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华的目光便也刺了过来,刑鸣不敢迎上自己的眼睛,像偷藏的不及格试卷在家长会上被揭开了,慌慌张张打岔说:“师父,你也少喝一点。”
“你师父得多喝点。”虞仲夜说,“教出这么好的徒弟,怎么也该庆祝一下。”
“鸣鸣确实好,聪明、努力也要强,”苏清华顺口接话,褒奖自己的徒弟不遗余力,“不是专业出身,却不输科班生里最拔尖儿的那些,天生就是干媒体人的料。”
虞仲夜点了点头,笑着看向刑鸣:“起步虽晚,后劲十足。”
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好在服务员及时送菜上桌。盘碟精致,食物的香气隐隐散开,刑鸣暗吁一口气,心说,三个人三张嘴,若都被吃的堵上,话兴许就少了。
刑宏入狱时苏清华四处奔波打点,比唐婉还心焦急切,只可惜一个年纪轻轻的小报记者,屡屡翻案,屡屡不成,当时他还未加入明珠台,也远没有创办《明珠连线》之后的影响力。刑鸣对这个师父既存感激,也总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每个不识时务的理想主义者是否都一样,燃烧然后陨灭,孤掌难鸣。
苏清华脊椎受伤瘫痪之后,手指也常抽搐发麻,严重时甚至连筷子都拿不住。刑鸣对师父向来体贴,尤其两人同桌共餐的时候,见苏清华夹个甜虾都掉在了地上,他立马把食物弄到自己的餐盘里,剔除鱼肉的骨头、去除海鲜的外壳之后,再夹回去 。
他坐在苏清华身侧,虞仲夜对面,做这些时能明显感到虞仲夜那双深长眼睛一直盯着自己。很烫。
苏清华的目光再次刺向他的脸,这回比方才更锐利,夹杂着怀疑、不解与猜忌。刑鸣故作自如,实则已经心跳如鼓,砰砰砰,撞得整个胸腔都发出共鸣。他替苏清华弄好盘中餐,便站起身,想趁与虞仲夜的关系完全暴露之前,赶紧逃开。
“虞总,我晚上还得出差。”一日师,终身父,“师父”二字的意义不言而喻,在苏清华面前,他对虞仲夜的称呼都变了。
虞仲夜自顾自小饮半杯,没看刑鸣也没回话,刑鸣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立在他的身前,又补一句:“我组里的人都先走了,我一个领头的不去,不行。”
足足几分钟后,虞仲夜终于抬眼看向刑鸣,嘴角微带笑意:“明天一早让老林送你去机场——现在,坐下。”
第39章
酒酣耳热之后,谈话回归正轨,两个老男人都不怎么动筷子,反倒谈兴渐浓,聊旧闻,聊时事,家国天下,无一不谈。观点不合的时候就争两句,苏清华面红耳赤,虞仲夜云淡风轻,他们完全都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如坐针毡的小年轻。
听两个男人唇枪舌战,时不时大笑几声,刑鸣僵着身子绷着脸,闷头进食,总觉得一切貌似如常,哪里又隐隐不对。
一顿饭结束,苏清华已经醉得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满口胡话,连刑鸣都不认得了。老林很贴心,另派了台里的年轻司机来送苏清华回家,交待对方务必小心关照,把人安安全全送进家门。
送走了苏清华,刑鸣七上八下一晚上的心总算放平了,跟着虞仲夜坐进宾利。
苏清华年轻时极其嗜酒,人赐绰号“苏五斤”,顾名思义,一口气儿五斤白的都撂不倒他。想着竟有人能跟“苏五斤”拼酒而不落下风,刑鸣不禁转脸望着虞仲夜——虞仲夜正仰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月光洒在车窗上,又渗过车窗在他的脸上闪烁,离奇地令这张脸少了几分白天的冷漠威严,轮廓柔和多情起来。
刑鸣感到惊艳,反倒匆忙把脸别向另一侧,胡乱奉承道:“老师,你酒量真好。”
“只是不容易上脸。”虞仲夜瞧着面色无恙,其实也不比苏清华醉得轻些,他伸出手臂将刑鸣的上身揽进怀里,不时捏一捏又揉一揉,轻轻爱抚。
一旦苏清华不在,刑鸣又甘于扮演起宠物的角色,像只饱食后格外乖巧的猫,不挣不动,安静伏身主人膝上。方才虞仲夜与苏清华同桌对饮的一幕很大程度上撩起了他的好奇心,这老狐狸与自己的师父虽看着关系不睦,却又分明交情不浅,那他会不会也认识自己的父亲刑宏呢?一些问题在他心里冒芽,疯长,但不便问,更不敢问。
这一晚他已破绽百出,他得谨慎缝合,悉心弥补,不能再出差错。
“虞叔,你的胃都这样了,以后千万不能这么喝酒。”老林一边开车一边数落自己的老板,到底是同一战壕积累下的交情,明似主仆实是亲随,也就他敢这么说话。
刑鸣插话问:“什么情况?”
老林回答:“胃大部切除术,十来年前做的手术,禁烟禁酒是必须的。”
刑鸣自己也有胃病,发作时候苦不堪言,他这才明白,那天麻子老板的红色大棚里,那声“舍命陪你”原来不是夸大其词。
虞仲夜仍闭着眼睛,一脸四平八稳不以为然:“难得跟老朋友喝酒,高兴。”
老林掉转话头,幽幽叹气:“苏老师变化也太大了,差点没认出来。”
虞仲夜没有回话,看似睡着了。
夜色浓重,宾利上了高架,一股脑儿地往前奔驰。老林继续啧啧叹息,几乎不停顿地说着,苏老师当年多么英姿勃勃多么一表人才多么意气风发,这才多少年没见,竟又老又柴,好好的一个人算是被他自己给毁了……
前车无故急刹,老林反应快,稍踩刹车并打了一把方向盘,一直没出声的虞仲夜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别说了。
老林识相闭嘴,刑鸣也收回那些不安份的思想,安安静静地蜷在虞仲夜的怀里——虞仲夜身上酒气混合着香水气,酒气激烈,香水气冷冽,说不上来的好闻。
待宾利回到别墅,虞仲夜仍旧闭着眼睛,气息绵长沉稳,看似真的睡着了。刑鸣盯着虞仲夜的侧脸看了片刻,到底没敢把他叫醒,便只扶着他下车,让老林先回去。
一顿大酒,喝得够晚的,菲比这个点该是已经睡了。刑鸣怕吵着人,轻手轻脚地把虞仲夜送进卧室。
卧室里没有开灯,只有一星半点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月光,很黑,刑鸣的手刚刚放在灯开关上,就意识到背后的男人醒了——
一只手按在了他触摸开关的手上,许是不愿意他将灯打开,那只手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手指,然后又将它们牢牢攥在自己掌心里。
许是因为醉酒的关系,这个男人的掌心温度十分惊人,刑鸣的手背被狠烫一下,如遭蛰刺,这个危险的信号令他本能地想要逃跑。
但来不及了。另一只手擦过他的后颈,又似扣非扣地捏住了他的喉咙,刑鸣被这一双手牢牢钳住,耳边有个沉厚中带着沙哑的声音:别动。
虞仲夜平时说话不这样,这一半是被酒精蚀的,一半是被情欲撩的。
“老师,我明早的飞机……”
虞仲夜以双手将他锁住,以胸膛将他压制,以鼻子轻轻撩拨他耳后的肌肤,将灼热的气息喷进他的脖子里。黑暗中,他的掌心仍在升温,他的胸膛起伏剧烈,他的呼吸愈发急促……
刑鸣嗓子发紧,心惊肉跳,尽管目不视物,但他像狮口下的羚羊一样敏感,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得到这种血淋淋的危险。
“本来今晚就该走的,已经迟——”
突然间,他被虞仲夜握住手腕,用力摔了出去。对方手劲太大了,他整个人几乎都被掀飞起来,然后落地,后脑勺重重砸在地板上。
刑鸣一时被砸懵了,瞪大眼睛一动不动,一团黑影已朝他压下来,开始扯他的衣服。
“嘶”的几声,衬衣就烂了。刑鸣徒劳地反抗两下就宣告投降,虞仲夜撕烂他的上衣,又剥扯他的裤子。他的一条大腿强行抵入刑鸣的双腿之间,挤压他的性器,也以自己的性器摩擦他的肌肤。
欲望这种东西就是这么烟熏火燎的,刑鸣清楚地感受到这个男人已经蓄势待发,他的性器火热而坚硬,正抵在自己的小腹上。
但虞仲夜迟迟没有进入。
两个男人在黑暗中对峙,下肢纠缠,赤身裸体。
许是外头哪户离得近的人家忽然开了灯,落地窗外遥遥闪过一抹白光,刑鸣对视上虞仲夜的眼睛,一下子想起那个失控了的暴雨天。那天的记忆实在不太好,以至于他呼吸的节奏完全乱了,眼珠在眼眶里慌慌张张地转。
然而他的对手竟连眼皮也不动一下,就这么看着他,像深渊一样寂静。
刑鸣认命了。他赤条条的躺在地上,把腿翘高,打开,调整出一个适合对方进入的角度,本以为今夜如何难逃一劫,没想到老狐狸居然临阵退兵,放了他一马。
虞仲夜握着刑鸣的手,领着它一点点抚摸自己的身体,抚摸强壮的颈,健硕的胸,紧致的腹,最后他将刑鸣的手摁在胯间,又一根根攥紧他的手指,迫使他握住自己的性器。
原本已经勃起的阴茎在他手里又抬了一下头,跟蛇似的,刑鸣手抖了一下,手指也僵着不动了,虞仲夜便皱了皱眉:“愣什么。”
手淫这种事情一个成年男人当然干过,刑鸣反应过来,开始在虞仲夜的引导下替他手淫。他抓着他粗壮的茎身挤压揉搓,上头每一道暴起的经络都抚慰一遍,还用指甲尖尖儿在冠状沟里搔刮。
虞仲夜以另一手分开刑鸣的双腿,将他一条腿挂在自己肩膀上,他循着他捋动的节奏顶弄一阵,然后将灼热的精液射了他满手。
潦草解决欲望之后,虞仲夜托起刑鸣的后脑勺,许是知道他刚才那下被摔惨了,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揉了揉,又低头在他额前吻了吻。虞仲夜起身,开灯,取了一间黑色睡袍披在身上。他完全收起残暴一面,却露出一副冷淡态度,去书房练字之前,回头看了刑鸣一眼,留下一句话。
“今晚你睡少艾房里。”
这一晚刑鸣都在虞少艾的房里辗转反侧,门没完全阖上,他小心听着外头的动静。但虞台长似乎一夜未归,一直在书房里练字。
第二天清早,老林早早地等在大门口。这时候虞仲夜估摸着总算睡了,刑鸣穿着虞少艾的T恤,独自用过早餐,上了车,吩咐老林先载他回去取行李,再送他去机场。
离开前,刑鸣仰头看了一眼虞仲夜卧室的大落地窗,暗暗庆幸这时候出差简直太及时了,伴君如伴虎,这么不可捉摸的老狐狸,还是躲一阵子的好。
第40章
刑鸣一下飞机就打车,路上颠簸两个多小时,直接赶去崔文军任职的红星装卸公司。但一名工友告诉刑鸣,他还是来晚了,老崔出去跑车了,一周以后才能回来。
《东方视界》打从开始就定了要直播,但节目中的短片至关重要,那可不是现场能拍的。刑鸣一算时间,合计着等崔文军回来再开始肯定来不及,决定就在当地找家影视后期工作室,现编现拍现制作,回明珠台以后再精加工。
离开红星装卸公司前,那位工友悄悄凑到刑鸣跟前,跟他说自己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刑鸣微笑着递了根烟上去,大大方方给出自己的联系方式。
阮宁不解,说老大你怎么那么随便,好歹是个腕儿。
刑鸣这阵子一直不太舒服,忙着筹备节目也顾不上,他没搭理阮宁的废话,掏出兜里的退烧药片,取了两片扔进嘴里,直接嚼碎以后借唾液吞了下去。阮宁瞧见,更是咋舌。所以说人不可貌相,旁人眼里的“冰王子”又冷又傲,其实骨子里特别随便、特别糙,爱岗敬业多于爱惜自己。
刑鸣让阮宁租了一辆面包车,白天跟着当地群众对那些违规的心理诊所进行暗访,晚上就统一入住街角的便宜旅店,甭说一颗星没有,连如家7天都比不上。节目制作费来之不易,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明访暗拍折腾几天,刑鸣在旅馆房间里翻检所有的视频素材,拍的虽多,能用的却少,收获寥寥。
晚上七点整,准时收看《新闻中国》,今天的轮班主持是骆优,他正在节目中连线外景记者。
毫无疑问,骆优是整个明珠台里最具偶像气质的一个主持人,倘使投身娱乐圈,定也前途无量,按说这么一副花里胡哨的皮囊,其实不太适合这么一档光伟正的新闻节目。但骆优竟飘得上去,也沉得下来,刑鸣从头到尾都以极挑剔的目光审视对方,但他发现这人根本无疵可指,形象很好,嗓音很醇,台风很正。
刑鸣与阮宁同住一间标间,问他:“网上怎么说?”
阮宁边刷手机边回话:“观众投票昨儿就开始了,二八开吧。留言也是一样,虽有惋惜林主播的,但多数声音还是支持《新闻中国》换张新面孔。”
“不是一个月的投票期么?鹿死谁手还不一定。”话是这么说,刑鸣替林思泉暗暗揪心一把,看样子他是凶多吉少了。
“老大,你知道么,”阮宁放下手机,把头向他凑近,“骆优三年前就想加入明珠台,还大言不惭地要主持《明珠连线》,结果新闻中心都点头了虞叔却没拍板,让他在东亚继续磨练。”
“你哪儿来那么多八卦?”刑鸣并不相信,抬眼看着电视屏幕。
屏幕里的骆优沉稳大方,主持功力已炉火纯青。
阮宁第一次出差,很兴奋,不到凌晨两三点就睡不着觉,叽叽呱呱讲个不停。但刑鸣比他更兴奋,同住的大半时间里,阮宁根本见不着刑鸣,因为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跟苏清华打电话,大概是怕吵着他。
电话里,苏清华提醒刑鸣,惜时如金,《东方视界》如果开了天窗,他在这个圈子里就再别想翻身。
刑鸣心里也没谱,但嘴上依然信誓旦旦地保证,他说自己有数,方方面面能把控好,崔文军是一定要采访的,即使不采访他也答应了崔皓飞,一定要把他老子带回来。
“你们台长好像对你挺重视。”苏清华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尾音似上扬非上扬,也不知是询问还是陈述。
“还行,领导重视新节目,常给我们这些后辈提建议。”刑鸣不敢正面回答,支支吾吾的。
苏清华也不追问,话锋一转,开始重点夸奖起李梦圆。读书那会儿李梦圆就是个没脸没皮的热心肠,起初她悄悄尾随刑鸣去探望苏清华,后来刑鸣不在她自己也常去,给苏清华揉胳膊捶腿,还熬那种苦得要命的养生中药。刑鸣得知以后三令五申让她不准再去,她就格格地笑,说我愿意为你付出青春,我不计回报。
苏清华说,就昨天,李梦圆又来看他了,挺好的一个小姑娘,大学那会儿面团团的,现在五官长开了,真漂亮。
苏清华的弦外之音刑鸣当然听得懂,但他没顺着对方的意思,推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眼下还是事业为重。
收了线,刑鸣走出洗手间,又回到笔记本电脑前。他的脑海中浮现一张青春洋溢的女性脸孔,虽眉是眉眼是眼,但就是说不上来好不好看,更说不上来喜不喜欢。
紧接着,他突然就想起了虞仲夜。
刑鸣莫名感到烦乱,随手点开了网络上的那些同性恋心理调查问卷,大多看着就是胡闹,但也有一板一眼,特别像模像样的。刑鸣挑了一份较正式的,洋洋洒洒几十题,做完以后核对答案,发现这么些年自己对自己的认知并未偏差,果不其然,直男。
刑鸣干过一阵子出镜记者,扛着长枪短炮,东奔西跑,直到今天他都觉得记者这活儿比主持人有意思,但主持人更光鲜,更有地位,有地位意味着有话语权,刑鸣不太在乎能否每天西装革履地上镜,但他需要说话,掷地有声的那种。
因为跟陶红彬的那点“善缘”,等崔文军出车回来,刑鸣便联系上他,还顺利约着见了一面。
一开始刑鸣带上了包括摄像在内的三四个工作人员,但在见到崔文军的瞬间,就改了主意。他远远看见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比陶红彬看着还老,比陶红彬看着还木,跟许多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样,他们天生惧怕镜头,一见大场面就会扣巴手指,很怕露怯。
可能是天生洞察力敏锐,也可能是一段时间的工作经验所致,刑鸣意识到,崔文军这样的采访对象一旦对你失去信任,可能你再没机会让他开口。
他让组员回旅馆,自己撩起衬衣袖子走上前,跟工头打了声招呼,就帮着崔文军在车前卸货。一袋八十斤的化肥,货车限定载重二十吨,但粗看一眼,至少超载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