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饭桌上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因为多了蓝田和老猫两个人,大家都小心地选择话题,选来选去,结果没什么可聊的。只有苗以舒和蓝田说说笑笑,多少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最后女佣终于奉上了甜点。孩子看了一眼白花花的银耳汤,嫌弃道:“我不爱吃这个,哥哥你吃吧。”说着把碗推给了旁边的老猫。
老猫一愣,随即无所谓地接了过来。苗稀秋笑道:“小湖,没规矩!他是你叔叔。”
老猫却没听到耳里。他接过银耳汤时,看见了小湖桌上有个极浅的刻印,仔细看,是只青蛙。笔触粗拙,是幼儿的手笔。
回忆如一块石头,“扑通”一声,在他脑子里搅开了一个涟漪,他认得这青蛙是他刻在桌子上的。他对苗稀南道:“这餐桌,还是我们小时候用的那个?”
苗稀南眼睛眯了眯,道:“是啊,一直没换。”
老猫:“妈妈喜欢坐那个位置,”他指着苗以舒的座位,道:“她说那里能晒到太阳。啊,后面的窗口封上了,当时有个好大的窗呢。”
苗稀南不做声,大概不希望继续这个话题。老猫一个个看过去,在苗稀秋的脸上停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苗稀秋好像受不了他的眼光,别过了脸去。
老猫笑了笑,对苗稀南道:“爸爸,我老不在家,连小湖都把我当成打秋风的了。我以后会常回来吃饭,您放心吧。”
齐婶婶一家脸色尴尬,苗稀南不置可否,但蓝田从他霎时放松的后背中,看出老猫的话让他松了一口气。老猫的意思很明白,他会维持原来的生活,不会回到家里住——苗稀南虽然想念儿子,看样子却也不希望老猫回来常住,搅乱家里的平衡。
蓝田心里叹息,他早知会是这个结果,但真正看到了这一幕,又觉得难受。老猫却跟没事人似的,连干了两碗银耳羹。
夏天快来了,空气中充满了闷闷的水汽。但夜晚的马陶山却比山下要凉快得多,时不时一阵风吹来,把老猫宽松的衬衫吹得掀起了微浪。蓝田搭住了老猫的肩膀,好像怕他一不小心被吹上了天。
他们慢慢走到停在路边的车子。
蓝田道:“你想清楚了,真的不回家?”
老猫:“回家?除了那张桌子和我老子,我什么都不认得了。”
蓝田:“不认得也是你家人,有家人,总比自己一个好吧。”
老猫看着蓝田,笑道:“我不是还有你吗。”
蓝田愣住了,好像被电流呲了一下,心里酥酥麻麻的。他定了定神,拍了拍老猫的脑袋,笑骂:“你脸真大。”
汽车呼一声开了起来,就像利刃一样,切开了马陶山的寂静。老猫回头看一眼树影中的华美屋宇,有一种错觉,好像房子在往后退,很快就要缩进一个洞穴里。
老猫道:“哥哥,我好饿啊。”
蓝田:“刚吃完饭,你到底有几个胃?回去煮面吃吧。”
老猫:“你煮?”
蓝田:“你煮。”
汽车加快了速度,毫不留情地离开了这肃穆的山丘。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故事完啦,谢谢收看。接下去要来个凶残点的凶手才行……
希望他们的感情能有点进展,嗯,希望。
休息两天,第二个故事下周一开始发,嚯嚯。
☆、坠落
蓝田在主街上行走。一个人也没有,两旁的高楼插入云霄,看不见尽头。
一辆车在他身旁飞逝而过,突然在前面停了下来。车门如昆虫羽翼,徐徐开展。啪嗒,一个男人从车里出来,皮鞋踩在空旷的马路上。
男人直起身体,朝向左边的高楼,从蓝田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俊秀的侧脸。
蓝田正要呼唤,男人却走进了大厦里。蓝田赶紧追了过去。
“老猫!”蓝田终于叫了出来。但老猫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依旧背对着他往前走。蓝田跑了起来,却已经太迟,老猫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上,蓝田只看见老猫冷漠的脸渐渐被吞没进两扇铁门里。蓝田心里很诧异,老猫跟平时不一样呢,他今天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矜贵庄重。老猫是要去哪儿呢?
蓝田莫名地心焦,他着急地按着电梯的上行键,一边等一边看着老猫乘坐的电梯往上移动。28层、34层、59层、82层、97层……
啊,这楼那么高!电梯还在往上。终于,旁边的电梯到了。蓝田快步走了进去,扫一眼按键,居然没有数字。蓝田按了最高的键,电梯门关上了。
门关上后,电梯里分外黑暗。蓝田能感觉到电梯在往上、往上,却不知道会把自己带到那里。他琢磨道,老猫是回家了吗?他厌倦做一只野猫,想回去做他的大少爷,回到他原本的人生轨道里
电梯没完没了地上行,好像永远到不了目的地。蓝田忐忑不安,电梯里的灯光越来越暗,他已经分不清到底电梯还在向上,还是往地底降落。冷汗从他太阳穴流到脸颊,又流到下巴,接着坠落到金属地面上。
滴答。与此同时,电梯门开了。
突然照进来的天光,让蓝田眯起了眼睛。过了好几秒,他才适应了外面的光。他踏出电梯,看见老猫正靠在栏杆上。
那是一个华丽的天台。十米长的餐桌上,铺着绣花亚麻布,上面有银烛台和鲜花。
蓝田道:“老猫,你来这里干嘛呢?”
老猫皱了皱眉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蓝田像踩空了一下,心慌意乱:“你不认得我?……你又失忆了?”
老猫微微歪着头思考,好像连“失忆”这个词儿对他来说都陌生的很,他得琢磨它的意思。但没有多久,老猫就放弃了,他嘴角笑道:“我不认识你,你赶紧走吧,你不是你的地方。”
蓝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他四处张望,只见这不大的露台里,布置得雅致富丽,四五个屏风散落在黑亮的地砖上,屏风后面是……人!
蓝田几乎要叫出来。每个屏风后面都有几个赤身裸体的人,跪在地板上,长长的头发挡住了脸,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
蓝田:“……屏风后面……是什么人?”
老猫侧着头,冷淡道:“哪里有人?你是说那些?那些是我的午餐!”
刚说完,屏风后面的人都站了起来,伸展出了他们的翅膀。那几扇蝴蝶翅膀绚丽极了,霎那间露台充满了各种颜色。
蝴蝶人抬起了头,低低地飞了起来。
蓝田惊得瞪大了眼睛。蝴蝶人飞过他身旁,长发扬起,里面是毛茸茸的头。蓝田吓得连退了几步。再看老猫,却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大网,开始挥向蝴蝶人。
老猫的脸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就像个孩子。蓝田呼吸一滞,正要制止老猫,一只蝴蝶人朝他扑了过来。蓝田抬头,正好对着蝴蝶人伸出的长长的口器。
蓝田身体一软,几乎要摔倒。他勉强自己的直起双腿,跑了起来。但是蝴蝶人太多了,遮蔽了整个天空。
蓝田在翅膀底下左避右闪,不知不觉躲到了阳台边缘。老猫就在旁边,完全没注意到他。
蓝田大喊:“猫儿!”老猫这才转过头来,露出了好看的笑容,缓缓道:“你看起来比他们都好吃啊。”说完后,老猫的网指着蓝田。
蓝田身体一轻,发现自己也肩胛一阵疼痒。他回头看见那部位鼓了起来,布满鳞片的翅膀,正要从衣服里突围而出。
蓝田大惊,他背靠在围栏上,心里充满了绝望。后面是看不到底的半空,蓝田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仰身倒进了身后的虚空。
他感觉到身体在坠落、坠落。时间慢了下来,慢得几乎要停顿。蓝田无望地想着:“我会永远这么坠下去吗?”
突然间,他觉得身体掉进了一个柔软的所在,被猛然提了起来,离心力让他一阵恶心,几乎要呕吐。耳里传进来老猫的声音:“哥哥,我抓到你了,你看起来真好吃。”
蓝田抽动了一下,喘了口气,睁开眼睛。他的心脏猛烈跳动,就像吞下了个闹钟。
蓝田直起上半身,发现后背和脖子上都是汗,梦里的情景历历在目,感觉自己还吊在半空。
过了一会儿,蓝田的心跳才回复正常。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钻了进来,洒在灰色的床单上。蓝田看着窗,怔怔地想:“啊,已经夏天了,真热。”
他洗了个澡,身上清爽了很多,梦里的不安渐渐淡去。
他打开房门,听见老猫在厨房喊道:“早啊。”
蓝田:“早。”想起老猫,蓝田还有点心惊胆跳的,他慢慢踱到厨房,心想:“最近频繁做噩梦,而且都是细节很清晰的,是不是该放个假,休息几天?”
转过客厅就是厨房,老猫正背对着他摆弄着什么,听见蓝田进来,他转头道:“很快就能吃了。”
老猫穿着一身白衬衫和西裤,扎着灰蓝色的领巾,跟梦里的打扮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很滑稽地在衣服上套了件围裙。
蓝田一惊,道:“你……干嘛穿成这样?”
老猫:“去开会啊。”
啊?!蓝田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开什么会?老猫回去家里的公司上班了?一瞬间他还以为梦还没醒呢。他定了定神,才想起老猫最近在为福利院折腾,正想办法重建菩提湾的房子。
蓝田走了过去:“钱还没凑齐?”
老猫把粥锅端到餐桌上,心烦道:“盖房子的钱没问题。但是那帮祖宗吃喝拉撒,要维持下去很费钱啊。方叔让我弄个基金会,找固定的赞助人,他和我爸给找了几个人,让我一个个要钱去。”
蓝田记得,方叔就是苗稀秋的丈夫、老猫的姑父。有了苗家的人脉,老猫行事方便很多,但谁的钱都不是白给的,其中肯定有很多交涉和谈判。
老猫把粥里的白煮蛋捞出来,再放上一瓶酱油,这就是早饭了。老猫皱眉道:“院里的财务一团糟,报表都是假账,重新捋一遍要花几百年。等弄完了,我和那些祖宗都吃土了,还不如我们找块地种菜捕鱼算了,也饿不死。”
老猫脱下围裙,随手挂在瓷砖的钩子上。他的领巾有点歪了,蓝田走过去,给他轻轻整理好,一边道:“这个主意不错,找一个荒岛当鲁滨逊,有现成十几个奴隶伺候你。”
蓝田靠得很近,气息都吐在他的脖子上,老猫心里一阵燥热,赶紧别开脸,顺势坐在了凳子上。他喝了口水,道:“嗯,准你跟着我去。你什么都不会干,不过可以坐在石头边给我们讲故事。”
蓝田脑补了一下场景,觉得这样的生活也蛮不错的……
看着老猫西装革履的模样,他又想起那个怪梦。他坐在老猫的对面道:“你知道有个说法,叫第二人生吗?”
老猫摇摇头,“不知道。”
蓝田:“人的第一人生,跟投胎技术有关。就像你,一出生就是王子,不愁吃不愁穿,如果你不离开苗家,你就会继承巨大的财产,要多少荒岛有多少荒岛,要多少奴隶有多少奴隶。但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要自己挣钱买面包的。等他们有买到面包了,可能他们就想要牛肉、想要鱼子酱、想要喂他们吃鱼子酱的情人,但等到所有的欲望都填平了,他们就会想,啊,这是我要的人生吗?于是有一些人会抛弃一切,离开社会的常轨,去农村种地、出家或者到世界各地做义工。这就是他们选择的第二人生,把自己从原生家庭、社会规范剥离掉,选择自己要成为的人。”
老猫咬着鸡蛋,口齿不清道:“听起来都很辛苦,有舒服一点的第二人生吗?”
蓝田:“有啊,像你那样,不做大少爷,寄生在我家里,不是过得挺好的?”
老猫“啧”了一声,感怀身世道:“选择第二人生的,会幸福吗?”
蓝田:“因人而异吧。大部分人都有心理落差的坎儿,有人过的去,有人过不去。主要是因为,你以为你是自由的,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但真正到了另一个环境,却发现那是另一个牢笼,也有相同的困境和烦恼。人以为自己可以做选择,其实通常落到我们面前的选择都是有限的,会有很多的外在因素左右你。能量大的人能克服,但大部分人,无论去到哪儿,成为了谁,最后还是随波逐流。”
老猫想着蓝田的话,沉默不语。
蓝田又道:“你要自由,不能靠转换外在环境,而是要说服里面的自己。但是人很多时候是拒绝跟自己沟通的,因为那很辛苦。——还有更极端点的,像你那样,把部分的自己收藏起来。”
老猫笑道:“说来说去,你又要劝我接受你的催眠吗?”
蓝田嘴角一牵:“这有什么不好的,你这样是病态的,迟早控制不住。你交给我,我会让你舒服的。”
老猫:“你要让我舒服,可以用你别的本事。哥哥,你还认为我是杀人的变态吗?”
蓝田一开始确实认为老猫是凶手,但相处久了以后,他内心开始动摇。而越是动摇,他就越是好奇,有时候他恨不得把老猫放在指掌之间,掌握他的方方面面。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甚至已经超越了他想要破案的期望,他知道,任由这种好奇发展下去,会很危险
蓝田想了想道:“我不确定,但我知道你一定跟凶案有关,你脑子里有案件的关键线索。”
老猫无所谓道:“我脑子里还有很多东西,但不能给你看。”看到蓝田淡然的脸,老猫心思浮动,忍不住调戏道:“你要看我的身体,我倒是可以马上脱光光。”
蓝田打量着老猫:“来啊,脱给哥哥看。你今天这身蛮帅的。”
老猫作势解开纽扣,抛了个眼风,胡乱摸了摸自己的胸道:“原来哥哥你喜欢正装这调调。”
蓝田:“凑合吧。这粥清汤寡水的,什么味道都没有,正好用你来当咸菜。”
老猫伸了伸舌头:“我清脆软嫩的,才不是什么咸菜。你要吃我,要趁新鲜哦。”
蓝田:“靠,你早就千锤百炼,快成咸菜精了。诶,我说真的,下次早饭能不能加点味道,白水白粥白鸡蛋,我真受不了了。”
老猫懒懒站起来,回来时拿来一碟蒜,“盐不够,蒜来凑。”
蓝田叹息,只好一口把粥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都在看宫部美幸,她能把恐怖的事情娓娓道来,又稳又细,控制力超强的,推荐啊。
☆、十三层
萧溪言把车驶进了车库,转了两圈,才找到停车位。这个大厦的停车场大部分都是长租车位,很少有留给访客的计时车位。
好不容易停好了车,萧溪言走进了大厦的电梯间。电梯间的墙漆已经斑斑驳驳了,电梯门也有许多划痕,灯光昏暗,看起来非常老旧。但门上镶的大理石和顶上的玻璃吊灯,却暴露出这里曾经有过的富丽堂皇。
“福鼎大厦”,萧溪言读着电梯旁的牌子。他想,这名字是二十年前的风格了,楼是挺有年头的,当年却也是摩耶丘的一大地标啊。
牌子上还刻着每个楼层的公司。十八层楼,密密麻麻的竟有上百家公司,大部分都是网络小公司,七八家挤在一个楼层里。只有从十二层到十五层被一家公司占据。
——太阳系,简单的三个字,也看不出是干什么的。
电梯门打开,萧溪言走了进去,按下“18”的键。电梯顿了顿,开始上行。电梯内部倒是干净明亮,应该刚刚翻修过。
到了十二层,电梯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女孩嚼着口香糖走了进来。她瞥了萧溪言一眼,就转过头去,脸上一副“这个世界真无聊”的冷漠模样。萧溪言视线越过女孩,看到了墙上一个黑底银字的大牌子,写着“太阳系影视制作”。萧溪言了然,原来是娱乐业的,再看看这个女孩,确实打扮得很惹眼,尤其是脚上那双大码鞋,都快赶上麦当劳叔叔了,不知道她怎么穿着走路的。
女孩在15层出了电梯。电梯继续直行,叮一声,在18层徐徐打开。
18层跟其他楼层完全不一样,一出电梯,就是满眼的绿植,咖啡的香气萦绕在静谧闲适的空间里。这个顶楼咖啡馆有三十多个桌子,但却空无一人,桌子上也没有任何摆设,三两把椅子随意放置在墙边,木框里的画依靠在椅子上,正等待被人挂在墙上。
从像是厨房的隔间里,传出来钻机的声音,高亢刺耳。听久了,连咖啡的香味都沾上金属味。
“萧公子!”一人从隔间里出来,大声打着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