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行车陈旧破烂,漆都脱落了,但即便是全新的时候,也是那种拼装出的杂牌货。蓝田仔细检查轮胎,口香糖已经成了黑黄色,上面粘着很多灰点。
他们拍了照,发送给其他警员和同学。没过多久就有了回复,阿克一个美院的朋友回道:是肖于可那怪鸡的,你找他干嘛?
“告诉爷他的身材长相。”
“小的无从下嘴啊,身材长相都没啥特点,勉强说,就是一颗会走路的大葱吧,不说话不搭伙不聚众不打架,是一颗没人了解的大葱。”
几个人走进了宿舍。肖于可的宿舍位于八号宿舍二楼,这一整层都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淮城大学的美术学院自成一格,在南门有单独的小楼,跟其他系的学生很少混在一起。认出肖于可的美院生也住在这一层,所有人都叫他左三。
肖于可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们敲了门,没人应答。左三说,这间房现在有两人住,之前本来还有两个同学,但开学后都搬出去了。
门一打开,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丙烯颜料的气味。这宿舍跟其他房间一样,都有两张双层床,但床的上层都放了画,地板上也放了许多画作和空白画板。
在大片浓烈的颜色和到处摆放的画具中,蓝田的注意力却被靠窗的书桌吸引了。书桌非常整齐,一整排的书、笔记本、杂志和充电器井井有条地码放着,笔筒里的铅笔笔头向上,枝枝都削得很尖利。那一排书里,除了一些美术书,还有几本栾舒乙的著作。
《不要输给爱情》、《无谓爱》、《箭猪的幸福》……
蓝田抽出书来翻看,页面干净,连个折痕都没有,像新的一样。再看书桌上的其他书,都保存得非常完好。每本书的扉页上工整地写着“肖于可”三个字。
蓝田问左三:“跟他同住的也是美院生吗?”
左三:“是啊,他叫麻原,是新生里比较拔尖的,现在已经有自己的风格,这些画都是麻原画的吧。”
蓝田细看那些画,大都是一只小动物,在旷野,在小巷,或在天台里伫立,静静看着观赏者。画作颜色浓烈,动物的形态也很生动,但眼神呆滞,多看几幅就觉得挺没趣。
蓝田看不出好,问道:“麻原跟肖于可的关系怎样?”
“肖于可跟谁都不亲近吧,一闷嘴葫芦,而且也没看他有什么作品。麻原啊,其实我也不太了解,但他是系里新宠,人缘也不错。”
“蓝田,你过来看。”门口有个简陋的鞋柜,鞋柜用一块破布罩着,老猫掀起破布,奇道:“他是卖鞋的吗?”
鞋柜上有七八双一模一样的球鞋,都是白底蓝纹,有些新一点,有些鞋头磨起一层皮了。蓝田和老猫面面相觑。老猫道:“听课时他穿的也是这个样式的鞋。”
蓝田一双双地查看,每一双都是干的,也没有明显的泥污。
左三嘲道:“我还以为那家伙从来不换衣服鞋子呢,原来更变态——他的内裤是不是都一个样儿啊?”
他们打开两个衣柜,其中一个衣柜明显是肖于可的,衣服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都是暗色的T恤,没有领子也没有图案,裤子都是规矩的靛蓝色牛仔裤。
蓝田让英明过来蹲守,跟老猫回到办公室。阿克自动请缨,帮忙他们拿一些书和鞋子作证物。
刑警们陆续回到了蓝田办公室。蓝田一看,郝磊居然没走,现在又多了阿克,不大的办公室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栾舒乙急道:“找到人了吗?”
蓝田拿出美院传过来的照片:“你见过这个人吗?他叫肖于可。”
栾舒乙愣了愣:“是他吗?”照片里的男孩脸庞清瘦,细眉小眼,是那种过目即忘的长相。栾舒乙摇摇头。
蓝田早预料到是这个结果,他对栾舒乙道:“他是美院生,美院和附中只是一墙之隔,他跟你女儿会不会认识?”
“我都说了,女儿的朋友我都认识,绝对没有这个男孩!”
郝磊接口道:“栾教授,听说您最近正协议离婚呢,家里有问题,孩子就容易闹情绪,何况这个年龄的小孩刚进入青春期,脑子里想法很多呢。我说你还是先搞清楚孩子最近交了哪些朋友再说吧,这很简单,查查她的微信就知道了。”
栾舒乙怒道:“主任,你说出这样的话,左右警方的调查方向,要是天心出了事儿,你能负责吗?”
郝磊也回嘴:“你的女儿我干嘛要负责?”两人就此吵了起来。
蓝田被他们闹得心烦,看着桌上崭新的书籍和材料,心想:“这些心理学家,说起来一套套的,自己的事儿却弄不明白——唉,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隐情
倾盘大雨包围了心理学系的七层小楼。天完全黑下来了,蓝田的办公室闹哄哄的,气温飙升,空调开到了最大还是让人感到燥热。
“我饿了,”老猫道。这像是解开了一条禁忌,办公室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肚子在叫嚣。郝磊立刻道:“我让助理叫外卖去。”说着就走了出去,回系办公室。
众人都想:这个笑面虎终于有点用处了。栾舒乙却道:“我不饿,我先回办公室去。”
她一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栾舒乙气势强盛,在这里盯着案件的进展,像个领导多过苦主。
“她的书真的好卖吗?“张扬翻了翻《不要输给爱情》:“我真不明白,一天有那么多事可干,为什么会有人去看这种鸡精文?”
“在西方心理咨询师很普遍,有什么缓解不了的情绪问题、堆积的压力,都可以找咨询师分析,”萧溪言道:“但这里要是看心理医生,就觉得你有毛病。所以很多人会从鸡汤文里找答案。鸡汤文有个特点,会把所有的问题都变得很正面——所有的倒霉事都能帮你成为更好的人,基本就是这个调调。这很容易给人打鸡血啊。”
蓝田道:“心理咨询师不会给出答案,墨迹半天,最后也只是剥开了一个腐烂的苹果给你看,告诉你里面有多少虫子。人遇到困境,其实最难过的那个坎儿,就是诚实面对自己的问题,那个过程很痛苦。而鸡汤文通常是跳过这个过程的,告诉人用某个方法就可以让苹果变好,或者会变成橘子、变成西瓜,这个苹果坏了还有别的苹果,落地的苹果可以变成肥料……用正能量去麻醉人,也是另一种催眠。”
张扬:“我觉得嘛,做个烂苹果也没什么问题,谁不是迟早会化为黄土啊,最重要做只快乐的苹果,你看猫爷,都烂进骨头里,每天还是该吃吃该玩玩,什么时候操心过自己快被虫子吃了?”
老猫懒懒道:“我哪有虫子啊,有都被我消化了。唉,什么时候能吃饭啊?”
蓝田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个巧克力,给他剥开了,喂到他嘴边。老猫幸福得眯起了眼睛。
张扬叹道:“烂苹果也有人抢着要啊,你说那么辛苦变成西瓜干嘛?”说着把鸡汤书扔到了一边。
“麻原带回来了。”英明和一个湿漉漉的男孩一起走了进来。男孩擦了擦被水汽笼罩的眼镜,重新戴了上去,见到办公室里那么多人,顿时不知所措。
穆歌让他坐到沙发上,给他倒了杯热水。“同学,有个案件请你协助调查。我们是重大案件侦查组464队的警员,希望你能配合。”
男孩点了点头。
“我叫蓝田,你是美术学院一年级生麻原?”
男孩轻轻地挪动了屁股,不安地点点头。
“你的室友肖于可,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说下午有课,吃完饭就出去了。然后我一直在画室里,这时间……他多半回宿舍了吧。”
蓝田沉默。麻原:“他没在宿舍吗?他出了什么事儿?”
“你知道他晚上通常会去哪儿吗?”
麻原:“图书馆吧,我也不知道,他晚上很少出去的。”
“他有走得近的朋友吗?”
“我真不知道,“麻原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我们俩是睡一个宿舍,但很少碰面。”
“你们不是一个系的吗?”
麻原犹豫道:“怎么说呢,我跟他不是一路子的。他是以超高分的成绩考进来的,英文数学这些科目的成绩非常好,但专业考试的分数一般。而我是特招生,除了画画,其他的科目都一塌糊涂。”顿了顿,他又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油画专业,我看他选个历史系、社会科学会更适合吧。”
蓝田:“我去过你们宿舍,里面的画都是你的?”
麻原脸上变色:“你搜过我们房间?”
蓝田:“真对不住了,我们没有找到你,所以没法通知。我们搜查是有校方许可的。肖于可涉及了栾舒乙女儿的失踪案,我们要尽快把他找出来。”
麻原脸色阴沉,不说话了。
“他有跟你说过缺钱用吗?”
麻原想了想:“他一直缺钱用。他家是农村的,考进大学很不容易,拿的那点奖学金都不够吃饭的,还得在外面打工。”
“他在哪里打工?”
“在文学院吧好像,我不清楚。”
“他有女朋友吗?”
“不像有。”
蓝田沉默了一会儿。麻原见蓝田不说话,道:“是不是问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肖于可有很多一模一样的鞋子吧?”蓝田突然道。
麻原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笑又忍住的样子:“是啊,他是个神经病。他的东西都要放在固定的地方,要是不小心动了,他会非常、非常生气的。”
“之前宿舍还有两个同学一起住,他们为什么搬走?”
麻原尖刻地笑了出来:“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受不了肖于可!都说了,他是个神经病,吃饭睡觉看书都要定时定点,恨不得上厕所都掐个表,谁要晚点回来吵到他,他都要大发脾气,这种神经病谁受得了?”
“那你怎么不搬走?”
麻原仿佛被激怒了,提高声调:“我为什么要搬走,又不是我有问题?他才是神经病,他为什么不搬走?”
蓝田:“你们常常吵架吗?”
“跟神经病吵架?我才不会浪费这个时间。他这样的人,迟早出事!”
麻原显然对肖于可非常不满,蓝田也不再追问,笑了笑:“谢谢你,我问完了,你可以走了。”
麻原却道:“教授的女儿失踪了吗?我想留在这里等待结果。”
蓝田头都大了,皱眉道:“你在这里会妨碍警务,你先回去吧,有结果我们会视情况通知你。”
麻原瞪着蓝田,过了半分钟,他正了正眼镜,推门离去。
英明道:“看来肖于可真的有问题呢。很多校园杀人案,犯罪者不都是那种沉默、不合群、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书呆子吗?”
蓝田不置可否,只是看着门口道:“无论怎样,首先要找到肖于可。另外,我们之前调查林天心的人际关系,没什么发现,可能方向错了,真正的问题或许是出在了栾舒乙身上。肖于可的桌上有那么多栾舒乙的书,可能她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众人表示赞同。
正讨论间,郝磊回来了,竟然亲自递送盒饭。大家不再说话,赶紧先填饱肚子。
好像预定好似的,郝磊前脚刚到,栾舒乙也回来了。她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看见自己的书,心不在焉拿了起来,随手翻看,也不理其他人。
郝磊笑道:“大家快吃,都辛苦了,学校饭菜简陋,各位凑合一顿吧。”
蓝田打开盒饭,把两块鸡肉都给了老猫,自己就着芹菜豆腐扒饭。栾舒乙冷眼旁观,突然道:“蓝田,原来他就是你的'隐情'啊。”
蓝田愣了几秒才明白她说什么,却也不反驳。栾舒乙冷笑道:“淮城大学心理系的大才子,当初你跟凌霄云可是校内的明星啊,你到底怎么了,把一个大美女扔了,搞个……跟自己的学生混在一起?”
蓝田并不在乎她话里的嘲讽意味,只是想:“猫儿看上去有那么年轻吗,怎么都误会是我的学生?”对栾舒乙道:“我跟谁,关你什么事?”
栾舒乙脸上挂不住,横眉道:“我是好心提醒你,你对感情的选择和处理极不理性,只会给你带来负面影响。”
蓝田觉得栾舒乙简直莫名其妙,不知怎么q突然插手他的私事,冷道:“等我需要找你咨询时,你再提醒我不迟。”
“这儿真热,我出去吃。”老猫突然说道。他站起身来,两手捧着饭盒,用屁股推开门走了。
蓝田也跟着出去。
两人并肩走到楼梯口,竟发现麻原坐在阶梯上。灯光昏暗,他垂着头,像是睡着了。
蓝田和老猫对看一眼,一起越过他,走到门厅,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细雨仍在下着,七层小楼黑乎乎的,好像除了蓝田的房间,整栋楼都没人了。
雨夜空气清新,坐在台阶上,被潮湿凉爽的空气包围着,感觉舒服极了。老猫边扒着饭边道:“凌霄云……就是那个天天踩着七寸高跟鞋来找你的女人?”
“你不高兴啦?”蓝田心里挺爽的。
“啊?!”老猫夸张地瞪着眼:“怎么会?你和谁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蓝田笑道:“别装了,你就是吃醋。”
老猫吞下嘴里的饭菜,看着门口闪着水光的停车场,慢慢开口道:“蓝田,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但你是直的,我们俩还是不成。你跟谁好都行,我无所谓。”
蓝田盯着老猫:“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端着你的狗屁理由当挡箭牌?“他有点生气:“你就是想干一炮了事对吗?”
老猫老实地点点头。蓝田用手肘勒着老猫的脖子,把他拉到跟前道:“点你个头!对你来说,我跟林果都是一样的,给你消遣完就随手一扔?没戏!你要上床爽一爽,找别人去!”
老猫笑道:“蓝田,你是处女还是烈女,上个床还要领证吗。”
蓝田对老猫是用了心的,被老猫这么一说,觉得挺窝囊,又憋屈,当下站起来要走。老猫赶紧抱着他大腿,哄道:“哥哥我错了。你跟林果当然不一样,你杀了人我也不会绑你的,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蓝田也不知这话有几分真假,但到底还是心软,又坐了下来。老猫嘻嘻笑道:“不上床就不上床,你别生气嘛。”
蓝田心想,老猫简直就是滚刀肉,三滚两番,就把重点给避开了。他拿出手绢,给老猫擦擦嘴,轻轻地吻了过去。心想,栾舒乙说的对,他面对老猫真是不理性啊,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求救
两人正贴在一起难分难解时,萧溪言在楼梯口叫道:“老大!林天心发微信来了!”
蓝田一惊,立即拉着老猫的手跑上楼梯:“说什么了?”
萧溪言旁边站着栾舒乙,她脸色苍白,颤抖着拿起手机。
妈妈救我
“刚发过来的?”
栾舒乙点点头。
“给她打电话了吗?”
“打了,”萧溪言接口道:“没有接。”
蓝田:“给她发微信试试,问她在哪里。”
栾舒乙手抖得不行,根本按不了键。萧溪言接了过去,发了信。
四人回到了办公室,喧闹的办公室静了下来,一起等待回复。
过了几分钟,微信提醒铃声响起来。
“不知道,很暗很脏,好像在宿舍”
蓝田回道:“能分享位置吗”
过了好几分钟,信息才传过来。蓝田打开地图,是在淮城大学里,但位置非常模糊,涵盖了从湖到宿舍区的大片区域。
“绑匪在你身边吗?”
“只有我一个,我刚醒”
“你的手能动?”
“嗯,我的脚绑住了。”
蓝田正在思考要不要让女孩儿自己跑出去,信息灯又亮了。这次是视频通话。
萧溪言道:“聪明!”
屏幕中先出现了女孩的脸。在手机聚光灯的照耀下,能看见她瘦弱的脸庞。栾舒乙喊道:“天心!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女孩眼泪汪汪,摇摇头。
栾舒乙:“蓝田,快救她!她在哪里?”
蓝田对手机道:“你拍拍周围。”
林天心点点头。镜头晃向四周的黑暗,首先见到的是一些破旧的塑料袋和食品袋子,还有扑克牌散落地上,然后是一张铁丝床,床上没有床垫,却乱七八糟放着马扎和大塑料瓶,接下去是一片塑料帘子,后面不知道通向哪儿,最后地上放置着绳子、桶等等。
英明:“不像学生宿舍啊!淮城大学有这么破烂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