,再把他放到福利院里,也比在野林抓毒蛇当零食强。
乔思明立即回道:“我不想去。”
“你要跟着爷爷?爷爷年纪大了,没法照顾你。”
“我不需要他照顾,”乔思明坚决道,“我要留在这里!”
蓝田从他的双眼里,读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是留恋、又是愤恨和不安。他不肯走,应该不止是因为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又想,乔思明经历过大变故,不会那么容易相信人,他应该知道很多内情,却不打算告诉别人。且不要逼迫他,等以后慢慢套问。
蓝田要套问,就绝不含糊,第二天,他就把最得力、也最没事干的手下派到了马宇非的跟前。
连着好几天,老猫都在野林里,跟乔思明一起抓蛇淘田鼠,日子过得逍遥无比。老猫讨厌城市的商店和人流,在森林里反而舒适自在。至于山下的死人什么的,对老猫来说,就好像是另一个次元的事儿了,他也早忘了蓝田派给他的任务。玩了几天后,他都想求马宇非把他也收留下来,在这林里当个野人。
马宇非看上去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身体还算健壮。山里有很多活儿要做,不是在菜园里拔草,就是忙着修理破烂的木屋,为快要到来的冬天做准备。老猫帮着他干活儿,因为关系到这一天的温饱,他倒是一点都不懒了,每天都过得精神抖擞的。
到了午饭时间,老猫把煮好的番薯和鼠肉给马宇非送去。马宇非独自在木屋里,看着墙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先生,吃饭了!”老猫唤道。
马宇非微微一笑,以示感谢。他就算啃红薯,也是姿态闲雅的37 ,老猫看在眼里,不禁有点着迷。马宇非是有一种特别的魅力的,他摒弃世俗的一切,衣衫褴褛、生活简陋,但他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平和自在——没有欲求的人,就不会焦虑紧张、也没有求不得的愤怒,因此他强大无比,简直找不到纰漏。
他活到这个年纪,好像也不怕死了。今生今世对他而言,似乎是不屑一顾的,他看人的时候,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身后的整个前因后果,这个因果之网可以追溯到极宽极远,如此的巨大,以至于他对一个人现时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奉献还是罪恶,都能抱以宽容和理解——他看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悲悯的、宽恕的。
在这种类似于神的目光下,老猫不禁有点自惭形秽。他脸皮极厚,这样的感受还是第一次。
马宇非问道:“你很喜欢这里吗?”
老猫点头: “嗯,这里很干净。”
马宇非笑了起来,他的陋室里都是尘土,蚁虫乱爬,周围又都是纷乱的野草,连肮脏都算不上,简直就是未开化。“你跟山下的人不一样啊。”
马宇非说着,伸出了苍老的手,抚摸老猫的脸庞。
老猫像是触了电,身子一颤,却也没躲开。马宇非又道:“你的样子,很像思明,很像我把思明刚接过来时那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思明吗?”
老猫不言语。马宇非接着道:“因为他告诉我,他想活。”随即他放轻了声调:“活着是什么?活着就是饥饿,就是疼痛,就是心里还有那把火。思明有那把火,你也有。告诉我,你这把火是从何而来的?”
☆、预言
老猫迷茫道:“我不知道,我把好多事情都忘了。”
马宇非宽厚地看着他:“你没有忘记,你只是暂时不想面对它。但是,时机也快要到了。”
老猫一笑:“莫非先生还会预知未来吗?”
马宇非道:“你的未来,都写在你的脸上呢。它告诉我,你快忍受不了了。”
老猫脸上变色,微微转头,避开了马宇非的手掌。
马宇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里,也完全没有自己的情绪,只有超脱的悲悯:“你心里那把火快要烧出来,堵都堵不了。唉,就像山下的那个人一样。”
“山下那个人,是指凶手吗?”
马宇非把手放回自己的膝盖上,站了起来。“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愤怒啊,都是来自恐惧,来自对自己的不满,压抑得越深,最后就爆发得越厉害。苗以情——你是叫这个名字?”
老猫点点头,突然有一种从高空坠下的慌乱。马宇非接着道:“苗以情,无论是你、是我还是蓝田,都没法阻止他了。但你可以看,看他会有怎样的结局。你是个有灵性的人,比他又强多了,或许……或许你能全身而退?”
老猫静默着。马宇非回头看着那破烂的墙壁,就像上面有什么了不得的启迪:“现世的人大都是镜子里的影像,他们只是装作自己还活着,但那是脆弱的镜子啊,只要一块小石头,就会把他们变成碎片。所以他们怕毁灭、怕破坏……但毁灭总是不可避免的,等镜子碎了,谁是真人,谁是镜像,才能分辨出来。不要害怕毁灭、不要害怕伤害、杀戮、血流成河,尸体被掏空了,头发被剃掉了,皮肤被刮了下来,蜡烛点在日积月累的脂肪上,肮脏的魂魄在水面上游荡,不知道回家,只知道无止尽的痛苦……”
老猫看着马宇非的侧脸,只见那圣洁的脸突然变得扭曲、狰狞。老猫吓得往后退去,他身子轻颤,感觉从来没那么害怕过。他的手触到了门槛,立即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逃出了木屋。
阳光照在了满目的树叶和黄土上,这宁静的林在微风里轻轻晃荡。老猫却浑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的眼前,是马宇非描述的恐怖景象,这景象如此真实,他甚至能闻到水的冷冽、血液的腥气、器官黏糊糊的感觉,他看见自己身上都是血,站在水边,就如马宇非描述的游魂……
记忆里的许多图像一下子涌进了他的脑子里,有些连接成了一个故事,有些只是忽闪忽灭的碎片,他越是努力地把它们连缀起来,就发现各种矛盾、错误、谎言……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哪一些是真相,哪一些只是镜子里的影像?
“猫儿!”蓝田的声音撞了进来,把这些碎片打散了。
老猫看着蓝田,眼神里都是迷茫。蓝田大吃一惊,问道:“猫儿,怎么啦?”
老猫不答,只是直直看着蓝田。蓝田摸了摸他的头发,都是冷汗。他捧着老猫的脸,连连道:“猫儿,发生什么事了?”
老猫轻呼一口气,道:“我是谁?”
蓝田如坠冰窖,声音都发抖了:“你是苗以情,你叫老猫。你忘了吗,我是谁?!”
老猫看着蓝田半响,突然笑了一下:“你是蓝田啊!我刚才头脑有点乱了,你是谁你自己不知道吗,要问我?”
蓝田松了一口气,紧紧地抓住老猫的肩膀,道:“妈的,我以为你又失忆,不认得我了。”
老猫困惑道:“我刚才想起了一些事,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你不是说过,记忆也可以骗人吗,而且可以把假的记忆注入人的脑子里,那个人就会信以为真?”
蓝田抓着老猫的手,道:“是有这样的例子。你想起什么了?”
“小时候的事,”老猫凑近蓝田,几乎要触及他的鼻子:“也没什么,就是游泳、喝牛奶、跟妹妹玩儿这些琐事。”
“你骗我。”
老猫笑了:“你知道我会骗你,还问?”
蓝田担忧地把额头抵住了老猫的额头,“猫儿,你不能隐瞒我,你脑子里藏着的那些危险的东西,一定要让我知道。”
老猫亲昵地吻了一下他的嘴:“你怎么就知道我藏着危险的东西?我可是一个不爱惹事、洁身自爱的人,别说得我跟恐怖分子似的。”
蓝田无奈笑了笑:“你少跟我贫。恐怖分子可没你那样的,有个研究做了恐怖分子的心理图像,发现大部分恐怖分子都心思单纯,对美好、善良的东西特别的渴望,所以才容易被引导去做极端暴力的事情。你啊,”蓝田爱恋地抚摸着他的脸庞:“你脑子里太复杂,太有主意了,谁都支配不了。我要是恐怖分子的头子,就先拿枪把你崩了,省得你捣乱。”
老猫眯着眼道:“好啊,你的枪呢,还不拿出来给我看?”说着手就摸向蓝田的腰,手指不安分地出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