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课的蓝田,跟平时在警署里的样子不太相同,语调清和舒缓,调理明晰,风度儒雅,说的是杀人分尸,也像是在分析一首十四行诗似的。老猫心想,难怪他的学生跟他一样恶趣味。
蓝田今天讲的案例是一对双胞胎的杀人事件。案情像个三流小说,一个男人被控杀人,有目击证人,也留下了毛发证据,但他说自己是冤枉的。在催眠的过程中,男人能说出案件的很多细节,唯独一样事情说错了,就是死者是被左手持刀刺死的,但男人说的却是右手。警方调查他的家庭背景,发现他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幼年时家里遭到了入室抢劫,父母被刺死,此后兄弟俩被不同的家庭抚养。哥哥说已经十几年没见到弟弟,警方多方追寻,始终找不到弟弟的下落。还有一个疑点,就是哥哥自称完全没有杀人动机,也没有跟被害者有过交集,但在哥哥家里找到了被害者的几样贴身物品,以及被害者的照片。
蓝田:“你们有什么看法?”
一个学生举手道:“会不会是双胞胎的感应。有可能是弟弟做的案,哥哥受到了感应,于是把弟弟的行为变成了自己的记忆。”
老猫听到这里,心里想道:“双胞胎的感应有这么神吗,我可从来没有感应过阿游的想法,更别说她的经历了。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有没有人伤过她……”想到阿游,老猫就走神了。他的心绪波动起来:那个玻璃房真的能保护她吗?不,不可能保护得了她,谁都可以走进去,靠近她……不,我要杀了他!
杀谁?
老猫蓦地回过神来,这种突然掉进记忆禁地的情况,已经好久都没发生过了。他感觉冷汗从额角流了下来,心突突乱跳。他能感觉到,蓝田也一直在看着他。
☆、操控
老猫一分神,接下去的内容就漏了一大段。他赶紧把脑子里的混乱念头赶走,专心听课。
又有人举手道:“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哥哥的想象,是人格分裂的结果。他杀了人,出于自我保护机制,虚构出弟弟杀人的假象,那自己就可以从杀人者变成受害者。”
蓝田:“不错,当时也有专家提出同样的意见。还有别的看法吗?”
茶色唇膏的女孩道:“还有一个可能,其实作案的还是弟弟,小时候两兄弟目睹父母被杀,造成严重的心理阴影,成年后弟弟下意识模仿这宗案件继续杀人,而且已经杀了不止一个,而哥哥也从同样的情景提示下,忆起了那次杀人案件。在哥哥催眠里出现的,其实是当年父母被杀的场景,而不是正在调查中的杀人案。”
蓝田笑了笑:“嗯,这个想法不错,可以支撑一部连续剧了,大家都喜欢看连环杀人案吧,单是死一个确实没什么意思。”好些人笑了起来。蓝田却道:“我不是开玩笑的,这位同学的想法是当时的主流。这也是大众看待犯罪事件的心理特点,希望案情像一把扇子,可以慢慢展开成一幅全景图像,要有转折、有深切的动机、有后续的发展——只可惜通常案子的真相都非常简单,简单到一个新闻标题就能讲完。”
一个学生喊道:“老师,那么真相是什么?不会是被害者和哥哥争抢停车位,结果被刺死的吧?”
哄堂大笑。
蓝田:“这事件发生在37年前,当时DNA检测技术还很粗糙,没法分辨同卵双胞胎的细微差异,所以真相是什么,到现在也说不清楚。我可以告诉大家的是结果,哥哥因为DNA的检测和目击证人供词而被送进了监狱,可是他至今都在说自己是冤枉的。”
他顿了顿,又道:“但我们在这儿不是追寻真相,我想让大家讨论的是:杀人的行为是不是也可以在非自主的意识下发生,例如你们提到的双胞胎感应,童年阴影导致的潜意识杀人;虽然概率很低,但在犯罪心理的讨论上,确实是被广泛接受的。当时还有一个比较冷门的看法,我觉得蛮有意思的,在哥哥家找到的死者的物品,都是围巾、手绢、袜子这样的贴身用品,如果哥哥真的和死者很熟,那么至少邻居或同事会有人目睹过他们交往。为什么没有这样的证词呢?那么有可能的是,哥哥真的不认识死者,物品和照片其实是另一个人交给哥哥的。为什么呢,用于对哥哥的心理催眠。那人利用哥哥的童年阴影,诱导他去杀人。
如果哥哥的心志比较懦弱,是有可能被长时间操控的。现在听来很不可思议,但你们都知道,在历史上不止出现过个人被心理催眠,甚至有过上千万人被催眠的事件——在那个时代,密告自己的朋友、朝父母扔石头、杀死自己亲人同学,这种违背正常感情的行为竟然大规模发生了。这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吗?不是这么简单,因为从理性思考上,这样的行为其实跟切掉自己的手脚差不多,最终还是会危害到自己。从某个角度看,这也是一种集体的心理催眠,它利用了充满形式感的语言、行为示范、图像,加上奖励和处罚,来遮蔽掉人的理性思考,像操纵傀儡一样推动人去实施暴力。
心理催眠并不一定只在专家的躺椅上发生,它其实常常出现在我们身边。举一个例子,美国的心理学家做过一个实验,在一部电影的胶片里做了点手脚。你们知道电影胶片每秒种转动24格,在这个速度之下,人眼的暂留作用会把一个个的图像自动换成连续运动的视像。心理学家做的是,在每24格插了一张可口可乐的图片,这个速度观众的肉眼是看不见可乐的,但脑子里已经有了可乐的形象。等到电影散场时,有很多观众自发去买了可乐。
心理催眠和暗示在我们身边随时发生,而我们可能一无所知。所以一定要常常反思我们的行为,那或许并非出自你的意愿,而是被人用某种方式、或是社会整体的扭曲所诱导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傀儡,只是自己没有发现罢了。”
课堂结束后,许多学生围着蓝田问问题,老猫只好坐在狭窄的位子上等着。他目光呆滞,课堂后半段蓝田开始进入理论和文献讨论,他半点基础也没有,完全听不懂那些人名和概念,一小时里都在神游太虚。前面的阿克转过头来,也是一脸懵圈。
“哥们儿,你不会也是这里的学生吧?”
老猫:“不是,我来玩儿的。”
阿克:“那还好,我一半都没听懂,回去得啃书了。”
老猫懒懒道:“哦,好好努力吧。”
阿克笑了出来:“哥们儿你几岁了?看着比我还小,说话像大叔。”
老猫今年30,但他厚颜无耻道:“25。”
阿克见人少了,道:“走吧。”两人走下课堂的台阶,阿克又道:“你是蓝田的男朋友吧?”
老猫一惊。阿克笑道:“我在旋转木马上看见了。”
想起旋转木马上蓝田当众亲了他一下,老猫难得脸红了起来。他道:“那晚上你也在吗,没看见你。”
阿克:“哈哈,你们太投入了吧……。我想知道游戏最后的答案,所以回去找,从旋转木马到摩天轮又回到了旋转木马,看到了蓝田解开火灾和黑猫谜团的整个过程。我真的很佩服他,在没有技术鉴定和调查的介入,就能从心理分析中找到线索,心理学真的很牛……哎,看路啊!”
后面有人顶了阿克一下,阿克转头,只见那人戴着一顶鸭舌帽,低头从阿克和老猫之间穿过去,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他的帽子戴得很低,看不见脸,只看见帽子上张牙舞爪的狮子图案。
阿克怒骂一声:“操!”
他们走到底下时,围着蓝田的人也逐渐散去。渔夫帽等一班女孩走了过来,笑道:“外面还下雨啊,一起去楼下喝杯咖啡吧。”
阿克:“不了,我约了人。”门口两个男孩喊了阿克,他打完招呼,转头对女孩道:“有空加微信,kangarooxx就是我。”
女孩问老猫:“你呢?”
老猫看着走向他的蓝田,笑道:“老师要给我补课呢,谢谢,下次吧。”
“啊!?”女孩惊讶地看着蓝田和老猫相偕离去,心想:“这男孩是什么背景,能让蓝老师给他单独补课?”
蓝田和老猫回到办公室的走廊上。下了好几个小时的雨,走廊愈发阴冷,时不时响起的雷电声,就像是从世界的另一端传来的。
老猫看着尽头处幽森的绿植,道:“你还有事吗?要不我们回去吧,这里待着真不舒服。”
蓝田正要说话,绿植后面的门打开了。木门碰到了一些叶片的边缘,绿植骚动了起来。
没多久,一个女人从绿植后走了出来,脚步不徐不疾地踏在了空旷的走廊上。
她走近几步,看到了蓝田,嘴角轻轻上扬:“蓝田,你今天也在呢?哦我忘了,你的课都在周末。”
女人的声音温和醇厚,非常好听。蓝田笑道:“栾教授,周末也不休息?”
栾舒乙只是笑了笑,不答话。蓝田见没什么可说的,正要道别,却发现了栾舒乙的脚有什么不对劲。
“呃,你的鞋子……?”
栾舒乙赶紧看着自己的脚,脸上一阵惊慌。她脚上穿的是室内鞋,一般她在屋子里会穿紧贴着脚的船形布鞋,和身上的裙装搭配,也并不突兀,但蓝田心细,知道她在外面只穿高跟鞋,而且外头路面潮湿,布鞋很容易就湿透,以栾舒乙这么讲究而慎密的性格,绝对不会雨天穿布鞋出门。所以他推测栾舒乙是忘了换鞋。
栾舒乙深吸一口气道:“是穿错了,谢谢你。”
蓝田关心道:“出了什么事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栾舒乙恢复了笑容,柔声道:“没事,我怕雨天堵车,着急去接孩子。蓝田,你真细心体贴,难怪校内至少有七八个女孩向我打听你怎么还单身。”
蓝田:“唉,于是你就告诫她们要远离我这种看着不坏、其实肯定有隐情的恐怖大叔了。”
栾舒乙笑道:“没有,我可不知道你有什么隐情,我只是告诉她们你前女友是谁,她们都吓跑了。”
两人调侃了一阵,栾舒乙就快步离去,还是没换上鞋子。蓝田觉得奇怪,却也事不关己,他进门后把门关上,盯着老猫道:“你刚才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绑架
老猫装傻:“刚才?我从不注意别人穿没穿鞋子,诶,你怎么天天盯着女人的脚啊。”
蓝田走近一步,道:“猫儿,别装了。我在讲双胞胎杀人时,你脸都白了,别告诉我你被照片里的几个血窟窿吓到,你不是常在Dr.房间里一边玩肠子一边吃薯片吗?你到底想起了什么?”
老猫靠在办公桌上,懒懒道:“我就是听懵了。蓝田,你这个案件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
蓝田:“教程早就安排好,我哪知道你今天要来听课。不过在讲课时,我想起了一件事,你说你隔一段时间就会失忆,然后会隐约想起一些事情的片段,除了阿游之外,你对别人的记忆都很模糊。这里有一个很吊诡的地方,你既然失忆了,怎么会记得以前失忆过呢?”
“啊,失忆所以不记得失忆?”老猫一时没明白蓝田在说什么。
蓝田走到他跟前,道:“没错,是谁告诉你,你隔一段时间就会失忆的?”
老猫:“费南神父说的啊,那个老妖精在骗我吗?”
蓝田:“记忆是可以□□纵的。刚才我说的案例,就是分不清记忆的真实性,不知道是自己杀了人,还是看见了别人杀人。你会记得你失忆、你失忆后醒来的过程、还有一些片段,说不定不是现实,而是有人'注'入你脑中的。”
老猫:“就像给猪肉注水那样吗?”
蓝田:“嗯,就像给猪肉注水那样。”
老猫想到自己脑子注了水,就接受不了,他抓狂道:“蓝田,你想说什么呢?”
蓝田凑近他:“你想起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因为那不一定是真的。可是无论真假,那都是案件最重要的线索。我可以帮你唤起这段记忆,你让我试试好吗?”
老猫皱眉:“又是要给我催眠吗?不行!蓝田,那个双胞胎案件,你知道我猜的凶手是谁吗?”
蓝田:“谁?”
老猫歪嘴一笑:“肯定是那个催眠师啊。有谁可以那么接近他的脑子呢,十有□□是催眠师动了手脚,在他的脑子里注了水,让他脑子里藏了杀人细节。你说有没有道理?”
蓝田一愣:“有道理个头!如果催眠师那么神,直接让他认了罪不就行了吗,费那么大劲干嘛?”
老猫笑道:“可能那个催眠师学艺不精,活儿不行,只注了一半……”
蓝田拍拍他的脸:“别打岔了。猫儿,我是说真的,我……”蓝田凝视着老猫:“我开始害怕了。我怕哪天找出了什么对你不利的证据。”
老猫心一抽:“要是真有那一天,你会把我逮进去吗?”
“我不知道。”蓝田老实道:“所以,你要给我时间,我要比所有人都先一步找到凶手。”
老猫逼问道:“要是凶手就在你眼前呢?”
蓝田说不出话来,看着老猫深渊般的黑瞳,只觉自己正在向下坠落。如果老猫真的杀了人……那也没什么出奇的吧。猫儿聪明大胆,道德感薄弱,常常凭感情冲动行事,还有他满身的伤疤和被家庭遗弃的过往,导致他对任何组织和团体都不信任,这样的人是有可能用暴力来解决问题的。
要是猫儿真的是那个削人头皮、掏人肚子的杀人狂,那怎么办?这样的罪犯只能判处死刑或终身□□,因为在社会的认知里,他不可能会管住自己不再犯案……
可这是猫儿啊,是眼前这个他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的猫儿。
蓝田陷进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中。老猫却没有给他继续纠结的时间,他凑近蓝田的脸,轻轻吸吮着蓝田的嘴唇。
蓝田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老猫的舌头伸了进去,放肆地在他嘴里舔吸滑动,蓝田不自觉抱着老猫的腰,让两人贴紧点、再贴紧点……等蓝田能再思考时,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原来我对猫儿是有反应的啊。”
他虽然很喜欢老猫,也能跟他腻在一起,但一想到更亲密的举动就挺烦恼的。他看过老猫那些没下限的杂志和动作片,一开始还行,真到动刀提枪时就没法看下去。所以老猫用直男为理由推搪他时,他其实也心虚,万一在床上不行了呢,老猫这色胚会怎么嫌弃他啊?
他也琢磨过,如果没有xing的欲望,那么他对老猫多半不是爱情了吧。只不过是因为封闭得太久的自己,被老猫意外地闯了进来,从此,两个对外面世界都有点倦怠的人,刚好就缩在那个小房子里相依为命,一顿饭又一顿饭,一晚的陪伴又一晚的陪伴,竟发现两人相处还挺自在,从自在变成了习惯,再从习惯变成了心里的印记,最后就因为害怕失去彼此而幻化成爱情的模样。要是真的爱,怎么老猫光着屁股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也想不起去摸一下?
但现在,一切疑惑都消散了。他从来没试过亲个嘴就能兴奋成这样,他一边热烈地亲吻着老猫,一边急不可待地抚摸着他。老猫难耐地“嗯”了一声,蓝田听在耳里,觉得腿都软了,几乎站立不住,只好把老猫抬到办公桌上,自己的腿也顶在桌旁,紧紧地抱着老猫,亲昵地吻着他的脸。那些杀人的理论、猜疑和纠结,早被他扔到脑后,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老猫的眼睛、声音、气息,以及接下去将要发生的事儿。
老猫一手摸着蓝田的后背,一手解开他衬衫的纽扣。在这方面他本来就不太管得住自己,蓝田如此热烈回应,更让他兴奋到顶点,就算一会儿会被人轰掉脑袋他也得爽完再说。
两人正在火急火燎的边缘上,门口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过了几秒蓝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看向门口,老猫把他的头转回过来:“继续!别管了。”
老猫伸舌头舔着蓝田的耳朵,蓝田忍不住叫了出来,老猫轻声呢喃:“哥哥,你声音真好听,再叫两声。”蓝田笑道:“你当我是狗呢……”他亲吻着老猫的脖子,老猫的气息越来越粗,手也越发不老实地在蓝田的身上揉捏着。
外面的敲门声却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停了一会儿,又更剧烈地响了起来。
蓝田仅存的一点理智艰难地冒出头来,提醒他这是办公室,这么锲而不舍的敲门声,肯定是有很紧急的事情要找他。他咬咬牙,推开了老猫,道:“我去看看,解决完就回来,等我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