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道:“蓝警官,你有什么要问我的?”语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蓝田走近一步,道:“吃药死去的运动员,是你的朋友?”
田晓沉默了一阵,道:“嗯。她叫于一梅。”
蓝田:“于一梅,药是你卖给她的?”
田晓悲凉地道:“是的。不止是她,市游泳队的所有人,都是我的客户。”
蓝田叹息道:“你一直帮胡艺苏卖兴奋剂,除了严永乐和你,还有——酒鬼。”
酒鬼一直站在在田晓的后面,一步就踏进了大鱼缸的光线中。他直直看着蓝田,道:“没错,既然你们都查出来的,我没什么可说的。”
蓝田看着他,笑道:“小子,猫儿特别欣赏你呢,他一直不信你是凶手。”
老猫哼了一声,不说话。
蓝田接着道:“我也挺佩服你的,人鱼墅凶案的第三天,我们在门口遇见了你,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你像没事人那样把凶器拿走了。这份胆子和冷静,大人都很少有吧。”
人鱼墅里一阵骚动。马一城踏前一步,大声道:“这个小毛孩是凶手?”胡艺苏也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蓝田慢悠悠地说道:“严永乐被杀的时候,老树第一时间到了现场,却完全没看见凶手。那房间有个小柜子,要是柔韧性比较好的孩子,是能躲进去的。酒鬼,这你办得到吧?”
众人把目光放在酒鬼身上。他已经长到了田晓的脖子高,以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身量不算矮,但和蓝田一比,却还是个纤细的少年。
酒鬼走近一步,平静道:“没错,严永乐是我捅死的,明玉是我勒死的。我就是凶手。”
☆、肢解
蓝田紧紧盯着酒鬼:“你为什么要杀严永乐?”
酒鬼笑了笑:“我讨厌他。他是上级,卖了货,他总是拿大头。而且,他老是骚扰田晓。”
蓝田看向田晓,却见田晓依然目无表情。
蓝田:“嗯,这理由不赖。那么明玉呢?”
酒鬼:“她要赶我离开,我不想走,所以只好让她消失了。”
蓝田:“明玉为什么要赶你离开?”
酒鬼不说话。
蓝田代他回答:“因为她不想你继续陷下去,希望你离开福利院后,有正常的生活。”
酒鬼依旧沉默,眼神里却是哀伤。蓝田又道:“你完全没有理由杀明玉啊!”他走到酒鬼跟前,惋惜道:“而且你费了那么大劲把凶器带走,又有什么用,最后凶器又回来了。”
酒鬼脸色霎时白了,他惊道:“你……你说什么?”
蓝田:“以前我听到人鱼墅的传说,总感觉不真实,不相信有谁会把活生生的人投进这鱼缸里。但现在鱼缸空了,我才觉得,它真是大呢,说不准在里面游泳是个不错的体验。你说对吗?”他跟酒鬼对话,眼睛却看向田晓。
田晓冷冷道:“我不知道。”
蓝田:“严永乐被杀害的当天,凶手曾经在里面游泳。一开始我们发现地上的水迹,还以为凶手真的是从海里爬上来的人鱼。事实上,那是凶手从鱼缸里出来,淌下来的水吧。问题是,凶手进鱼缸里干什么?难道真的想跟这些小鱼玩儿吗?”
田晓目不转睛地看着鱼缸,喃喃道:“你为什么问我?我怎么知道?”
蓝田叹气:“嗯,你不知道。”他突然提高声量:“猫儿,你知道吗?”
老猫的脸出现在鱼缸里。田晓吓了一大跳,倒退了两步,一个跄踉,跌进了蓝田的怀里。蓝田赶紧扶住了她。
田晓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老猫是在鱼缸的另一面,他突然从黑暗中走出来,把脸凑近了鱼缸,感觉就像鱼缸里蓦然漂出了个人头。
只听老猫笑道:“知道啊。她是为了找回自己的脚!”
蓝田跟说相声似的,应道:“那就奇了,她的脚为什么在鱼缸里?”
老猫:“唉,我猜是不小心掉进去的。也有这样的时候啦,例如一个人洗脚的时候,会不小心掉个眼镜、假牙什么的。”
蓝田笑道:“确实是。”
他看向臂弯里的田晓,收敛起笑容,道:“你说呢,人鱼鬼?”
田晓奋力站直,离开蓝田的怀抱,冷然道:“什么人鱼鬼,你不是说,凶手不是人鱼吗?”
蓝田:“凶杀案里,常常有把死者的尸体肢解,这样容易弃尸灭迹。但我们都没想到,会有凶手把自己肢解掉呢!”他直直看着田晓:“在人鱼墅的杀人现场里,能在老树的跟前躲起来的,除了小孩,就只有你这个没有脚的真人鱼吧。”
田晓皱起眉头,别过了脸。
蓝田接着道:“我查过你的背景。你在九岁的时候,就被选为国家游泳队的后备选手,这样的天赋和本事,在水里也应该跟人鱼一样行动自如啊。”蓝田顿了顿:“可惜你来到城里不到一年,就遇上了车祸,小腿被截肢了。老猫曾经数过福利院的孩子,发现少了一人。那个人,就是你吧,我们一直以为你是志愿者,其实你是其中一名残障儿。”
柯文薪走前一步,涨红着脸道:“田晓确实是院里的孩子,在福利院长大。但这又怎样?你没有证据就不要瞎推论。田晓不会杀人的!”
蓝田:“证据,啊,应该还在呢——田晓,当天你杀了严永乐,曾经爬进这鱼缸里吧。那时候老树守在外面,正慌张地打电话报警,而你不想办法离开,先跑进鱼缸里……你肯定有不得不进鱼缸的理由。我想,那是因为你用来杀死严永乐,就是你的假肢。你用尖头捅进了严永乐的眼睛,结果你的'脚'沾满了严永乐的血肉和脑浆。也不知道你是不忍心还是恶心,在这样紧急的关头,不先把假肢装上逃走,却想要把它清洗干净。
你趁老树走出了大门,就爬了下来,又顺着这铁梯子爬上鱼缸,要清洗假肢。没想到手一滑,假肢掉进了水里,沉到了沙子里。你一着急,跳进鱼缸里想要打捞起来。这鱼缸里都是鱼和珊瑚,你又没了脚,要到底部很困难,而且你拿着假肢,双手就很难爬出来了。所以你临时改变主意,把一些比较容易够得着的大珊瑚扔到了假肢上面,尽量把它掩盖住。
田晓,你做得真不错,我们一开始都没有发现呢。水底花花绿绿的珊瑚和石子,还有五彩缤纷的鱼游来游去,确实很难注意到里面有一双掩埋住的假肢。唉,但你运气太差了,碰上了老猫这样的怪物,他能记得每种珊瑚的形态,过了一段日子他回到人鱼墅,就发现鱼缸少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田晓看着老猫,不发一言。
老猫:“我不知道那是假肢,只认出上面有几个红色块。那天你来找蓝田,指甲涂了红色的指甲油,我看着眼熟,回去试了试,确定除了指甲之外,那不能是别的东西。你在假肢的指甲上也涂了同样颜色的甲油吧。”
蓝田:“凶案那天你约了很重要的人,所以必须要滴水不漏地打扮?田晓,你跟严永乐是什么关系?”
田晓不说话,嘴角却在微微抽搐。蓝田看在眼里,有点不忍心。但他知道,他们手上并没有确实的证据,只有攻破田晓的心理防线,才能让她认罪。安排这些人来人鱼墅,制造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前面又铺垫了那么多的前戏,就为了这个。而现在,只差最后一击了。
蓝田笑道:“你们俩是在这里约会吧。这里风景真不错,也够隐蔽的。”说着他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对柯文薪道:“你问我证据在哪里?证据当然在她身上。我不知道她清洗了多少次,但给严永乐造成了这样一个伤口,假肢再怎么清理,也会留下血或肉屑吧。鲁米诺测试就能找到潜在的血迹。”他看向田晓道:“你每天把他的碎肉带在身上,是什么感觉的?”
田晓全身颤抖起来。她后退了一步,突然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酒鬼赶紧蹲在在身边,看了她一眼,又狠狠盯着蓝田道:“你别说了!”
蓝田也蹲了下来,放轻声音:“你跟严永乐,是因爱生恨,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明玉?你应该知道,明玉为了庇护你,差点杀了老猫。这些年来,她对你多少也有养育之恩吧,你怎么下得了手?”
田晓望着蓝田,眼睛一眨,眼泪淌了下来。她突然笑道:“为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为了自由。她发了疯似的要留住福利院,只要福利院还在,我就离开不了——那么我杀了严永乐,又有什么用呢?”
蓝田不解:“你杀严永乐,也是为了离开福利院?”
田晓擦拭脸上的眼泪,站了起来,扫了扫裙摆上的土。人鱼墅里的所有人都走近了鱼缸,目光落到了田晓身上。
田晓一个个看过去,最后对蓝田道:“我没想到能隐藏那么久,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她的叙述非常平静而有条理,就好像她已经练习了好久,就为了今天的登台。
我九岁的时候,被少年国家游泳队选中,来到这个大城市。
我是坐船来的,踏上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菩提湾码头。一下船,我好失望,这个大城怎么又旧又破,还不如我们小县城?但同伴说,这小镇只不过是大城的垃圾场,那些没人要的才留在这里呢。大城里都是高楼和宽阔的马路,还有很好吃的冰淇淋。
然后我们就进了城。我在那里接受了训练,很辛苦,但我们都充满希望。大城果然很漂亮,到了晚上还是灯火通明的,就像好多星星坠落到了地面。
可惜我在大城里只住了一年。有一次我去便利店买冰淇淋时,一辆大车撞了过来,等我醒过来时,我的腿没了。
我没了腿,却不能回家,因为我家里连健康的孩子都养不起,何况我那样的?游泳队自然不能要我了,但他们也不能随便把我丢在马路上。于是,他们把我放进了福利院里,还说不用我还医药费。
就这样,我来到了菩提湾——“垃圾场”,我的同伴是这样说的。对了,我还要告诉你,这个同伴就是于一梅,她顺利入选了国家队,然后死了。
那个时候,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被扔掉的,不过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做垃圾!我比其他孩子都勤奋,不但很快就能照顾自己,还能干很多活儿。过了两年,明玉院长让我搬上二楼,给了我独立的房间,我就像这里的员工那样,担当了福利院大部分的工作。
再过一年,胡艺苏来院里的时候,看上了我。他让我帮他卖兴奋剂。因为有游泳队这层关系,我很容易就打通了渠道,给他找了不少客户。那一年,福利院也扩充规模了,从原来的七个孩子,增加了一倍多的人数。酒鬼就是这时候来的,他也被胡艺苏相中,进了我们的圈里。
又过了一年,严永乐来了。那一年我15岁。一开始我不太搭理他,因为我知道他是胡艺苏的人,来福利院不过是为了盯住人鱼墅的秘密聚会罢了。但有一天,我在礁石旁发呆时,他走了过来。
——我是常常会在礁石旁坐着的,看向大海,总是在想,如果能游回去,游到我还没来这座大城之前的时光,那该有多好?他却对我说,如果前面是海洋,后面也是茫茫大海,我们为什么要向后退,而不是往前游去呢?他还跟我说了美人鱼的故事,他说他从不把它看成是爱情故事,美人鱼放弃了自己的尾巴,走进了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世界,虽然要适应新的腿很难,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去尝试。她的结局,应该是她终于适应了岸上,渐渐活成了一个人吧。
没多久,他筹钱给我买了一双假肢。
我有了新的腿,突然间整个世界就不一样了。我可以像所有人那样,在海边踢沙子、去市场买鸡蛋、坐地铁去花市,不会再有人给我让座、或者躲我八尺远,怕把我撞倒。蓝警官,你问我涂甲油是不是因为要跟严永乐见面,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喜欢给它涂甲油,虽然它的指甲不会长,但我还是每隔三四天就给它? 渐渐的,我和严永乐好上了。除了酒鬼,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
我们约在人鱼墅见面,每个晚上那里的看守都会回家吃饭,我们就拿着钥匙打开大门,再把门给锁上。我们通常会在三楼的房间里度过半个晚上,才回到福利院。看守胆子很小,不太敢上楼,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会躲在大厅发出怪声,或者偷偷拿走的茶杯,扔到鱼缸里。这样,他总是以为这房子不干净,听到一点小动静,也不敢查看了。
我们在一起八年。这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刻苦练习,很好地适应了假腿,从表面看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给胡艺苏卖药,我也存了一些钱。我希望再干两年,赚够了买房子的钱,就和永乐离开“垃圾场”,去城里安静地生活。
但是,严永乐并不这样想。他说,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艰难,单是有房子是不够的。我们两个外地人,没有学历和人脉,恐怕要活下去会很辛苦呢。他又说,现在有了胡艺苏这棵树,我们应该好好利用。
怎么利用呢?就是像苔藓一样,借着树的庇荫,自己蔓延开去。蓝警官,永乐这一点真的很像你呢,说起道理来总是一套套的。他很聪明,他教我把好了游泳队的渠道,发展出来的新客户,不要全部都给胡艺苏。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了新的药源,我们私自卖出去,从中赚了不少钱。
他找来的药很有效,尿检又不容易查出来,所以很受欢迎。但是于一梅有跟我说,吃完这药她两个晚上睡不着,还一直想要转圈圈。
很好笑是吗?我当时也以为她在说笑呢。但没过多久,她把这药和胡艺苏的药一起吃,死了。我看见了她的尸体,脸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她的室友告诉我,她死前一直在撞墙。
这之后,我就常常梦见一梅,她一边撞墙,一边说,晓啊,我好想出去哦。我赶紧阻止她说,别撞了,会受伤的。她却说,不撞破着这墙,我怎么游回大海里呢?
一梅跟我是同乡,我知道她很想回家。她在游泳队也过得不好,像她那样的水平,只能永远当后备队员。
一梅死了后,我就很怕看到海。我特别想离开,去哪儿都好。我跟严永乐说,我们结束一切,赶紧走吧。永乐却说,现在胡艺苏已经把这事儿压下去了,他应该知道是我们中间搞的鬼,要走,走得掉吗?他劝我冷静,看胡艺苏有什么反应。
过了好长时间,胡艺苏才来找我。他教训了我一轮,说我不该背叛他。然后他又说,以前的事儿就算了,以后要好好给他干活。最后,他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严永乐的妻子生了个女儿,他可能要回老家去了,以后的买卖,我跟明玉交接就行。
当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我想这是于一梅的鬼魂在报复我吧。我不知道严永乐有家室,其实我也不在意,甚至等我们一起成家后,他要继续养老家的妻儿,我也不会反对的。但他要走?他是想扔下我,还是被胡艺苏逼迫的?
我没有立即去问他。我先暗中调查了他,发现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有另一个银行户口,里面有很多很多钱,比我们联名开的要多得多;他已经从原来的公寓搬了出去,原来他每隔三个月就要搬家,如果他要躲起来,就算是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还有,他在五年前在老家结的婚,而我竟然完全没察觉。
我这才知道,自己根本不了解严永乐。
直到那一天,我约他到人鱼墅,想跟他摊牌。那天晚上,我们像以往那样,在三楼的房间相会。我把所有的疑问都摆了出来,要他一条条解释。他大部分都承认了,但他说,他不会扔掉我的,他只是迫于胡艺苏的势力,不得以把所有事情放在暗处而已。他要我继续给他卖药,等赚够了钱,就带我离开。
我知道他在说谎。而且他连敷衍我、编个好点的借口,都懒得做了。我想,他一定以为,我离开他就会活不了吧。
但我早就想明白了。胡艺苏需要我,但并不需要他,我的能力比他出色多了。严永乐只是在利用我的感情,用那些道理在套住我,让我为他赚钱。
那晚,我们还是一样,在房间里□□。他抱住我,碰触到我的假肢时,他退缩了一下。虽然动作很细微,但我感觉出来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一年以来,他一碰到我的腿就会不舒服。于是我说,我把假肢卸下来吧。
他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卸掉假肢,就算在严永乐面前脱光衣服,我还是戴着它的。那一晚,他看到我剩下的半截腿,别过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