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给自己听呗,年轻人需要做些傻事来表示自己存在——猫儿,你要不就像个孩子,要不就像老头,你就没有过青春期啊。”
老猫插着口袋,优游自在地说:“青春期?听起来就是个傻得要命的东西,要来干嘛。”
他们走入最宽阔的门口,转进通往办公室的走廊。走廊狭隘,云石地散发出潮湿的气味,两旁是一间间的办公室。在走廊的中段,一间办公室的门前堆了三摞书,差不多有半人高,走廊本来就窄,两人得微微侧着身才能过去。
老猫经过书堆时,说道:“蓝田,有你的书啊。”
两人驻足看了一会儿,书里大部分都是文学作品,主要是捷克作家的书,夹杂着一些社科类的杂书,其中就有蓝田的著作。老猫一时手痒,小心翼翼地把书抽出来。这是一本关于发达国家连环凶杀案的课题研究。老猫翻了翻,看着第一章的标题念道:“越是秩序森严,就越多血腥杀人者,是这样的吗?”
“没错,在发达国家,那种极端的、残忍的杀人犯要更多。就像学校,越是有规矩,就越是有人会去打破它。还有人说,法治其实增加了犯罪呢,这也有一定道理的。”
老猫向来不太守规矩,也没什么感同身受的想法,于是把书随便放在书堆上。岂知书堆本来就摇摇欲坠,他这一扔,书堆哗啦倒了下来,散得满地都是。
一间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有人闻声走了出来,见到满地书,很不高兴地问:“你们俩哪来的?”
蓝田解释道,他们是警察,来调查工地藏尸案的。那人早知道学校出了这件大事,立即打听道:“怎么查到这里来了?”
蓝田如实告诉他,文学院的人事部主管连玉梅,是其中一位死者。那人愣住了,隔了半响,才道:“连主任人缘好啊,从不得罪人,怎么就死了呢?”
“她和同事们相处得怎样?”
那人谨慎答道:“她跟谁都好,人随和,工作却不马虎,我想不起有谁会讨厌她。”
“她是7月初失踪的,之前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没有啊,”那人想都不想就说,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她不是那种会把烦恼挂在脸上的人,我跟她共事十几年了,她每天都是笑吟吟的……换个方式说,就是自控能力极好的人,你根本看不透她。”
“你知道她跟心理学系的栾舒乙教授曾经吵过架吗?”
那人扶了扶眼镜:“不知道。要我说,她不可能跟谁吵架,要是真吵起来,那么肯定是对方做得太过了。”
蓝田心想:连玉梅在这里深得人心,大家都袒护她。不过也可能是遇到系之间的争执时,他们都会自然地偏袒自己人吧,
蓝田跟他道谢,随即和老猫两人弯腰捡书。那人道:“没事,我来吧。”
蓝田:“真对不起,还是我们来收拾吧。这些书怎么就堆走廊里了?”
那人是招生办的,对这些书显然也很有意见:“唉,图书室的负责人不知道哪里玩去了,刚订了大批书,书来了,人不在,她下面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蓝田心一惊:“她是请假了吗?”
“谁知道,三天两头就不见人,这次出去更久了,我怎么觉得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
“她叫什么名字?”
“古曼丽教授,比较文学的博士导啊。”
——又一宗失踪案?蓝田知道淮城大学对博士导要求挺高的,怎么可能好几个月不见踪影呢?
☆、豹子
蓝田和老猫去找文学院的院长,探听古曼丽的情况。院长肖佑吃了一惊,告诉他们,古曼丽特立独行,不喜束缚,常常请假外出或到国外参加研讨会,行踪飘忽不定。她在东欧文学研究上很有名气,所以院里对她也比较忍耐。几个月前她请假到国外当访问学者,算起来也应该回国了,可是一直没有回院里来。具体情况只有人事部才知晓,人事部两名员工说道,古曼丽前两星期就该回校,可是至今不见人影,但她纪录向来不好,他们也没有追问;或许她跟连玉梅延过假了,但连玉梅躺尸工地,已经无法查证了。
“她的家人呢?”蓝田问道。
“古教授家人都在欧洲,她没结婚,目前应该是自己一个人住。”
“在学校里有关系好的同事吗?”
肖佑苦笑:“她啊,一星期难得露一次面,我估摸,她连院里老师们的脸都认不全,哪里有什么朋友?”
“有听说过她的男朋友吗?”
“这个……据说伴儿挺多的,固定的没有。我也没亲眼见过,您姑且听听,是不是这样,请您再去查证。”
蓝田礼貌地笑了笑:“这是当然的。我刚想起,古教授在校内还挺有名的,我的学生告诉我,本校的大丽花,说的就是古曼丽吧。”
肖佑与时俱进,对学生和网络的动向蛮了解的,“学生们闲得没事,选出来的淮大五朵花,其中四个都是学生,只有古曼丽是老师。你看她门口现在堆满了书,以前常常有送花、送诗集,还有送包的呢。老实说,淮大校风保守,这种事情还让我挺困扰的。”
“除了送东西,该有别的出格的举动吗?”
肖佑犹疑一阵,道:“就算有,也不会在我的眼皮底下吧……这话你懂的。”
蓝田隐约听闻过,文学院有个大美女教授,生活非常开放,学生们追求她的很多,想来这就是古曼丽了。但在大学里,只要老师是单身的,跟学生谈个恋爱最多招致怪异眼光,并不算什么丑闻,所以到现在也没出过大事。
蓝田道:“可以去古曼丽的办公室看看吗?”
他们搬开古曼丽门前的三大摞书,累得满头汗,好不容易才打开了她办公室的门。
门一推开,蓝田和老猫都觉得眼前一亮。古曼丽的房间色彩明亮,沙发和座椅是藤条编制的,上面的座垫是各种浓墨重彩的动物图像。墙上也挂着南美风格的画作,颜色明艳,画里的人物都有浓眉大眼和丰润的嘴唇,情绪饱满热烈。
深棕色的桌子上放着烟灰缸、书本、眼镜和随意扔在上面的十几支铅笔。靠窗的角落有胶囊咖啡机及几个海蓝色的杯子。蓝田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烟灰缸肮脏的边沿,对老猫道:“很漂亮的水晶,她挺会生活的。”
老猫道:“是个老烟枪啊,平时都装满了烟屁股吧,上面的渍都刷不干净了。”
蓝田翻开她桌上的书,那是古曼丽自己的著作,扉页上有她的照片。古曼丽斜着脸,对镜头微笑,或许是因为她的上挑的眉眼和高挺的鼻子有几分像北欧人,让她看起来有点凶狠和冷漠。但也正因为这样的侵略性,让人对她过目不忘。
“她脖子上挂的是豹子吗,跟她真是一个路子的。”老猫道。古曼丽戴着一个钻石项链,链坠子是一只往前扑食的猎豹,狂野华贵。
他们俩都不了解品牌,但也知道钻石吊坠肯定价值不菲。肖佑在旁边插嘴道:“这个项链,古曼丽平时都戴着的,上过她课的人都知道。”
“戴着这个讲课?”蓝田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他也承认,古曼丽的美确实能驾驭这样铺张的饰品。从她办公室整体风格看,古曼丽是个个性热烈张扬的人,生活也很奢华。这种类型的老师,在文科里极其少见。
两人周围看了一圈,古曼丽的杂物极多,又不会收整,所以粗看像跳蚤市场的摊子,细看的话,能发现她的物品大都是材质良好的精品。
蓝田问肖佑:“有没有听说古曼丽和谁有过矛盾?”
“这个我可以肯定,她这样的性格,在院里即没有朋友,也不会有敌人,老实说,我觉得她根本没有把院里这些人放在眼里。她的心大着呢。”
蓝田心想,连玉梅和古曼丽是两极端,连玉梅工作认真、人缘好,古曼丽则骄傲纵情、独来独往,两个人就像这文学院的幽闭和开放,沉静和喧闹,各种看似不和谐的元素,却有小径及走廊暗暗接通着。而她们俩的秘密通道,到底是什么呢?
蓝田跟老猫离开了文学院时,已经七点钟了,天却是灰白一片,仿佛连黑色在内的各种色彩,都随着没完没了都得雨水流到了土地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两人在穿过潮湿的草地、柏油路和红砖小径,回到了湖边的松树林。在工地围栏的门口,蓝田看见一个瘦弱的女孩拉着一个高大男人的手,在雨中伫立。
“林天?5 摹!崩短锘降馈?br /> 女孩和男人一起转过脸来。林天心眼睛浮肿,脸颊内陷,居然比被绑架时更憔悴。林天心声音微弱地叫道:“蓝叔叔。”
蓝田问道:“天心,你来这里有事吗?”
林天心摇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道:“我跟爸爸来看看。”那个男人看着蓝田,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方脸浓眉,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有一种会让人敬畏的威严。蓝田知道,栾舒乙的老公是著名私校的创办人,身家豪富,眼前这个男人衣着合身西服,佩戴着格子口袋巾,即便在这狼藉的雨天里,也显得气度高贵。
蓝田关心道:“这里土地湿滑,又乱又臭,你还是回家休息吧。”工棚前的空地上搭了一个临时的帐篷,四五个警员在进行尸检,四周弥漫着腐烂和消□□水的气息,让人极不舒服。
那个男人开口道:“天心就是被关在这里吗?”
蓝田称是。男人脸色暗沉,道:“学校里竟然有这种没人管的工地,管理太粗疏了。警官,麻烦您提供案件资料给我的律师,我会让淮城大学负上该负的法律责任。”
蓝田愣住了,随后道:“案件还没有结,我们无法为任何一方提供资料,”他看着弱小的林天心,又道:“更何况,这时侯更重要的是帮助天心走出绑架的恐惧和阴影,我建议您先别见律师,要找也找心理咨询师。”
男人冷笑,“心理咨询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再清楚不过。天心很坚强,心理也很正常,不劳挂心。”蓝田听出了语气不善,想起他和栾舒乙关系恶化,已经在协议离婚,他对心理咨询的恶感,大概是因为栾舒乙吧。
蓝田心里暗叹,脸上却敷衍一笑道:“那就好。”他摸了摸林天心的头,柔声道:“有什么不舒服,可以来找叔叔。”林天心点点头。蓝田跟老猫转身走进简易门里。
在帐篷里躺着尸体和内脏,培成冷着脸忙活,见到蓝田,说道:“四具尸体已经做完解剖,现在正在检验肖于可的尸身。”
在黑色的塑料垫子上,肖于可的尸体规整地摆放着,肚子已经被剖开,露出里面深红色的内脏。培成正在切开他的胃,想从食品中确认他的死亡时间。
一个助手突然道:“这是什么?”他的镊子碰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
培成手法利落地切开那个部位,从肠子夹出了一块被血肉和食物残渣糊着的硬物。
老猫看了一眼就认出来,道:“豹子。”
其他人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蓝田却是知道的。果然硬物上面的污秽被冲掉后,露出了璀璨的钻石。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清水在钻石上流淌,慢慢露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豹子形态,蓝田不确定道:“猫儿,这跟古曼丽的豹子是……”
老猫:“一模一样。”
张扬惊道:“哇塞,这小子拿钻石当夜宵吗?这么大的坠子,是怎么吞进去的?”
培成对蓝田道:“看它的位置,应该是一到两天前吞的。”
穆歌:“头儿,你认得这坠子?”
“它很有可能是比较文学教授古曼丽的。这么说来,躺着的是尸体里,可能有一具就是古曼丽。”
蓝田眼睛扫向那几具腐尸,其中两具已经确定身份,分别是文学院的连玉梅和法学院的前员工胡蝶。经过时间和雨水的腐蚀,这些女人无论高矮美丑,最后只变成一堆烂肉和骨骼,乍看之下,完全没有分别。
美得触目惊心的古曼丽也躺在这里吗?
蓝田正在潜心思索时,突然听见穆歌说了一句:“啊,你别进来这里!”
蓝田转过头去,只见林天心脸无血色地站在门口,看着地上零零碎碎的腐臭尸体。
☆、法网
林天心在雨中颤抖,嘴唇发青,蓝田赶紧挡住她的视线。她的父亲也赶了过来,喝道:“出来!你进去干嘛?”他只是接了个电话,冷不防林天心脱离他的视线,跑进了尸检房。
蓝田对林天心的父亲林森道:“快把她带出去。”
林森有点慌张,拉着林天心的手臂,要把她拉走。林天心却挣扎着甩掉了林森的束缚,问蓝田道:“他们都被那人杀死了吗?”
蓝田叹一口气,弯下腰道:“我们还在调查着呢。等有了结果,我一定告诉你。现在你跟爸爸离开这里,好吗?”
林天心不言语,不挪动,林森也柔声对女儿道:“你在这里,会妨碍警察工作,跟我出去吧。”林天心这才抬头看着父亲。林森的眼神又是担忧又是不耐,转身道:“爸爸背你出去!”
林天心听话地趴到他身上,林森调整好姿势,又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皮鞋,确保没有被泥水溅得太脏,才驮起女儿,往门口走去。
穆歌道:“这孩子不太对头啊。她妈妈不是心理学专家吗,干嘛不好好陪她?”
众人暗中摇头,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救出林天心,看到她这模样,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蓝田:“别人的家事,我们管不过来;老水刚才告诉我,明天一早就要开媒体发布会,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这四具尸体的身份。
培成接口道:“头儿,你给我的古曼丽的特征,跟这尸体基本相符,她的右腰有烧伤过,这尸体也有烧伤整形后的疤痕。”
大家都觉得精神一振。蓝田道:“好,那么就剩下第四具尸体没什么确切线索了。大家有什么看法?”
英明:“18岁的女孩,应该是这里的学生吧?”
萧溪言:“学生的可能性很大,现在暑假结束,学生刚回校,正是人口四处流散的时候,也不都会回家或回校,失踪了不一定有人马上发现呢。”
“那就太他妈棘手了,淮大好几万女学生呢,难道要Dr.跟媒婆那样,一个个去配对吗?”张扬道。
“就算是大海捞针,也得去捞了。我们缩小范围,从两个关键人物身边的人开始调查吧?”
“两个?”
“没错,一个是肖于可,一个是秦一丰。”
张扬不解:“那个小白脸教授有嫌疑吗?”
蓝田沉声道:“现阶段,谁都没法排除在外,更何况至少两个死者跟他有关系。阿言,秦一丰的背景查清楚了?”
萧溪言:“秦一丰今年57岁,30年前从耶鲁毕业,回国后就进入淮城大学法学院担任讲师,41岁那年获得教授头衔。有过两段婚姻,第一段婚姻维持了11年,育有一女,在秦一丰当上教授那年离婚,离婚后一年,秦一丰就和连玉梅结婚了。他人缘和口碑都很好,这些年来可说是桃李满天下,没听说得罪过谁。他跟栾舒乙在16、17年前曾经是同事,当时栾舒乙刚从三流大学的社会学系毕业,在法学院图书室做事,他们应该是当时认识的,那时候秦一丰和连玉梅新婚不久。至于连玉梅和栾舒乙怎么结怨,问了很多法学院的老人都说不清楚,但有人说她们俩关系很好,常常同进同出,不知怎么就掰了。”
“英明,你查过栾舒乙了吗?”
“查了,在连玉梅失踪当天,她正在英国呢,前后两星期都不在国内。”
“这样的话,栾舒乙十之□□不是谋杀连玉梅的凶手,英明你继续调查连玉梅的人际关系。”蓝田转头对老猫道:“猫儿,我们淮大的文学院和心理学系,你都去过了,都比不上你们马陶山修道院气派吧。因为这俩都是小系,走,我带你去看我们学校最牛逼的学院。”
他们沿着学校主干道一路走到尽头,就见到一片青葱的草地。草地另一头耸立着一座宏伟的灰色建筑。
“法学院,淮大的地标,明信片上印的都是这一带的照片。以前草地上有很多学生在晒太阳、看书、约会、踢球,现在换成了这种地毯草,漂亮是漂亮,不让人进去了。”
老猫闻言,伸出一只脚,踩了踩草地,一小片绿草立即趴在了肮脏的土里。蓝田叹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老猫:“这草是够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