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日子恍恍惚惚一过就是一整个月,让他觉得恍如隔世的同时,只能在梦里回想起自己那些盲目的冒险经历,以及……炮火纷飞的年轻时代。
年少轻狂的日子早就过去了,世道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再一次纠正当初走过的岔路,坐在这些正常的孩子们当中,平静、平淡地度日。
这种称得上舒适的生活,让他有时候会出现短暂的迷茫,关于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
孩子们坐在教室里,笔尖和试卷摩擦时沙沙作响,书写的是自己青春的路,他们有未来,有理想,有太多的新鲜想要尝试。
可是安捷却没有自己的目标。他想考上莫匆的大学,然后默默地在这三个孩子周围守护他们几年,最好等到十年后,莫匆年至而立,真正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他再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们。
算是无愧于故人。
离开去哪里呢?他没想好,或者……继续流浪吧。
心灰意冷的人,隙中驹,何以慰平生。
眨眼到了深秋,暑气没来得及消退,天气便好像一夜间肃杀下来,层林尽染的风景是没得看了,大片大片的叶子弹指衰落,死在自己最繁盛的时节里,安捷在又一次成功地摆脱了莫瑾的围追堵截后,有些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
这是个礼拜五,他忽然想,作为一个优等生,现在应该做的是立刻抱着参考书回家制定周末复习计划,然后点灯熬油地无差别K书到半夜三更。
安捷把耽美文库甩在肩膀上,回想起这段时间的日子,怎么想怎么觉得荒谬,古人说心为形役,所以惆怅而独悲,惆怅倒是没怎么感觉,只是觉得啼笑皆非。他在路边犹豫了一下,继而自嘲似的摇摇头歪着嘴一乐:“去他娘的中学生行为规范。”
举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夜幕很快降临在了这个城市上空,入了深秋,一天短似一天,黑得越来越早,灯火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有的人撕下了道貌岸然的皮,魑魅魍魉倾巢而出。
酒吧里嘈杂得很,一般的来说,安捷觉得自己不属于很小资很有情调的那种。什么放着轻音乐、门口戳块牌子明说“酒吧不是KTV”、衣冠不整者与狗不得入内的地方他是见了就退散的。
他喜欢那种放着震耳欲聋音乐,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堕落寻欢客,幽暗而满是烟味的地方,或者说,习惯于这种藏污纳垢的环境。
亲近。
点一杯不大烈的酒,安捷坐在个不引人注意的小旮旯里,耽美文库放在一边,丁点的灯光也打不到他身上,黑暗完全吞噬了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微微地映出些光芒,那眼神看不出什么思想感情来,只是仔细观察的话,能隐隐地发现他在漫无目的地盯着人群发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让人不那么愿意靠近他。
人身上是存在气场的,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个。
忽然,门口进来一个子高高的年轻人,和红红绿绿的男女们比起来,这人极低调,半旧的衬衫和发白的牛仔裤,低着头,稍微有些长的头发挡住大半的五官,他走路很轻,在人群中穿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安捷涣散的目光却在瞥见这个人的时候猛地一凝,眯起眼睛盯住那个人的方向——莫匆,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他的夜视力极好,不会看错。
邻里邻居地住了一个多月,他知道莫匆有时候晚上会出门……咳,因为火鸡妹妹莫瑾经常以他哥不在为借口拉着小瑜来蹭饭。他倒是没往心里去,年轻人么,又没有高考的压力,总归会有些自己的安排,可是……
安捷皱皱眉,这地方毕竟不那么干净。
莫匆的目光微微一扫,便目不斜视地往里走,看来是有什么人约了他,安捷轻轻地把酒杯放下,换了个方便的角度盯着年轻的邻居。
果然,里面有个男人站起来迎他,是个中年人,不扎眼,表情木讷长相普通,可是他站起身来迎着莫匆的一瞬间,安捷瞥见了他的眼神,手指开始不自觉地开始在酒杯上画起圈来,那人的眼神很冷,不是冷漠,也不是冷淡,是被他的目光扫到的人感觉很冷,就像是某种剧毒的爬行动物。
但是看他对待莫匆的态度,好像非常的谨慎,举手投足间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讨好,莫匆像是说了什么,中年人立刻点头笑了,一边伸手请他坐下一边想要招手叫酒单,莫匆摆摆手止住了他,手势甚至做得有些无礼。
入座前,好像感觉到了被窥测似的,莫匆猛地转过头来往安捷坐的地方瞟了一眼,安捷看清了他的脸——印象中这年轻人脸上总是带着让人心里暖洋洋的笑容,典型的热心肠小伙子,而这个人……要不是安捷相信自己的眼力,他几乎不敢认。
阴郁、眼神刻薄……甚至有那么一丝狠毒隐藏在那绷得紧紧的尖削的下巴和嘴唇里。
莫匆没能找到那道让自己不舒服的视线的主人,微微皱皱眉,目光往四下扫了一圈,这才谨慎地坐下,他坐下来的地方和安捷习惯挑的位子很像,也是将大半个身体隐藏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让远远近近的窥视者无从寻觅。
安捷知道自己不能再改变角度了,这年轻人敏锐得惊人,唯有静静地等在原处。
中年人说话的时候比较多,嘴唇一直在动,看起来语速像是很快。他说话的时候手指神经质地搓着裤子,脸上讨好的神色越来越明显。大概二十分钟以后,中年人面露喜色,蹂躏自己裤子的动作好像不那么明显了,又过了一会儿,安捷注意到他明显地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抹掉额前的汗,之后站起来,热络地向莫匆伸出手去。
没见躲在黑暗里的莫匆有什么动作,似乎是拒绝了他的示好,中年人的脸色僵了一下,立刻恢复如常,笑着说了什么,然后点点头,离开了。
这中年人转过身的刹那,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阴冷木讷的表情,刚刚的生动,竟然像是没有出现过一样。
安捷心不在焉地拿起自己的酒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我喜欢小火鸡哇塞姑娘莫瑾
第十六章 黑衣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莫匆站起来,又扫描了一次周围的环境和人,这才以来的时候那种低调的方式走了。
安捷没犹豫,抓起一边的外衣和耽美文库,跟了出去。
莫匆轻车熟路地拐进了一个小胡同,一开始还能看见几对野鸳鸯和一些喜欢在黑暗中进行某些交易的人,渐渐的人越来越少,喧嚣也越来越远,连路灯都越来越消极怠工了。
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走得并不快,姿势随意放松,却好像在随时注意周围的动静。
穿了不知道几条这样人烟稀少的小路,莫匆走进了一个更逼仄的地方,这里只有一盏路灯还是亮的,灯罩被打碎了,就剩下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偶尔会闪那么一下。
一个穿着深色风衣的人站在灯下。
莫匆走过去,对那个人点点头:“四哥。”
那人抬起头,大概三十来岁,长得斯斯文文的,脸上甚至架了一副无框的眼镜,笑眯眯地看着莫匆:“怎么,见着那只老耗子了?”
莫匆从口袋里摸出根烟,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四哥”很自然地掏出火机给他点上:“怎么说?”
莫匆深深地吸了一口:“妥了。”
“四哥”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点点头:“老耗子现在别无选择,曹兵也是把人逼到绝地了,我就说曹兵这东西成不了大气候,就为了那点钱——哦,对了东西你拿到没?”
莫匆带着点戏谑看着他:“四哥,你糊涂了?老耗子把东西给我,他还要不要命了?”
“四哥”皱皱眉:“也是,老耗子这孙子,不过最好还是想办法尽早拿到……”
“你拿它干嘛用?”莫匆靠在电线杆子上,吐了口烟出来,他吸得很深,吐出来的烟极细,“真想让曹兵死也不一定用得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但是……你说他要是知道老耗子和那玩意现在在我们手上,会怎么办?”
“四哥”沉吟了一下:“你不要托大,曹兵是个狠角色,外加白眼狼,亲兄弟他都能卖,这种人信不过……”
“谁说他信得过了,不过我听说曹兵最近……”莫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似乎迷上了地皮生意?”
“嗯?”“四哥”愣了一下,“你说他在东郊买的那块地皮?怎么了?”
“不怎么,”莫匆阴森地笑了笑,“那位翟老炮低调了好多年了,一直默不作声地给生意洗白,可是不代表狮子的地盘,是野狗能伸爪的。”
“东郊?”“四哥”第一个反应就是否定,“不能。翟海东的人早就不在那边活动了。”
“能不能你看看就知道了,具体原因我先不说,”莫匆眯着眼睛弹了弹烟灰,“要不咱俩打个赌……”
“去你大爷的,丫又看上我那新车了吧?”“四哥”嗤笑一声,“跟你赌?跟你赌我裤子都得输没了。得,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现在都知道我这有个‘黑衣宰相’,指不定谁过一阵子就来挖墙脚,到时候你可别给我爬墙。”
莫匆一乐,这回他脸上的表情正常得多,阴森的东西抛去了,他好像仍然是那个古道热肠的邻家少年:“给我一辆CarreraGT,车上再坐一个绝世大美人,说不定我就真倒戈了,四哥你留神。”
“四哥”一本正经地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看我像绝世大美人不?”
莫匆顿了顿:“像……美人他爹。”
“兔崽子,滚蛋!”
莫匆笑着冲他挥挥手:“就这么着吧,我先回去了。”
“黑衣等会!”“四哥”忽然叫住他,正色下来,“月底翟海东过寿,请帖到了,你去不去?”
“哟,老炮啊……”莫匆往回走的脚步没停,回头扫了“四哥”一眼,轻轻地提起嘴角,也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讥的表情,“歇菜去吧。”
扬长而去。
“四哥”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来,就着昏黄的路灯用衣角擦了擦,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
安捷绕过了莫匆,到街上打了个的,已经很晚了,的哥都懂得看人脸色,上车的这年轻人报了个地名就一句话也不说地闷坐在那,脸色不加掩饰地有些压抑。
看这位,不定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了。的哥也没自讨没趣地上赶着搭讪,伸手把车上的广播打开了,里面正在放一首老旧的歌,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吐出来,带着点靡靡之音的味道。
安捷把头扭向窗外,他一路跟着莫匆,恍然间好像看到了十几年前的安饮狐,年轻,自恃聪明,桀骜不驯……可是安饮狐还没有那么极端的表情,那样偏激的眼神。
莫燕南一辈子蜗居在他的书山书海里,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明白人心。这男人怯懦,对于他来说过于纷繁复杂的社会给了他极大的压力、恐惧、甚至自卑感。他失去了妻子,让年幼的孩子没了母亲,觉得愧对他们……而这样的愧疚和爱只能表达以暗中关注的形式。
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青春的躁动和叛逆让他们开始疏远甚至憎恨起自己无能的父亲,他惊慌失措,他比他们还像孩子,心思单纯而不懂得沟通。
莫匆这孩子,毫无疑问他是个天生的好演员,能随心所欲地在不同的人面前表现出任意他想要表现的形象……年轻人反叛,本来无可厚非,可是他玩得太出圈了。
翟海东——安捷念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十几年前,老炮还不是老炮的时候,他不叫翟海东,他有个更骇人,更响的名字——
睡狮。
安捷突然觉得,自己改头换面,认真学习,将来做个对社会有意义的人这个光荣的理想有了破灭的危险。
下了出租,瞄了一眼手机,居然已经快半夜十一点了,他叹了口气,往小区里走,刚拐到自己小屋楼下,安捷猛地顿住脚步,皱起眉。
小区每栋楼下都立着一排大垃圾箱,听说这楼边自打“非典”过后,楼道里面的垃圾道就都给堵上了,说是不卫生,怕传播病菌。慢慢地居民们也就习惯每天上下班或者遛弯的时候把自家垃圾装好袋子带到楼下的统一垃圾箱里了,每天一早有垃圾车过来收。
安捷前一段时间晚上下来买夜宵的时候,无意间瞥见附近垃圾箱旁边的身影有点眼熟,他记得这个女孩子,正好和他一个班,不算太漂亮,但是很耐看,说话轻声细语的,从来看不见她下课和那帮追逐打闹的疯丫头们一块制造噪音。
好像叫什么铃来着。
女孩在垃圾箱里不停地翻找,脚边的塑料袋里放着些瓶子,她头发有些凌乱,天气不算太热,但不知道是紧张窘迫还是有些累,她鬓角的长发被汗黏着,贴在下巴上,当时安捷就没敢动,悄么声地怎么下来的又怎么上去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翻找垃圾被同班同学看见,让人家情何以堪?从此安捷一般避着那个时间下楼,正好今天没留神回来晚了,好巧不巧的是,正好女孩在他的楼下。
安捷叹了口气,回身到附近的二十四小时店,买了瓶啤酒,远远地坐在草坪旁边的牙子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借着树影遮着自己,等着小姑娘完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星期五,好多家大扫除,弄出来的垃圾格外多,小姑娘好像认准了那个垃圾箱,在那折腾了半天了,深秋的夜晚在外面坐着可不算太舒服,安捷把外套紧了紧,微微佝偻起身体,颇有些郁闷。
他想老教授,想莫瑾耳朵上那一排看着都麻心的耳洞,想莫匆阴沉沉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一时兴起好像惹了个麻烦。
搬家算了,接茬当他的小翻译去,他不怕冒险,但是会怕麻烦。
“哎?安捷,你在这……装蘑菇?”
他正走着神,没发现有人走近,这人一张嘴吓了他一跳,莫匆目光古怪地看着这穿着深色外套缩在路边的人,别说,还真像朵香菇。安捷心思迅速转念,他一开始就应该发现了,莫匆这种悄无声息毫无存在感地靠近某个人的本事,绝对不应该是天生的。
莫匆一边搓着手一边弯下腰来跟他说话:“还喝酒?我说哥们儿,失恋了也不至于这么惨吧?”——表情坦荡,调侃意味颇重,和刚刚所见,简直天差地别,看得人心里感叹,多好一块演艺界的璞玉啊。
安捷竖起食指让他小点声,然后用下巴点了点女孩所在的方向:“那姑娘我们班的,我本来琢磨着现在过去不合适,等她收拾完了再进楼,结果也不知道她是打算在那垃圾桶里淘金还是干什么的,到现在都没折腾完,我这都冻成冰棍了。”
莫匆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学着他压低了声音,表情猥琐:“唔……长得还成,不过我看还不如我们家小瑾呢。”
“你们家小瑾太潮流,”安捷苦笑,“我老了,已经属于被拍死在沙滩上的一代了,哪跟得上她这矫健的步伐?”
莫匆笑了一下,他忽然注意到在这个冰凉冰凉的夜里,眼前缩成一团没有半点形象的少年这句话里有某种特别的沧桑,即使他说得再调侃,再漫不经心,那股子味道也能从他的眼神口气里流露出来。
他抬头一看,女孩子终于收拾了她的战利品,往下一个目标去了,她走得很急,片刻便绕过了一栋楼,身影看不见了。
“哎,你们班小美女走了,你自由了。”
安捷这才伸了个懒腰,随手把空瓶子捡起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