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璇挥手让立春立秋下去,二人有些微微的失落。
二人正要走,忽然又闻天璇叫住她们,只听她问:“我以往的信件还收着吗?” 原身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她一开始就打听过,当时还失望了一阵,信这一茬却是没想起来。还是被刘氏提醒才想起来,信是个好东西啊!可以帮助她了解周围人,甚至也可以用来假装‘恢复记忆’了不是。
“都在的,”立春忙不迭道:“姑娘要的话,婢子这就去取。”
天璇心花怒放,矜持颔首。
立春脚下生风的去了,不一会儿就带着一群小丫鬟捧着一大堆锦盒回来。
天璇歪头看了看,若有所思:“都在了?”
立春忙道:“都在了。”
天璇拧眉,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立春手里捧着一个半臂长巴掌宽的黑漆嵌螺钿木盒,解释:“姑娘习惯按着人装在不同盒子里,您和世子的信都在这个锦盒内。”
天璇心里道了一声罪,有点儿好奇的接过来。
黑漆嵌螺钿木盒里放了八封信。天璇看了看日期,最早一封是天顺十二年十月,最近的那一封是天顺十三年十二月份的,就是去年底。
天璇打开最近的一封,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抬头震得半身不遂,她再次确认了一遍,确认是‘宝儿’二字无疑,顿时觉得各种违和感汹涌袭来。完全无法把这两个字和他联系起来好不好,她自己写都觉羞耻,他怎么下得了笔。
‘啪’一声,天璇把信纸倒盖在桌上,她需要压压惊,不会现实生活中他也这么叫吧。天璇打了个哆嗦,一摸手臂,果然起了鸡皮疙瘩。
谷雨惊诧莫名的看着大惊失色的天璇,忙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被肉麻到了。
天璇摇了摇头,做好心理准备之后再一次捡起信。才有功夫留意他的字,铁画银钩,纵横之间,气势恢宏,倒像他这个人。
天璇忽略抬头,逐字逐句往下看,薄薄一页纸内容不多,归纳起来就是四个字——回家过年。
再看了两封,山水游记似的,字里行间带着引诱,倒像是故意勾人,反正天璇被这寥寥几句勾的心驰神往。再往前读几封发现内容之间的衔接嵌套,如此看来,原身也给他回信了。天璇遂问:“我每次都回信吗,信写的长吗”
立春回道:“姑娘看着心情回。婢子记得有一回您就回了两个大字。”
天璇低头拆着另一封信,随口道:“不会是已阅吧!”
立春大喜,激动的看着天璇:“姑娘想起来了!”
天璇愣住了,还真是已阅!有点好奇接到信的蒋峥是什么表情。这姑娘有胆量,她顶礼膜拜。她含糊道:“模模糊糊有点印象。”
只看这八封信,原身和蒋峥感情应该还不错,看着看着天璇有点儿心虚。她放到一边眼不见为净,翻阅其他信件。
数量委实不少,大大小小几十个盒子,有亲有朋,毕竟是十来年的积累。天璇觉得最亲近的人估计都在这儿了。
天璇挑了最大的那个看,是靖国公夫人,厚厚一沓有几十封的模样,都是她在梁州那几年写的。天璇看了几封,多是嘘寒问暖,鸡毛蒜皮,满纸的烟火气,还会提到她来信的内容,看来她回的也不少。由此可见,她和靖国公夫人是真的很亲近。
挑灯背信的天璇还读到一封来自靖国公夫人的安慰信。先是责备她贪玩差点被马匪掳走,然后庆幸还好被蒋峥救了。至此,天璇心安。
第20章 家法
信太多,花了一晚上也只看完了一半,次日早晨天璇请安时满脑子都是信里内容,冷不防听到一声:“老太爷回来了。”
天璇一个激灵回过神,发现沈老夫人一脸的诧异,诧异之中又带着点不安:“老爷子怎么一声不吭的回来了?”
语气有些不对劲,堂内诸人好似都聋了。
刘氏缓缓道了一声:“想来父亲不想我们兴师动众。”
沈老夫人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心跳扑通扑通的加快了。
刘氏站起来,带着人出院子迎接。
沈老爷子面颊清瘦,两鬓斑白,虽面上微带风尘,却是精神矍铄。抬手叫起行礼的晚辈,站在他身后的一男一女上前施礼,分别是长房三爷沈炜,二房二姑娘沈天瑜,这次沈老爷子去邻郡访友,就带了二人服侍。
接着是兄弟姐妹互相厮见一回。天璇留意了下沈天瑜,在别人的描述中,她们关系不错,看信件往来也是亲近的。
十八岁的女孩儿,身姿修长,体态丰盈,鹅蛋脸,秀眉凤目间透着一股英气。沈天瑜似有所觉地抬眼,对她宛然一笑。
天璇嘴角一弯回以微笑。
沈老爷子目光在天璇身上定了一会儿:“看你模样身体是大好了。”
天璇微微一福,恭声道:“孙女不孝,让祖父操心了,眼下都好了。”
“那就好!”沈老爷子捋须颔首,说着便往屋内走,众人紧随其后。
略说了几句,沈老爷子就打发了人。旋即他入了内室,室内,沈老夫人正虚弱的躺在床上,见了沈老爷子又惊又喜又抱怨:“老爷不是说要喝了朱家曾孙满月酒才回来的,怎么提前了。提前了好歹说一声,好叫他们去接你。”
沈老爷子定定看她两眼,冷笑:“喝完满月酒再回来,妙仪都要被你逼走了。”林沈氏,闺名妙仪。
“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沈老夫人大惊失色,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妙仪要去哪?”
“我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你是什么意思。妙娇把嘉玉推入三月天的湖里,你是怎么处置的?”沈老爷子声若冷雨。
沈老夫人的脸顿时僵住了,反应过来,难道林沈氏就为了这件事要离开信都,不可能!以长女那软和性子,是做不出这种决定,必是背后有人给她支招,是嘉玉还是林嘉志?沈老夫人心念电转,口中还不忘替小女儿开脱:“娇娇不是故意的,我已经罚她抄书禁足一月。”
闻言,沈老爷子怒不可遏,指着她喝道:“这么多双眼睛看见的事实,你嘴皮子一碰,说不是故意就不是故意了。你当我蠢还是你太蠢!”
多少年没有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尤其屋子里还有不少下人,沈老夫人登时涨红了脸。正尴尬,她听到隐约的叫骂声,作为一个母亲绝不会认错自己女儿的声音,当下沈老夫人脸上的血色褪的一干二净,惊惧交加地看着沈老爷子:“娇娇,老爷,老爷?”慌得声音都变了。
沈老爷子面带寒霜:“我倒要看看她是怎么个禁足法?”
骇得沈老夫人手脚僵硬,愣在了原地,她心慌意乱的看着沈老爷子。
气色红润,精神奕奕的沈妙娇被两个婆子架进来时还在张牙舞爪,咒骂不休,一见沈老爷子顿时卡了壳,就像老鼠见了猫,瞬间哑了声,难以置信:“爹?!”
她脸色有多红润,沈老爷子的脸就有多黑,父女俩成了鲜明对比:“说说你们姑娘禁足这几天做了什么?”
顿时,沈老夫人和沈妙娇都顺着沈老爷子的目光看过去,目光汇聚之处,便是随同沈妙娇一同前来的,霞飞院里的陈婆子。
陈婆子心里苦,老爷子和老夫人,哪个她都得罪不起,但是比一比,还是老爷子更不好惹。想来她说了实话后,老爷子会安排她的后路,当下把沈妙娇卖了个彻底。
沈妙娇说是在院子里禁足抄书,其实每日里看话本子看到三更半夜,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至于罚抄的女则,一个字都没动。
哪怕心里有数,沈老爷子也被气得直哆嗦,这哪里是惩罚:“因为争风吃醋把嫡亲的外甥女往湖里推,推完了你就这么惩罚她,你看她这模样知道自己错了吗?你是不是要纵得她以后杀人放火了才高兴!”
沈老夫人根本不敢对上沈老爷子的视线,沈妙娇在霞飞院是什么情形她如何不知,也知这样不好,可她就是狠不下心怎么办?沈老夫人嘴唇翕了翕,想说点什么,又想不出话来,只觉得心乱如麻。
沈老爷子长叹一声,愧恨难掩:“妙娇今日,我难辞其咎。”
三十多年的夫妻,沈老夫人哪听不出他隐藏在话中的狠决,当下肝胆俱裂,颤着声:“老爷!”
“你无需多言。”沈老爷子打断她:“惯子如杀子!”他对儿子严格教养,对女儿却是娇宠,尤其是沈妙娇,老来得女,爱逾珍宝,如今悔不当初。
左看看面容冷肃的沈老爷子,右看看心惊胆颤的沈老夫人。敏感察觉到大难临头的沈妙娇嚎啕大哭,吓得直叫:“爹,娘!”
一头雾水的天璇被喊到正法堂时,整个人都是懵懵的,幸好有谷雨这个百事通:“正法堂是行家法之地。”祠堂重地并非想进就能进,谁都能进。所谓跪祠堂,都是跪在正法堂面朝祠堂而跪。
这种地方,谷雨等无权进入,遂将天璇送到门外后,她们便被人拦住了。
天璇独自入内,正法堂说是堂,其实只是一间大屋,飞檐斗拱,威严壮阔,此刻前后两扇大门大敞,后门正朝沈氏祠堂。
该被行家法的,天璇怎么想都只有她。入内一看,果不其然,沈妙娇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按在一尺宽的红木刑凳上,她哭得撕心裂肺,妆容糊了一脸,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恐。见人陆陆续续到了,惊恐之中带上了羞愤,她埋头大哭:“爹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声音之惨烈,让人为之动容。十四岁的小姑娘哭成这样,说实话还是挺让人于心不忍的,但是想想她干的事,那丝不忍立即不翼而飞,天璇选择了低头继续背信。
沈老爷子闭目养神,充耳不闻。直到长随提醒人到齐了,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凌厉完全不似六十岁的老人,沉声道:“妙娇为了口舌之争推嘉玉入湖,还不思悔改。今日我便依照家法杖责二十,以儆效尤。让尔等前来观刑,是为让你们引以为戒。”
沈氏众人俱是唯唯。
旋即沈老爷子沉声下令:“行刑!”
在沈妙娇惊恐欲绝的视线中,三指宽的竹杖落在皮肉上发出‘啪’一声,于此同时沈妙娇浑身一阵剧烈痉挛,腰肢乱颤,满嘴的哭泣求饶化作一道尖叫。
随着杖子再次落下,尖叫一次比一次凄惨,几声之后她只能趴在长凳上痛苦的扭动,呻吟出声。痛苦到扭曲的面容上豆大的汗水和泪水混合而下。
十二杖之后,沈妙娇臀部渗出淡淡血迹,众人纷纷不忍的别开眼。天璇不着痕迹的扫一圈,发现偶有几人露出大快人心的微笑。
沈老爷子紧紧捏着扳指,骨节发白。等唱到二十,他才松开手望向面无血色,双目紧闭,已然昏死过去的沈妙娇,沈老爷子无力的一挥手:“送回霞飞院。”
便有壮硕的婆子上前打横抱起沈妙娇往外走。
沈老爷子又对众人训勉一番,最后才道:“望你们好生警醒,都回去吧!”
戚戚然的天璇走出正法堂,被外头的晚风一吹,打了个寒噤。天璇觉得自己有必要抽时间把家规背一背,万一不小心踩了雷,众目睽睽之中被按着仗打臀部,委实令人羞愤欲死。
阮氏拍拍她的手,似乎看穿了她无厘头的担忧:“咱们家对女孩儿娇养,至多罚跪祠堂。”想挨打也不容易。
天璇蹭了蹭鼻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阮氏挺着肚子扶着天璇的手慢慢往回走,打趣:“妹妹别胡思乱想,今晚回去好生休息,明儿世子要过来,妹妹可得养好精神。”此外沈老爷子还邀了林家人,沈妙娇这一顿打,一半是打给林家看的。
天璇步伐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第21章 计远
霞飞院里鸡飞狗跳。沈老夫人饶是做了心理准备,亲见沈妙娇凄惨模样,依旧差点晕过去,当下泪如雨下,老爷子怎么下得了手。但见丫鬟褪下她血迹斑斑的小裤,拱肿紫红的臀部暴露在眼前,其中几道杖痕上皮肉翻绽,血迹斑斑。
沈老夫人眼前一黑,踉跄了几步,还是谢妈妈眼疾手快搀住了她。她抓着谢妈妈的手泣不成声,一叠声质问:“他怎么下得了手,下得了手!”
在沈老夫人锥心刺血的哭声中,沈妙娇悠悠醒来,顿时歇斯底里哭起来,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罪,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一哭牵动了伤口,疼痛排山倒海袭来,疼得她涕泗横流,似乎要把所有伤痛和屈辱通过眼泪发泄出来。她一哭,沈老夫人更是痛彻心扉,哭的肝肠寸断,恨不能以身相替。顿时霞飞院里凄风苦雨,哭声震天。
好不容易,沈妙娇哭累了,在药效下沉沉睡去。沈老夫人心疼的摩了摩女儿苍白的脸蛋,抹着泪站起来,脸色阴沉的能滴下水来,她要找老爷子讨个说法,娇娇有错,可也没有这么惩罚的,她一娇滴滴的女孩,岂能下此重手。
沈老爷子一见沈老夫人气势汹汹的模样,就知她要说什么,先声夺人:“待你我驾鹤西去,谁能继续庇佑她?”
只这一句话戳破了沈老夫人滔天怒气,若是以前她会回答,自己会给娇娇选一个家世清贵,人口简单,最重要的是对娇娇好的丈夫。有自己看着,女儿在婆家受不了委屈,等她蹬腿去了,外孙估计都长大,能保护母亲了。
可这一场病让沈老夫人心生怖意,万一她熬不到那时候怎么办?
沈老爷子见她模样就知她能明白,继续道:“娇娇被你我惯得无法无天,连兄姐都不放在眼里。这家里你看看,她和哪个关系好?将来要求他们照拂娇娇,你觉得可能吗?不过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沈老夫人面色发白,哑口无言。
“以前我只当她任性,直到这次她把嘉玉推入湖我才醒悟,她这哪里是小女孩的任性,分明是……”沈老爷子艰涩道:“狠毒!”
沈老夫人脸色剧变,下意识就要辩驳:“老爷怎么能这么说娇娇。”
沈老爷子阖了合眼皮,残忍的掀开了沈老夫人自欺欺人的遮羞布:“姑娘家争执见多了,你见过几个一言不和就推人下水,推完还跑,事后又不肯道歉,还能若无其事心安理得的享乐。”
一个字一个字犹如钉子,扎在沈老夫人心口之上,扎的她一颗心千疮百孔,鲜血淋漓。沈老夫人踉跄着倒退,瘫软在圈椅上,她双手发抖,嘴唇嗫嚅:“娇娇!”
沈老爷子也不好受,哪个做父亲的愿意如此说自己千娇万宠的女儿,他定了定神继续道:“我之所以让众人观刑一来就是警示妙娇,压压她的气焰。二来也是让他们出口气,这家里女眷哪个没被她挤兑过。妙娇挨打,她们这口气一出渐渐就能心平气和了。到底血浓于水,只要妙娇以后改了脾气,以前的争执都可算是小孩子脾气,谁会真的和她计较不成。你我走后,她们也会照拂她。
我会替她请一位规矩严谨的女师,日后哪怕是打也好骂也好,也要把她脾气拧过来,你要是真的疼她就不要插手。”
沈老夫人坐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角扑簌簌的往下掉泪,只觉得一颗心紊乱无章。
沈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又道:“这回妙仪是真的伤心了,我已经向林家下了帖子,她会来的。你给她说几句软化,妙仪素来心软。”他还特意让林嘉志过来,就是存了提携的意思在里头。林嘉志既是沈氏外甥,和蒋峥马上要成为连襟,算不得外人。明天让林嘉志作陪,对他前程只有好的。他好了,嘉玉姐弟三也会好。
翌日正值休沐日,沈家成年男子都聚在青松院等候。蒋峥虽是沈家未来孙女婿,然他身上还冀王世子,从一品骠骑将军的身份。真论品级,这里也就沈老爷子能与他平起平坐。
蒋峥甫一入内,便拱手行礼,对沈老爷子和沈凛执的是晚辈礼,再是旁人拜见他。
沈老爷子脸上的笑容明显了些,让他坐在自己左下首第一座,与右边沈凛正对。
男人之间自然不会说些家长里短,沈老爷子已经辞官归隐,在家教养子孙走亲访友。不过梁州遂宁险些失陷,蒋峥出兵收复元圭,这样的大事自然有所耳闻,况且这次战役,沈家二老爷沈决也领兵参与。
沈老爷子先是恭喜了蒋峥再下一城,这一城意义非同小可,意味着蒋氏已经把触角伸入梁州。目下蒋氏势力范围已达冀、雍、青、梁四州。
蒋峥便道沈决骁勇善战,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