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走了过去,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温声道:“老祖啊,我就是在扰乱调查,现在这形势,不乱能找到出口吗?两小时后你能对记者讲出个花来?”他看着祖晨光,笑容敛去,语气变得冷硬:“你对你师门那班师兄弟说,是我蓝田搞的鬼,有什么事,冲我来就行!”
祖晨□□得说不出话。蓝田说的句句击中要害,他现在被架在中间,异常难受——要不铆足劲去调查,根本理不出头绪,但要一使劲,又会踩到秦一丰的禁区。他正发愁,怎么能把故事圆了,又不会把秦一丰牵涉进来?正进退两难时,蓝田就来了这么一出。这确实让人窝火,但说不好能帮他走出困境?
蓝田又道:“要打,也不是我们俩打,我们在一边看戏吧。”祖晨光甩开他的手,骂了一句,不过他好歹打消了赶走马义的念头。
蓝田刚说完,秦一丰就来了。他在门口收起了他的绛红雨伞,放在了墙边,雨伞不听话,歪倒下来。秦一丰弯下腰,又试了几次,才把雨伞摆好。他的动作虽然还是轻巧优雅,但显然心情有点急躁了。
祖晨光快步过去,叫道:“老师!”
秦一丰抬眼看了看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然后他把被雨水沾湿的眼镜摘下来,右手掏出手绢擦了擦,再挂回耳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却是冰冷的。
“秦老师,辛苦您走一趟了。”这次是蓝田说话。
“蓝警官、晨光,你们叫我来,是需要我协助调查吗?”
祖晨光正要回答,蓝田却抢先一步道:“我就是想跟您确认一下,您认得这位先生吗?他是胡蝶的丈夫,叫马义。”
蓝田让过一边,马义和秦一丰的眼神就对上了。马义满腔怒火,这时见到秦一丰,又联想到蓝田对他说“你妻子死前曾密会嫌犯,应该是熟人下的手”,立即就明白了“嫌犯”指的是谁。他对秦一丰吼道:“就是你杀了我老婆,你这禽兽!”说着要上去揍他一顿。
蓝田赶紧制住他。
秦一丰没想到一进来就对上个莽夫,莽夫二话不说先动手,秦一丰之前筹划的各种说辞,一下子都不管用了。他神色慌张,侧身躲在祖晨光的肩膀后问道:“晨光,这是怎么回事?”
祖晨光对马义喝道:“别动,你再过来,我就把你扣起来!”他盯着蓝田,眼里在说:“赶紧管住这疯子!”
蓝田却完全无视于祖晨光的目光,对秦一丰道:“老师,这就是我说的线索。这位先生告诉我,您跟胡蝶有非常亲密的关系,您应该解释一下吧!”
秦一丰脸色沉了下来,过了半响才道:“胡蝶是我的前同事,也是我的得力助手,我很感激她对我的帮忙,但她多年前已经辞职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追问我关于她的事?我对她的了解实在有限。”
马义喊道:“你他妈睁眼说瞎话,胡蝶有你的合影和签名,还抱着你的书跟宝贝似的!”
秦一丰叹了一口气:“真惭愧,喜欢我的书、有我的签名的人真不少,我总不能为他们个个的行踪负责吧。”
蓝田插嘴:“您最后一次见到胡蝶是什么时候?”
秦一丰冷冷地看着蓝田,良久才道:“这是警方的讯问吗?”
蓝田点头:“您可以选择保持缄默……”蓝田还没说完,马义就喊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老婆了?她说回娘家,是来这里跟你幽会吧?混蛋,幽会的时候你把她弄死了,你这个人渣!”
秦一丰看见马义这么激动,开始害怕,他后退几步,心里升起无数念头:“见胡蝶这事不能认,一认就有无穷麻烦,但要不承认的话,警方还是能调查出来的,到时候更被动。唉,我那时候一念之差……”
他正苦恼着时,蓝田的手一时没抓紧,被马义挣脱了束缚;马义得了自由,立时扑向秦一丰。
秦一丰以为在警方包围下会很安全呢,没想到马义如入无人之境,硕大的拳头忽地到了自己的跟前。啪嚓一声,眼前的景物裂成几块。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眼镜已经被打碎,歪在了一边。
祖晨光也没料到马义有这么大的蛮力,他就迟疑了一秒,秦一丰已经挨了揍,鲜血从眼角流了下来。
祖晨光倒抽一口凉气,他瞪着一脸无辜的蓝田,恨不得把他嚼成几瓣喂风名湖的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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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塌
祖晨光捉住马义,把他推到墙角上,啪地给了他一大耳光。马义动弹不得,死死盯住祖晨光和秦一丰,张嘴大骂,口水都喷到祖晨光脸上。
祖晨光又愤怒又嫌恶,让下属控制住这莽汉,自己去察看秦一丰的伤势。
蓝田已经先他一步去慰问这可怜的老教授了。秦一丰缩在墙边,眼镜的镜片刮破了他的细皮嫩肉,流下一行浓稠的血。秦一丰摸了一把疼痛的眼角,见到满手血,吓得簌簌打颤。
蓝田轻声道:“老师,您没事吧?唉,您别怪他,他老婆好端端死了,两人之前吵了架,都没来得及和好呢,人就没了,他心里憋着气呢。讲道理他不听,讲利害他不懂,还真不好弄。”他看着秦一丰恐慌的脸,道:“我们警方能控制他一时,可不能一辈子都守着他,要是真相始终不明,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
秦一丰深吸一口气,怒道:“你这是威胁我吗?”他勉力控制发抖的嘴唇,接着道:“警方想审问我的话,拿传唤令出来,否则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蓝田摇摇头,声音冰冷:“我不代表警方来讯问你,我是替那个被你的弟子押在墙角的无助的丈夫,和躺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的尸体,问你一句:这些人是你杀的吗?”
祖晨光在后面喊道:“蓝田,你够了!”他走过来扶着秦一丰,咬牙道:“这案子已经不归你管,你在这里搞这么多事,我们在纪老那儿见吧!”
蓝田冷笑:“又搬出上面来压我,祖晨光,你一个爹没伺候好呢,又搬出另一个爹来吓唬人,你天天给这些老爷子做低伏小的,累不累啊?”
祖晨光这次真被激怒了,他本来就骄傲暴烈,这几天又积累下巨大的压力,此时想都不想,挥拳打向蓝田。
蓝田侧身躲过,祖晨光又一拳打了过来。他们俩体格相当,但蓝田不像祖晨光天天在健身房锻炼,力量和肌肉韧性有所不如,几个回合后,就被祖晨光抓住了衣襟,一把推倒在地上。
棚里的警员见两人内讧,都乱了起来。好几人出言劝架,有人忍不住就要上前拉住祖晨光,却被同事制止了:“你还不知道老祖的脾气,一会儿连你也揍了!”
工棚里只有一个人的心思不在两人身上,那就是马义。他恶狠狠地瞪着秦一丰,恨不得把他给吞了。祖晨光把蓝田甩到地上时,看守马义的警员叫道:“诶,都是兄弟,干嘛呢这是!”他的注意力一分散,马义趁机把人推开,扑向秦一丰。
秦一丰大惊,急忙往旁边躲避,旁边的警员立时赶了过来,拦住马义。马义骂道:“是你杀了蝶蝶,他妈的,你还不认?!”
秦一丰急道:“我没杀她,我真的没杀她!”
“那她怎么来见你之后,就死了?”马义怒火攻心,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力,把两个强壮的警员给甩开了,扑到秦一丰的跟前。
秦一丰没了眼镜,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但此时马义狰狞的大脸就在眼前,连脸上的浮油、褶皱和坑洞都看得一清二楚,马义嘴里的臭气直接喷到他脸上,连声道:“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
秦一丰方寸大乱,只想尽快脱离困境,叫道:“不是我,我只是跟她见了一面,说了会儿话……半小时都不到!”
祖晨光和蓝田听到这句话,都停下手。
马义:“那她怎么就死了?”
秦一丰心理防线崩溃,叫道:“我怎么知道啊,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坑里面!”
“她……她,”马义喘着粗气,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已经无知无识地躺在黄土里,被蚁虫吃了一半。他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看着秦一丰的脸,他又暴怒起来,一使劲,把他推到尸体前。秦一丰一个跄踉,仰身跌在了尸堆中间。他惊恐翻身,难以忍受的臭味直刺鼻端。
秦一丰掩住口鼻,想要呕吐,此时一副腐烂的尸身就在他的眼前,那紫红色的皮肤、绽放的皮肉、被剥开的腹腔和里面青紫色的内脏,都清楚地映在了他的眼帘里,就像眼前架了放大镜。
祖晨光和蓝田对看了一眼,祖晨光“操”了一声,放开蓝田,走过去要扶起秦一丰。
却见秦一丰呆呆地看着尸体,不言也不动。祖晨光心想,秦一丰一定是吓坏了,他叹了口气,蹲下身道:“老师,您起来吧。这儿的摊子我会收拾好的,您去治……”
他一句话没说完,秦一丰突然道:“这是谁?”
“谁?”
秦一丰定定望着眼前的尸身。蓝田和其他警员也围了上来,一起看向那具尸体。
——第四具尸体,还没确定身份的无名尸。
秦一丰看着祖晨光,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看着河岸,“她左臂上有一个莲花的纹身,莲花是红的,像火一样红,对吗?”
这死者的死亡时间最晚,腐烂情况也没那么严重,在她的肌肤上还能看见纹身的痕迹,但却看不出是莲花还是别的什么了。祖晨光和蓝田一直在追查尸体的身份,对她的特征非常熟悉,此时两人都不说话,只是看着秦一丰。
秦一丰上上下下仔细地看着尸身,似乎看的不是腐尸,而是自己精心写就的文章。
秦一丰细薄的嘴唇吐出了一句话:“是霏儿啊,她是霏儿。霏儿怎么会在这里?”
蓝田也蹲了下来,问道:“霏儿是谁?”
秦一丰茫然道:“是我的孩子。她怎么会在这儿?”
蓝田顺着他的话说:“是啊,她怎么会在这个坑里?”
秦一丰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本来就混乱的脑子,一下子被吸进了虚空里。他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事,只是看着蓝田道:“她不应该在这里,这里本来只有古曼丽啊。”
祖晨光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秦一丰自顾自道:“我把曼丽埋进了这里,为什么玉梅来了、胡蝶来了,最后霏儿也被拖进坑里?”
秦一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上浮现巨大的惊恐。他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曼丽,是你干的吗?你恨我,要报仇,所以把她们都杀了?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啊。不,我没杀人,”他看着满屋子的警员和满脸通红的马义,惊慌道:“我真的没杀人!”
满屋子的人静默不语,只是看着他。
秦一丰脚一软,跪在尸首前,哀恸道:“啊,爱丽丝……”
下午一点半,新闻发布会如期召开。在绵绵细雨中,全城的社会新闻记者都挤在了校务处堂皇的会议室里。这个会议室是年初扩展而成的,鼻子敏感的还能闻到墙纸和木头装饰散发出的化学气味。
祖晨光穿着黑色的西服,通报了淮大连环凶杀案最新调查进展:四名死者的身份已经确认,分别是淮城大学文学院的比较文学讲师古曼丽、人事部主任连玉梅、法学院前员工胡蝶,以及从美国回来过暑假的女学生秦芙霏。
法学院教授秦一丰为此案重大嫌疑人,已经被警方控制和调查。
祖晨光简短报告后,全场哗然,记者争着抢问问题。
“犯案动机是什么?”
“正在调查中……”
“嫌疑人与死者是什么关系?”
“目前还在调查,暂且无法对外公布。”
“根据之前的材料,最早一名死者已经失踪四个月,尸体刚被发现,是不是说明了学校的管理和安保都存在疏漏?”
“学校的安保问题我不了解,请询问校方。”
面对记者的炮火,祖晨光几乎都以“调查中”推搪过去了。一个小时的发布会,完事后他几乎虚脱,比游一万米还累。
在校务处的茶水间,祖晨光和蓝田一人坐在一把椅子上,祖晨光的烟已经抽到烟屁股了,还浑然不觉。蓝田忍了好久,终于忍无可忍道:“你他妈能把烟掐了吗,快烧到鼻子了。”
祖晨光没好气道:“要不是你捣乱,我能那么心烦吗?我操,从发布会结束到现在,我收到几百个未接电话几万条微信了,从淮大走出去我能被撕了你信不?”
蓝田嘲道:“你可以继续庇护秦一丰啊,他在尸堆里说的话,你当他放屁好了。”
祖晨光瞪眼:“你是让我杀了马义灭口吗?工棚里还有别组的兄弟在场,要只有你一个的话,我早把你埋坑里了。”
蓝田大笑,“这点我不怀疑。”随即他正色道:“老祖啊,我们这招叫做破釜沉舟,你要不扒开秦一丰的遮羞布,怎么找到凶手?”
祖晨光“啧”道:“说得我跟你合谋似的。怎么,现在相信我老师不是凶手了?”
“我可没说他不是——不过连玉梅肯定不是他杀的,他怕血怕成这个样子,绝对没法刺死人之后,还能处理尸体。”
“秦芙霏也不可能是他杀的,你不知道他多疼这个孩子。前妻带着孩子移民美国时,他大病一场,几乎再也起不来了。要说为了孩子杀人,我还能信。”
“嗯,刚才他那惨样,不像演戏。他开口了吗?”
祖晨光正要回答,老猫走了进来。他看到蓝田眼角淤青了,惊道:“怎么受伤啦?”
蓝田见老猫紧张的样子,本来已经没感觉的伤口,一下子疼起来了。他惨兮兮道:“被只蛮牛撞了一下。”
老猫看了祖晨光一眼,再看看蓝田,见他也没什么大碍,于是道:“我们回家吗?”
回家——蓝田当然想。一见到老猫,他的劲儿都没了,但是他刚搅浑了水就走人,似乎太不讲道义。
他看向祖晨光,祖晨光皱眉:“看我干嘛,你要滚赶紧滚,我还真不想见到你!”
蓝田对老猫柔声道:“等这里收尾了就走,我还想听听秦一丰的艳史呢。你累的话,回办公室睡一觉。”
老猫也不多说,摆摆手走了。
祖晨光见蓝田这贱样,非常诧异,问道:“这小子是谁?”
蓝田笑笑不答,岔开话题道:“秦一丰还没开口?”
祖晨光叹了口气:“他情绪非常差。不过现在估计也差不多了,走,我们跟他聊聊去。——蓝田我警告你,他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好,你别玩跷的,要他有什么事儿我指定拿你垫背!”
☆、幽会
在校务处的会客室里,秦一丰孤独地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他的眼镜没了,左脸颊微微肿起,虽然脸上已经擦过了,但还有一点血迹残留在眼角上,犹如血泪。
听见有人靠近他,秦一丰抬起了头。他俊秀的脸平静极了,乍看之下,竟然像个少年。
祖晨光道:“我给您倒杯水。”
“不用了,“秦一丰道,接着他苦笑起来,“我现在更需要的是律师,不是吗?”
蓝田:“秦老师,我们要开始讯问了,您需要的话,现在可以让律师过来。”
秦一丰想了想,摇头道:“我不需要。你们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这四名死者,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秦一丰平静道。
“你说古曼丽是你埋在工棚里的。”
“没错,是我埋的,但我没有杀她,我……我不记得自己有杀过她。唉,无论如何,我不可能会杀死她,我爱她。”
接着,秦一丰讲述了事情的缘由。他跟古曼丽在大学就相识,当时古曼丽有很多人追求,她又玩得开,男友非常多。古曼丽跟他睡过一两次,对他是爱搭不理的,后来两人各自升学,就没了联系。等他们再次相遇时,秦一丰已经离过一次婚,跟连玉梅再婚刚两年。秦一丰和古曼丽叙旧情,叙着叙着好上了,而且好得难分难解。他也动过念头,想要离婚跟古曼丽在一起,但那一年他要评教授,而且两年前他跟前妻离婚时,就非常麻烦,校领导和师门的人一个个轮番轰炸,又是劝诱又是胁迫地让他安分过日子,别给师门招黑。当时他可是硬着脖子娶了连玉梅,没成想还不到两年,他就被古曼丽深深迷住了。
古曼丽放纵野性,既让他深陷其中,又让他无从下手。他知道古曼丽不好驾驭,而且也不想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离婚,就跟古曼丽这么鬼混着。不过连玉梅不像前妻那么软弱,她用了很多手段让两人疏远。这么一年两年的,他们果然就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