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做时又是另一回事,他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在发出抗议,这脆弱的小身板,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分崩离析,拼命地以酸痛向主人表达着“求放过”的意识。
只是这主人显然也无能为力。
穆白身上的汗出透了一层又一层,眼前模糊了起来,眼眶里湿漉漉的,都分不清是生理性眼泪还是灌进去的汗水,简直怀疑起这康先生是不是看自己不顺眼了。南宫都说,从没有人是这样训的呀,自己似乎一进来就跟熊孩子许瑞他们差不多待遇了。
难道自己看起来会很不好管教,所以得来个下马威吗?
康荣见小娃娃整个脸色都变了,手心也滚烫得不像话,才大手一挥,让穆白下去休息一会儿。心下则暗自吃惊,这几乎是他遇到过的,能坚持最久的孩子了。
习武这条路,其实十五岁之前练和十五岁之后练,走的完全是两个路子。
十五岁之前,小孩子虽能懂得一些道理,在理解能力上却毕竟比较简单,靠的多是身体记忆。优点在于学得快,身体尚未定型,可塑性强。缺点则是注意力的集中不容易,毕竟习武的基础是单调的重复,并不是那么有趣。
十五岁以后,孩子的理解能力已经达到了相当水准,但相应地骨骼也大致定型,再要打开身体的各个关节已是不太容易了。习武首先要过的就是筋骨这一关,对小孩子容易得紧,对大人则难上加难。
所以才说什么都要靠童子功。认知水准可以逐渐提升,身体状况却是不可逆的。
但同样的,小孩子的心理没有那么强大,怕吃苦是本能,有时候苦得厉害了,甚至会产生极度抗拒的心理。所以才要用好几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半逼半诱地让他们习惯更大的强度,才能打通筋骨,松开关节,通身调达之后,才能确保真气流转不断。
这名叫穆白的孩子,看着瘦瘦小小貌不惊人,没想到韧性倒是出奇地好,忍了这么久也没有哭闹。康荣摸摸下巴,可造之材啊。
就这样,穆白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列为了头号关注对象。坐在地上没两分钟又被要求起来继续站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得罪了康先生,送来了同情的目光。
以前穆白最痴迷练武的时候,早上五点起来练到七点,傍晚吃完晚饭六点练到八点,一天将近四个小时,已经觉得了不得了。而且中间练练歇歇,除了站桩还走步子练拳练剑,累了还可以把身形放高一些,全由自主。现在一个下午大概直接站了四个小时,中间休息了四次,每次大约五分钟。
到了后来,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闭上了眼睛,管他变形还是往下倒,爱咋咋地了,反正现在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控制。身上难受得紧,没办法,只好转移注意力,想一些当初老人给他讲解的拳理,甚至在脑海中想象当初老人演示的一招一式,一来二去,倒也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不知过了多久,穆白回过神,突然感到周遭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分。有点莫名地睁开眼,却见所有孩子都绕着他围成了一个圈。见他终于“醒来”,呼啦一下子炸开了锅。许瑞异常佩服地看着他:“穆白,你真厉害,站着也能睡着!”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不过是偷偷开了一点小差,后来有点回忆得入迷了而已。穆白有点心虚地看了看圈外抱着手站着的康荣,这不会被记一笔吧?
一直站在穆白身侧的南宫清晏终于松了一口气,拉一拉他:“醒了就好,阿白,我们回去吧。”
穆白转头四顾,这才发现整个演武厅已经暗了下来,有人已经开始准备火烛。而他们的课程,早已结束了。身体似乎过了一个临界点,倒不是那么难受了,隐隐还有一点畅快。
他冲眼中焦急之色尚未散尽的南宫露出一丝安抚的笑,刚迈了一步,就整个人软了下去。倒没什么事儿,只是两条腿腿彻底不听使唤了而已。
南宫清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康荣,却见他镇定地摆摆手:“没事,他方才入定了,站过头了而已,休息一会就好。”
这么小的孩子,连一丝内力的边都没摸到,就可以全靠意志力入定,实在是太罕见了。康荣的眯眯眼里冒出一丝狂热,他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挖掘好苗子,这样的学生怎么能错过?方才等待的时间里,他已经在心里拟定了n个训练计划。
反正一下午足够他摸透穆白能承受的程度了,不怕训出问题来。
穆白自然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南宫隐隐约约抓到了一个边,但事实证明他现在还是太嫩了一点,同样没能猜到阿白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会过上水深火热痛不欲生的生活。
这时候两个小家伙都没顾上别的,南宫确定了穆白没事,便蹲下身子,细心地帮他捏了捏腿。穆白冲他扮了一个苦哈哈的鬼脸。
南宫清晏罕见地冲他笑了笑。这是他最喜欢阿白的一点,不管遇到什么事,好像总还能保持镇定,跟身边这些动不动哭爹喊娘的小鬼一点都不一样。
这种心态其实跟小孩子总爱跟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一起玩有点像,因为小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总有种自己已经是大人了的错觉,不自觉地便想要脱离同龄群体,模仿大孩子看似“成熟”的举动。
而南宫清晏心智成熟得又比同龄人快一些,一直有些郁郁,现在遇上了穆白这么一个芯子里二十多岁的人,又有意无意地让着他,一时间让他觉得无比契合——这才是自己理想的同伴啊!
难得的体贴举动倒是让其他小伙伴们差点把眼睛瞪出眶,下巴掉了一地。
两个当事人倒是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穆白已经很习惯南宫的表面冷淡实际细心了,笑眯眯地道了声谢。
等到终于能勉强起身行走时,一群小的已经散了,只剩一个康荣大尾巴狼一般地问:“能走吗?要不我送你们回去?”
穆白赶紧惊恐地摇头,他对这位实在有心理阴影了。为了表明自己没问题,还强忍着酸软,拖动着两条腿拼命移动起来。嗯,背影看着略凄惨,有点像中风过后重新练习行走的病人。
摇摇晃晃的身形看得南宫清晏心惊胆战,连忙上去扶了一把。
康荣有些尴尬地笑笑,今天好像的确一个激动下,把人折腾得有点过头了。
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挪到外头的穆白迎风流泪,终于,暂时,逃出火坑了!只要挪到坐忘峰下,忠叔就会在那儿接他了!想到这里,两条小腿拐得更欢了。
通往坐忘峰山脚下也是一段上坡,并不陡,平时走起来只是玩儿一般。但对今天的穆白来说,却格外艰难。平地上还好些,膝盖不打弯地平着挪就行,一上台阶,稍一抬腿所有的经脉便抽疼不已。穆白一边扭曲着五官,一边尝试着两条腿换着一格一格往上跳。
南宫清晏在一旁围观了他各种姿势后,终于忍不住,绕到他前头,一把将他托到了背上。
穆白:……
他小心翼翼地说:“南宫,你是嫌我太慢了吗?我可以稍微快点的,真的。”
南宫清晏淡淡道:“没事,我看你今天也挺累的,就背你一回吧。”
第20章 BOSS融入小集体
接下去的日子里,穆白就正式开启了地狱般的训练模式。
随着康先生的格外“照顾”,他每天下学时,几乎都会产生一种“终于又成功活过了一天”的激动感,然后掰着手指算“还有x天就到休息日了”。天知道,上辈子就算边学习边打工最忙的日子里,他也没觉得这么累过!
现在他每天都处于不良于行的状态,一走动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打架。登高下低的时候,腿上经脉全部酸爽得厉害,所有小孩子能干的捣蛋事儿全部做不了。虽然他也没有过捣蛋的念头,但“不想做”和“不能做”完全是两个概念,前者是自觉,后者嘛……让人同情。
现在他们那一帮孩子大部分都认定,穆白是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莫名得罪康先生了。许瑞为首的熊孩子团彻底接纳了这个难兄难弟,一边嘲笑他,一边帮他出主意,比如扮可怜扮生病什么的。至今穆白也不敢尝试,生怕鬼/畜先生识破了之后,要了他小命。
许瑞颇为遗憾,因为不甘心让这些“妙招”白白浪费,其他熊孩子又被整怕了,只好由他这个老大(自封的)来一个个亲身实践。目前为止,无一例外地结局惨烈。
不过在这种高压下,穆白的进步也很是明显。累归累,这却并不是损耗身体的累法,反而是身体内部正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体现。
短短四五天下来,这具身体原有的营养不良模样就改变了。身板依然瘦弱,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却不像之前那般可怜兮兮了。脸色变红润了,眼神也不那么黯淡了,精神头儿一变,由于饥饿带来的萎靡不振感就褪了个七七八八。
与此同时发生巨大变化的,是他的饭量。
说起这事儿,穆白经过千锤百炼的老脸也得不由地红上一红。
大约这具身体对饥饿的记忆太过深刻,自从到了温饱绝对没问题的清安派,他的饭量就变得巨大无比,每顿饭都吃撑了还恋恋不舍。但在康荣手下待几天后,他的饭量竟然还奇迹般地再次增大了,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饭桶。
肚子就好像一个无底洞,各种各样的东西填进去,连个响儿都没有。
一开始穆白没好意思吃得太“肆无忌惮”,大家差不多搁筷子了他也便跟着停下,结果有一天大半夜地肚子大唱空城计,把自己唱醒了不说,还生生把南宫清晏给闹醒了。
南宫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双目无神地看了他半天,穆白差点没把脑袋埋到床底下去。
南宫清晏终于明白过来是什么让他从黑甜香中醒来时,简直哭笑不得,拉着穆白去小厨找吃的。两只熊孩子照着个蜡烛毛手毛脚,又还没完全清醒,一进门就把挂在墙头的一个筛子碰落了下来,接着乒乒乓乓引起了一大串连锁反应。
于是南宫辙、忠叔、李妈循声而来,先后聚到了这个小小的厨房间,一齐见证了穆白“半夜饿醒”事件。
从此之后,李妈每次准备早晚饭时,都笑眯眯地自觉地多加半碗米,多炒一个菜。穆白也不藏着掖着了,每顿饭开启狼吞虎咽模式,负责光盘。
饶是这样,本来觉得小孩子能吃是好事儿、吃得多长得壮壮的才好的李妈,也被穆白逐日增大的胃口吓了一跳,生怕孩子没个数儿,吃坏了。提着颗心观察了两天,发现他一切如常,不由得啧啧称奇。
同样啧啧称奇的还有一群小伙伴们。
现在中午大家已经不进行吃饭比赛了,谁吃得最快不一定,吃得最多的却一定是穆白,毫无悬念的事情小朋友们自然而然便? チ诵巳ぁ?br /> 没有了例行活动,大家便散着扎堆了。许瑞把穆白当成了好哥们,有什么小玩意儿小发明都跟他分享,别说,这孩子还真有许多奇思妙想。
奇巧之术在江湖上属于非主流,难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儿,又因为常常掺杂一些邪门歪道的东西而被许多人斥之为“异端”。
但穆白是谁?来这里之前,他可是一个写小说的,对一切“旁门左道”的东西都抱着浓厚的兴趣!正道的一刀一枪早就写腻了,正要来点新鲜的才足够生动啊!而且他也没江湖上那种根深蒂固的“奇巧之术即使赢了也不够光明正大”之类的偏见,实用才是硬道理,性命交关的时候,你跟人讲究绝对的堂堂正正?也得看人家给不给你使阴招呀。
风骨是极少数特殊情况下爆发出来的情怀。大部分时候,我们的生活不触及原则问题。在这个动不动就真刀真枪火拼的年代,活着回来见家人,才是对他们最大的交代。
因此,两人相见恨晚,穆白抱着极大的兴致参观许瑞一次又一次成功或失败的小发明,许瑞惊讶于穆白给出的一个又一个小点子,一时将他升级为“知己”的范畴。
顺带也捎上了与穆白形影不离的南宫清晏。
其实只要摸透了南宫清晏的性子,就会发现他实在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一般的孩子都是由情绪主导行为,他却只要想透了其中的道理,就能轻而易举地接受一件事。
之前南宫辙千方百计也没能让他愿意跟其他孩子一起玩,是没有抓住他的“点”。
大人跟他说,你看,他们一起玩耍多有意思呀,你也加入吧。而他看到的是,一群小屁孩在那里不知所谓的跑来跑去,简直浪费时间,而且自己一点也没有要加入的兴致呀,为什么非要跟着跑?大人说,小孩子嘛,就是要闹一闹才好呀。他觉得,为什么呢?不闹腾不也挺好的吗?至少他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模式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想不通“为什么要加入”这个理,他便死死地拧上了。虽然后来逐渐觉得一个人挺孤单,却已经不知怎么迈出那一步了。
而这时候,穆白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他成为一道桥梁,让南宫对其他人的生活方式有了一个了解的可能性。
比如说,以前他觉得许瑞一群人就爱哗众取宠,而现在则发现,他们也在以极大的热情追求着自己的爱好,而且真接触起来,似乎也挺有意思。
比如说,以前他觉得罗子啸倔头倔脑,天赋不够是没办法的事,在康先生指导后还拧不过弯来,想明白前非得按自己错误的方式去做就有点固执了,后来却发现他跟自己骨子里其实倒有几分相似。不经过实践的检验,为什么要轻易否定自己呢?这么一想,倒觉得罗子啸有几分可爱起来了。
几天下来,在南宫清晏眼中,自已的这一群同龄人就不再是单纯地一个个名字对应一张张脸,而是有血有肉、性格丰满了起来。各自固然都有一些缺点,却更多可爱的地方。
而在其他人眼中,南宫也莫名地多了一丝人气。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他依旧话不多,依旧没什么表情,每天面瘫状坐在穆白身边,沉默地听着他与其他人的交谈。有时候穆白与人聊得热火朝天,拼命扯着他袖子问意见,他也不过面上带一点无奈和纵容地点个头或摇摇头。
但就是这一点点无奈和纵容的表情,让他满脸的冰霜都有了融化的迹象。
其实,南宫清晏在小孩子中间一直就是一个特别打眼的存在。不管是他的家世、成绩甚至容貌都为人瞩目,小孩子好胜心强,有这么一个各方面都碾压自己的存在,要么崇拜,要么带点小小的嫉妒,自然都是有的。还有人八/九岁已经懂了一些事,知道自家大人跟着南宫辙混,想要跟他亲近一点的也不在少数。现在虽不图什么,但玩得融洽一点也没坏处不是?
只是之前小南宫统统不买账,对谁说话都一副特别“公事公办”“实事求是”的态度,虽然不说语气不好,但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没有人情味的感觉。时间久了,就积累成了性子高傲、恶劣、看不起人等负/面印象。
结果穆白出现了以后,南宫清晏的画风竟然就悄然发生了变化。大家颇感意外的同时,倒又尝试着接近其他来,很快就发现之前互相都有误解,一时间气氛变得和谐无比。
穿越后多方受南宫清晏照顾的穆白,抱着一点对他的亏欠感,默默决心要改变他的命运。第一步,便是帮他多与人交流,最好交结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一方面可以让他在与人交往中性子变得宽和一些,以后不至于太钻牛角尖,另一方面,则希望万一他遇到什么事,不至于完全孤立无援。
千方百计引导南宫与大家说话的穆白自己都没发现,在短短四五天内,双方已经试探着迈开了友谊的第一步。
另一个他没有注意到的,是清安派的孩子其实也因为种种主观客观的原因,一直悄悄地分成两边。一边是“根正苗红”的清安派子弟,另一派则是“外来户”。虽然孩子的门户之见几乎没有,但学习训练间的进步快慢,节假日走动的多少,却切切实实是不一样的,到底一点点产生了亲疏远近之别。
而南宫清晏作为“世家子弟”的代表,他作为“外来草根”的代表,两人的亲密关系还让两方人都一时间亲厚起来。
前一世,这个任务是由男主安辰轩来完成的。他凭着平民出身的亲和力凝聚了外来户,又以刻苦练习的精神、快速进展的实力以及超凡的眼力征服了世家子弟,最终受到了所有人的拥戴。当然,中间不乏一些小手段,但穆白只把它们当做男主权谋超群的例子来描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