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写的!”
一打纸摔到他跟前,正是星期前上交的一篇作业,他盯着稿纸头都抬不起来:“是。”
崔老头“啪”地合上扇子,敲在稿纸上:“你专业课考了多少分?”
他们刚来不到半年,还没考过试呢,叶朝川想他大概问的是考研成绩,张嘴刚要答话。
崔老头拿着扇子又敲了一下:“考多少都没用,他们出的卷子,我还不知道?”
他只好老实地闭上了嘴巴,现在可不冷了,全身都开始虚热得冒汗。
“你这就是个中学生水平,厉害的你还比不上呢。”崔老头略一低头,挑着眼眶从眼镜上方盯住他,“这门课你重修吧。”
“不。”叶朝川抬起头,手在下面握成拳头,眼睛却一眨都不眨,“我回去再练习。”
“哼。”崔老头收回扇子,顺势坐直身体,“那你赶紧回去练去。”
叶朝川还站着没动,不知道崔老头这是训完没有,还是真的下了逐客令。
果然,崔老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慢慢地踱到柜子前,□□钥匙打开柜子,看了叶朝川一眼,埋头进去翻翻找找,取出一叠装订好的文稿,然后又慢条斯理地锁好柜子。
“拿去看,小心着,别给我弄脏了弄皱了。”崔老头一字一句地交代着,然后挥了挥手。
叶朝川收好文稿装进包里,然后又一个人坐地铁回总部。
他回到宿舍的时候,门还是锁着的,那些人滑冰去了看样子还没回来,真不嫌冷啊。
他把崔老头交给他的手稿拿出来,夹进书架里,然后饭也没吃就爬到床上。
他突然想起了吴菁说过的一句话“谁都有几个同学、朋友或者老乡”,譬如周理和蒯鹏程就是校友,斜对面历史院的有周理的朋友,隔壁古文献院的有蒯鹏程师兄的弟弟。这个是那个的朋友,那个是那个的校友,每个人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的一个节点,只有他是孤零零的。
他趴在枕头上,手伸到下面摸着某样东西。
时光一逝永不回……
☆、病友来了,摇着小旗
期末考试完,叶朝川还住在宿舍里,等叶晴来。
一个月前,叶晴跟他通电话,沈拓在B城有套房子,既然叶朝川在这里,沈拓的意思是让叶晴过来,他们就在这里过年。
他没作考虑就同意了,只要能不回家,他都愿意接受。
大年二十九叶晴单位才放假,沈拓给她订了机票,叶晴飞过来又休息了一晚,沈拓才带着她来接儿子。
除夕这天,叶朝川收好东西,站在大门口等他那对不靠谱的父母。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在路边停下,车窗放下来,露出叶晴的脸:“小川,快上车。”
叶朝川又看了这车一眼,好像刚才开过去一辆。他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
“刚才他开过了,没看到你们学校的大门。”叶晴转过脸,笑眯眯地说道。
他们母子一年没见了,通电话的次数也比以往少很多,何况……
叶朝川抬头看着车前镜,只能看到叶晴的半张脸,叶晴精神不错,一点异常都没有。他又漫不经心地瞄了眼沈拓,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拓的房子离这不远,半个多小时的车程。
小区环境清幽,安保系统也强,大门口和楼门口各有一道门禁,几幢高层楼房一式欧式风格,楼前有花园还有喷泉。
沈拓住19层,一百多平的复式,装修很豪华,但看得出好久没人住了,屋子里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厨房也是没人用的,冰箱里空空如也。他们的年夜饭只能在外面吃了。
大过年的,家政服务也找不到人做。新年第一天,叶朝川把屋子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能住人、能吃饭就行。
沈拓每天变着花样给叶晴送东西,连他都跟着沾光,沈拓送了他一台新电脑,还问他想不想学车,他拒绝了。
从沈拓和颜悦色地让叶朝川来常住,并试图说服叶晴辞掉工作到B城陪叶朝川上学,不难联想出他的意图。
既然叶晴没有答应辞工作来B城,他当然也不会增加干扰条件让叶晴为难。
他已经够让叶晴为难的了。
“我带你去看看医生吧,不能就这么下去啊。”
沈拓公司有事离开两天。叶朝川就琢磨着叶晴得找他谈。
“我不去。”叶朝川瞥了叶晴一眼,干脆地说道。
叶晴唇角动了动,似乎是很难开口:“那你打算怎么着,你是想自己治自己,还是根本不想好?”
“顺其自然吧,反正我又不想结婚。”
叶晴走到他跟前,照着他的耳朵拧了下去:“你这个坏小子,你就让我内疚是吧,你就天天在我跟前提醒我,就因为我这样的妈才养出你这样的儿子是吧!”
“谁怪你了。”叶朝川任凭叶晴扭着他的耳朵,动都没动。
“我还不如没把你生下来。”叶晴拧了两下又舍不得了,捂着脸坐到一边,轻轻抽泣着。
“晚了,塞不回去了。”
叶晴破涕嗝了一下:“你就气我吧。”
“你别这样了,我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要你别这么自责。别人怎么想我不在乎,我只怕你伤心。”叶朝川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睛看着虚无的某处。
“我没告诉他,”叶晴放下双手,转过脸来看他,她的眼睛和脸颊都泛着红,“你总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管别人啦,我是没办法,你跟夏满是怎么回事?你就这么躲着?”
“他可能被我传染了,过段时间也许就能好。”叶朝川笑了笑。
“啊?”叶晴惊讶地张了张嘴,复又叹了口气,“你还真是我生的,我尽量帮你,好一个是一个吧。”
叶朝川现在的年假跟叶晴的一样,叶晴要走的时候他也就开学了。沈拓给了他一套钥匙,让他可以随时来住,然后这一家人就各奔东西了。
过年时沈拓收到很多礼,叶晴让他拿了一些送给老师。于是,开学第一个星期叶朝川就回了趟分院,给崔老头送礼。
崔老头脸色十分不悦,杵着高高的个子甩着两条胳膊,跟脱了线的木偶人似的:“你这是干什么,不好好做学问送这些东西也没用,等你能毕业了再说吧。”
“家里很多,这是我爸妈的意思。”叶朝川提着礼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一直低头站着。
崔老头给自己泡了杯茶,又坐下工作,好半天等茶凉得差不多了就吸溜地喝了一口,一抬头好像才发觉叶朝川似的:“你别在我这儿站着了,东西放下吧,下不为例。”
崔老头挥挥手,总算把东西留下了。
他回到宿舍一开门,周理扭过头来,看到是他,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一个来回:“崔老头收下了?”
“嗯。”叶朝川回视了他一眼,脱了外套,拿了洗手液去水房洗手。
他洗手回来,周理又接着之前的话说道:“你真强,明天我也给我老师送去。”
叶朝川没有理他,晚上,周理和蒯鹏程俩人果真一块儿出去买了东西。
分院里的生活他们都有目共睹,看看那些双目无神的师兄师姐就知道了,所以对剩下这半年的学习生活倍感珍惜。
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三男四女一共七个同学就约着游玩儿,看牡丹、看郁金香、逛植物园、竹园,更兼有湖上泛舟、登高望远,只要是文青聚集之地他们都要逛一逛。
如果崔老头不召见的话,叶朝川也会跟他们一起去,一帮子书生似的青年男女,不管是聊天还是游戏都脱离不开所学,比之大学时代的八卦、打牌高了不知几个档次,不免生出一种自命清高的优越感。
最后期末考试结束的时候,叶朝川觉得这一年过得好快,一想到回到分院要跟崔老头朝夕相处,简直不敢想象。
因为没有暑假,考完试他们就把所有东西打包好,院里找了车,连人带行李一块儿拉到分院的新宿舍。
他们所在的分院一共就几十个学生,没有专门的学生公寓,就在附近的小区租了几个房间。他们新来的七个人还是按照原来的分配,四个女生住得好一些,跟住户一样的两室一厅,他们三个男人则挤在一个由一室一厅改造成的宿舍。
入住的第一天,女生们自己买菜做了几个简单的菜,还有个厉害的女生用居家常用的锅做出了一个蛋糕。三个大男人直接过去吃,吃完主动负责洗碗、收拾。叶朝川全程跟着周理、蒯鹏程,多余的事不做,多余的话不说。
有几分过家家的感觉……
第二天,他们到院里报道,全年无休的坐班生活终于开始了。
他们的办公室在三楼,与老师们不在一个楼层。这一层一共有两个大办公室,博士一个硕士一个,因此他们跟前两届的师兄师姐们共用一个办公室。
别人都是同门师兄弟姐妹坐一起,叶朝川却是一个人,因为他只有一个师兄,坐在博士办公室,是他们分院招的第一批学生,也就是说后来崔老头再没有带过学生,直到他来了。
房间里只有一面朝北的窗户,看不见太阳,终日开着数盏长管灯,一排一排的办公桌,用格挡分隔开,每个人都埋首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不分上课下课,不分上班下班,也不分工作日和休息日。
他们可以睡到自然醒,但总是像上班族一样按点儿到院里,然后在办公室里工作一个半天又一个半天,晚上赶着小区门禁时间回去,一日复一日。
叶朝川的工作内容跟别人不大一样,别人要么帮老师做课题,要么看文献为发表论文做准备,而他在重修一门专业课。
崔老头看了他去年的成绩单,指着一个七十分的成绩:“不及格!”
叶朝川心里不禁打了一个突:“这是百分制,我及格了。”
崔老头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随即很有节奏地摇着头:“我是知道的,他们当然不会让你不及格,他们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及格的统统七十分。”
“那也不能一概而论,我刚好就是七十分。”叶朝川忍下心中情绪,回视着他说道。
崔老头挑了下嘴角,要笑不笑的样子,显得十分有涵养:“你说的对,确实有这可能,五成。”说着,他张开手比划了一个“五”亮到叶朝川跟前。
叶朝川低头没吭声。
“我当然不是让你回总部重修。”崔老头打开他的纸扇,潇洒地摇着。
叶朝川抬起头,等着听他的下文。
“院里也不可能再额外帮你出补课费了,”崔老头挑了下嘴角,“我每周出题你做练习,三个月后我考你,你通过了就继续以后的工作。”
叶朝川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他日以继夜地熬了三个月,崔老头用一张稿纸端端正正地写了一道题目,一个星期后他把手写的十几页文字交给崔老头,崔老头当着他的面一页一页地看完了,在后面空白处写了几行评语给他。
“老师,我通过了吗?”叶朝川略有点紧张地问道。
崔老头笑了笑:“上面写了,看不懂?”
叶朝川翻到最后那页纸,看了上面崔老头写的评语,抬头说道:“谢谢老师。”
正是清高气爽的时节,他们在那幢墨绿色的小楼里闷了三个月,有人提议去看红叶,立刻一呼百应群起拥之。
如果放到去年的话,他们是决不会来这种地方的,毕竟这里更吸引老年人多一些,红红火火地一片夕阳红。
他们一群人性别有别、体力有别,稀稀拉拉地逐渐分散开了。
叶朝川感觉自己走了很远,身处在一个较高的地方,便回头望过去,等落在后面的人,正好也远眺一下。
漫山遍野的红色、橙色、黄色,一丛丛一簇簇的,山间路上有很多人,一队队的大爷大妈戴着黄色小帽,大妈们围着五颜六色的丝巾。
前面拿小旗的导游喊道:“大爷小心脚底下,大妈们把丝巾围好别挂树杈上啊,谁要是想停下拍照跟左右的说一声可别走丢了——”
叶朝川瞪大眼睛,看着那个拿小旗儿的放下手里的喇叭,转过脸来。
☆、电话住址一个不能少
夏满脚下一顿,也直直地盯着他。
飒飒秋日,碧空如洗,远处的山峦山间的红叶周遭的人群都褪色成静止的背景,只眼前这一人清晰到纤毫毕现。
夏满穿着件蓝色马甲,戴着跟大爷大妈同款的黄色小帽,他微仰着头,帽檐下的眼睛黑得发沉,仿佛以往时不时就能往外冒的精光全都沉淀在里面,他动了动嘴角还没说话,眼睛里光芒一闪,迅速地低下头去,拿手捏着眼皮。
叶朝川不禁心头发酸,张了张嘴:“好久不见了。”
夏满抬头,冲他笑了一下:“嗯,好久……不见……”他脸上突然现出些微茫然,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那面小旗儿。
“你是导游?”叶朝川问道。
“嗯,对。”夏满似乎突然惊醒似的,回头看看身后的那群大爷大妈,又转过脸来急切地看着他,“你等会儿我,不,你先把你手机号留给我。”
唉,这一年半白挨了,叶朝川心中念头一闪,有些怅惋,然而能再遇见夏满也确实让他喜悦,两厢衡量,竟然是喜悦多一些,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叶朝川轻笑了一下:“要不你徇个私,把我也带上。”
夏满张着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可很快,便轻轻松松地笑道:“当然行,你跟上。”
叶朝川点点头,随后真的若即若离地缀在夏满带的团的后边,把同学都抛到了脑后。
夏满一路讲解,虽然不像女导游那么有亲和力,但给人的感觉就是走南闯北的见识广,一口普通话还带着本地的腔调,对待这群大爷大妈既不刻意尊敬也不厌烦,偶尔跟逗小孩似的调侃几句,说不出的风趣爽朗。
夏满时不时地看他一眼,有时候走路走得好好的,猛地回头看一眼。
叶朝川心下好笑。
“叶朝川,叶朝川。”蒯鹏程从后面追上来,“你走得还挺快,他们都在后面呢,先别走了等会儿呗。”
叶朝川略一犹豫,还没答话,夏满就急慌慌地从队伍前面赶过来:“怎么了?”
他笑了笑:“没事,我同学,我说几句话就跟上。”
他这么说,夏满还是没有动,上下左右地看着蒯鹏程。
叶朝川对蒯鹏程说道:“你们玩儿吧,不用管我,我跟我朋友一起。”
蒯鹏程看了夏满一眼,点了点头:“好的,那回见。”
说完话,他们继续往前走,蒯鹏程大约是停在原地等别的同学。
夏满碰了碰叶朝川的胳膊:“你跟我走前面。”
“这不好吧。”叶朝川扫视了一下这群兴奋的大爷大妈。
“没事,来吧。”夏满看着他,眼珠子黑漆漆地直闪光。
他们并排走着,却再没谁说话,夏满时不时地偷眼瞧他,叶朝川感觉自己的侧脸被他视线一遍一遍地清洗,泛着剔透的敏感。
“要不要休息一下。”叶朝川直视着前方说道。
“啊?不用啊。”夏满胡乱地应道。
叶朝川只好转过脸来看着他:“我没说你。”
“哦,对,那休息一下?”夏满看着他的脸,喉结上下翻滚了两下,一转身举高小旗儿吼道:“青阳的原地休息一下,拍照的别走远了。”
夏满看着这帮老头老太太分散开,大致了解了他们的活动范围,转身跟叶朝川说道:“你先把手机号留给我。”
还记着这岔儿呢,叶朝川笑了一下:“好。”
他报着号码,夏满拿着手机存了,然后拨过来:“你存上我看着。”
叶朝川看着那个号码愣了一下,随即存到手机里。
夏满没有换号,用的还是原来上学时那个号码。
夏满放好手机,伸手勾到他背后的包上掂了掂:“你带水了吗?”
“带了。”叶朝川不大自在地看看周围,他们都不是学生了,还做这种动作怪别扭的。
“你歇会儿,我得看看他们,怕老年人身体吃不消。”夏满伸手一指,旁边有一棵大树,很多人都围着拍照,“你就呆在这儿别乱走啊。”
他这跟孙悟空似的伸个手指划个圈就想把他拘里边儿的行为,让叶朝川不悦地皱了皱眉,但一看到他黑漆漆的眼睛里包含的其它意味,又忍不住答应了。
夏满看他走到树下站好了,这才急忙地去看那群老头老太“大爷你饿不饿”“大妈头晕吗”,有出现症状的,他就从包里拿出吃的或者药物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