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新闻只是新闻。后来老丁告诉秋禾,其实丁家来的狩师当时也已经搜寻到了附近,因为大雷雨才中途折返。出事后他们一帮人先去搜救了一番,最终连江家狩师的尸体都没找全。据说江家才俊几乎全部折在了这里,事发后,现任族长要求狩师全员出动,捕杀白龙,却因为绑架秋禾的事情闹出来,在狩师界高层引起了轰动和热议,最后几经讨论,委员会对江家进行补偿,同时却取消了他们的狩猎资格。
张发财那边知道江摇光出事后,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后来估计是财迷了心窍,不肯看着要到手的肥肉丢掉,半夜组织人到银杏谷来偷树,结果惊动了银杏林里栖着的白鸟,中途来了个黑小子,跟他们打了起来。正打着,林子里又跑出几头野猪和一头熊,把那些人吓了个死,连忙往回跑,走到镇上,却又被镇里人拦住,扭送到镇派出所里,把张发财供了出来。王警官去抓张发财时,那人还梆梆地犟嘴,说林家人把地收回去又卖给他了,他这是提前来挖树。王警官后来要找林白川了解情况,老丁替他去了,老丁那边拿出白川签的合同和一纸转让协议,这边丁家开始接手,派了律师来,扬言要跟林家打官司,林家瑜听说惹上了钱塘一带财大势大的丁家,连面都没敢露。张发财也因为涉嫌偷盗,被拘了起来。
这消息自然大快人心。秋禾想到张发财竟然还敢来偷树,心头大恨,隔了两天,去白川家中翻箱倒柜,把他以前搜集的证据找了出来,他也看不太懂,索性一起给了老丁,——反正他们家多的是律师。
等他身体好些了后,秋禾一个人去了趟龙巢,龙巢里还是老样子,他们以前用过的毯子也还放在旁边,只是上面落满了灰,显然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了。
秋禾在氤氲的潭水边坐了半天,想起自已和白川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心里空落落地十分难受。他想,可恶的家伙,难道不知道他有多想念他?难道变不成人,他们就不能见面了?难道他没见过他本来的样子吗?这混蛋!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可是他又想到,也许白川明天就会回来,也许,他这辈子,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秋禾孤零零地在洞里坐到天黑,擦了擦眼泪,起身往山下走。
无论白川回不回来,他都会守在这里。他会等着他,也替他看护凉石镇,看护银杏林,看护这一方山山水水,这样,等有一天白川回来时,就会发现,他的家还在这里,一点也没有变。
☆、归来
秋禾明显感到了自己的变化。
短短半年里,他长高了十几厘米,窜成了一个一米八几的俊秀少年。变大的不止是个头,还有力气,如今手臂粗的木棍,他轻轻一掰就能掰成两截。有一天他跟沈宝成走在林子里,心血来潮地助跑了几步,没怎么费力,就窜上了一棵七八米高的树,虽说最后没站稳,狼狈地摔了个狗啃屎,但那种飞翔般的感觉极大地吸引了他。
从那以后,沈宝成央老丁教他些爬树和格斗的技巧,秋禾学得极快,没多久就能在林中空手捉鸟玩,还背着外公抄近路去了趟云台,把老爷子颠得险些晕了头,下山时死活要自己走,说是双脚落地心里也踏实。
秋禾现在甚至能预测出天气的变化。哪块云里有雨,哪块云只是路过,他看一眼就知道;大雾来临前,他能从空气湿度的变化,判断出这场雾要在镇上呆多久。白川所说的灵气,他也能感觉到了,灵气充盈的地方,每一口气息都是甜的,有醇厚回甘,往往打坐一个时辰后,整个人都涤荡一新。
秋禾的变化是这样明显,以至于小志和秦有德来看他时,差一点认不出他。小志身高只有一米七出头,一看到他就表示出了近乎绝望的羡慕嫉妒恨。
“我去!你到底吃什么了?咱俩以前明明差不多高的,你说你怎么突然就变这么高了?你这肯定有秘方,快告诉我告诉我……”
秋禾给他俩搬椅子倒茶,秦有德坐下后,打断了小志的碎碎念,说:“他早就想来看你了,又不敢,怕你还在生他气……”
小志于是住了嘴,脸上现出几份羞愧,讷讷道:“上次给你打电话那事,我也是没办法,你不晓得,那些人都带了有刀……”
秋禾忙说:“我哪会生你气!咱们认识这么久,你什么时候坑过我?猜也猜得到,当时肯定是有人胁迫你,都怪我把你连累了,你当时没受伤吧?”
小志见他不仅没介意打电话骗他的事,反倒还关心起自己来,心里一阵感动,觉得秋禾这人相当义气,忙说:“你是不晓得,张发财那二球叫人拿刀子逼我咧,我日!这个老混蛋!得亏我聪明,后来想方设法脱了身,不然要被他们玩死!你怎么样?听说你后来病了一场,是不是也是那帮傻逼害的?”
秋禾对绑架过程一句不提,只笑了笑,说:“我妈出事后,我找人去调查,大概为这个惹恼了他。他找人捉着我打了一顿,后来被镇上人救了回来。对了,张发财现在怎么样了?”
提到张发财,小志颇为扬眉吐气,得意地告诉秋禾,前不久张发财被抓了,查出来他□□、侵吞国有资产、偷税漏税等等一皮条的罪状,他那家公司也被查封了,据说省里一个姓王的大老板,因为跟他走得近,也跟着倒了血霉。
张发财出事后,要账的、讨债的都上了他家门,他自己是躲进了号子里,可家里还有老婆儿女,被人逼得无处安身。张发财这人十分重男轻女,家里大老婆生了两个女儿,他不满意,又在外头跟小老婆生了个儿子,听说刚五岁,那儿子是他的心头肉,前些日子,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他五岁的儿子竟被人拐走了,至今毫无音讯,。
“活该!叫他狂!叫他狠!叫他坑人不眨眼!谁晓得他儿子被卖到哪个山旮旯里了,找是找不回来了,这龟孙,活该他绝后!”小志因为被张发财坑过,骂得格外热烈。
秦有德是厚道人,拿胳膊肘拐了他一下,说:“你口下也积点德,人家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错?你也咒他!”
小志翻了个白眼,振振有辞道:“错在他有张发财那么个爹!谁叫他爹是人渣?他害过多少人?如今报应到他儿子身上来了,有什么不对?——秋禾,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秋禾不置可否,只轻描淡写地说:“张发财现在倒霉了,小孩子跟着他只会受苦,让人拐走也未必是坏事。但估计张发财不这么想,他一定痛苦死了吧?”
“那还用说?听说有人去看了他的,头发都掉光了,成了个半秃!”小志停了停,又说:“秋禾你不晓得,现在县城里的人都说,你们凉石镇后面的这几座山有鬼!谁想买这几座山,谁就得倒霉!你看从前,刘宏明想买山,结果死了;这回张发财动了心思,又倒了血霉。这事儿你说邪不邪门?现在满世界都传得神乎其神!”
秋禾笑了,说:“这算什么?去年有人在山下放了把火,结果半夜从床上掉下来,把腿摔断了。老人们都说,这山有山神,这是山神惩罚他们心术不正!”
小志越发啧啧称奇,连秦有德都听住了,看向镇后群山的眼神中,顿时多了几份敬畏。
秋禾留他们吃了午饭,又把秦有德引去和石老六见了个面。几个人商量起在镇上建物流点的事,秦老板表示乐见其成,跟石老六也相谈甚欢。
在秦有德的指导下,秋禾建起了网店,主要卖各色农家土特产,还专门注册了一个商标,并按秦有德的建议,在包装上也下了点功夫,显得绿色环保高大上,在网上还颇受欢迎。
秋禾眼见着自己忙不过来,把花娘娘拖下了水,手把手地教会她上网。石老六把儿子淘汰的一台电脑搬到超市里,花娘娘忙完家务,就在电脑前守着,充当网店小二,起初她打起字来像捉虫,捉着捉着,一个冬天过去,竟然也成了个熟练工。
如此一来,各家老人们再想卖什么东西,除了找秋禾,还能直接去超市找张金花。秋禾忙了一秋一冬,网店上了正轨后,他才渐渐闲了下来。
如今他一有空就往山里跑,拿支手电筒钻进洞里寻白川。洞内错综复杂,迷宫一般,有一次他走得太深,在里头迷了路,幸好遇到黑小子倪小溪。倪小溪不会说话,又憨头憨脑,秋禾花了十分的气力,才让他带自己出了洞。
钻了几回洞,秋禾胆子越发大了,渐渐把山腹里七拐八弯的洞都摸了个熟,却连白川一片鳞都没找着。
有一天夜里他睡不着,独自跑到仙人台上,抱着膝坐着,看月色下翻腾的白雾,看了半天,怔怔落下泪来。
到后半夜,黑小子倪小溪从洞里钻出来,跑去仙人台上陪他坐着。说是陪,其实两人之间隔了老远,各坐各的,各想各的心思,互不打扰。
等心情好些了,秋禾才朝倪小溪招手,问他:“你在下面,到底有没有看到过白川?”
倪小溪笑得大眼弯弯的,开开心心地指了指自己,说:“白川!”
秋禾摇头,说:“不对!你叫倪小溪,我叫秋禾,我问的是白川,你看到过白川吗?”
倪小溪依旧是笑,指了指自己,说:“白川!”
这回秋禾终于看明白了,倪小溪是说,白川在他心里。
秋禾看了他半天,忽然生起气来,朝倪小溪大声道:“白川是我的!我的!听到没?就算你看到他,也不准跟我抢,听到没?”
倪小溪吃了一惊,一溜烟钻进洞里游走了。秋禾心事重重回家去,越想越不放心,第二天一早,又收拾装备要进洞。碰巧丁老头来了,和沈宝成坐着说话,看秋禾打了声招呼就匆忙出了门,便对沈宝成说:“你不劝劝他?”
沈宝成坐在院子里编篾筐,说:“有什么好劝的?他心里苦,上山逛逛也舒坦些。横竖现在没什么野物能伤着他了,我也放心。”
沈大圣见了老丁,十分亲热。老丁边给大圣挠痒,边说:“你倒想得开!”
“我有什么想得开的?”沈宝成说:“只要孩子高兴,我随他去!”
老丁斜睨着他,说:“倘若白川回来了,他们两个男的过一辈子,你也随他去?”
沈宝成垂着眼编篾筐,说:“不然怎么办呢?我跟他们犟着来?我跟他妈已经是怄了一辈子气,最后又怎么样?可怜我的石榴,说是跟我父女一场,可笼共在一起过了几年时光?我想想这心里就悔得慌!好容易秋禾救回来了,难不成我现在再去逼他?我舍不得!想穿一点,只要他两个好,我随他们去!”
老丁默然半晌,说:“老哥,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沈宝成瞟他一眼,说:“你担心白川,当我不晓得?说起来,你还是他半个师父,向着他也是应该的。”
“还师父!对我连个好脸色都没有!”老丁不无幽怨地说:“那混小子叫了你几年爷爷,现在你又是他媳妇娘家人,我是没法跟你比了。”
沈宝成听到媳妇两个字,心里却不大舒服,正色道:“怎么叫媳妇?要嫁也是你徒弟嫁过来!我秋禾要放在家里养老的!”
丁老头不大服气,说:“你晓得养老,我不晓得?我大徒弟也要留在师父家里守门户的!”
“那你叫他守!你看他愿不愿意!”
“他怎么不愿意了?到时叫你秋禾哄一哄,保证就同意了!等秋禾嫁过来,我也传他医术!”
“你传徒弟就好了,你放心!白川嫁过来,我们家也养得起!”
……
两个老头子为谁娶谁嫁的事操碎了心,拌嘴拌得十分专注,一直到老刘提着象棋摊子进了屋,才停下这场无聊的争执,摒弃前嫌下起棋来。
秋禾晚上回家时,隔着老远,就听到家门前有吵架声,忙跑过去,就见晒谷坪上,老丁和一个陌生的老妇人站着对骂。
“老杀材!老匹夫!隔着几里路就能闻到你身上的血腥气!叫我恶心死了!”老太婆满脸皱纹,佝偻着腰,骂起人来倒是中气十足。
“老虔婆!老王八!你不好好在水里呆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妖?”老丁也是毫不相让,声如洪钟。
两人都性子暴燥,胡乱骂着,几乎要打起来。沈宝成在旁边劝架劝得很吃力,看见秋禾,忙喊他过来帮忙,说:“这个老人家说是来寻亲的,白川可跟你说过?”
秋禾打量着老太婆,问:“您是别婆婆?”
老太婆转过身来,目光如矩看着秋禾,说:“沈秋禾?”
秋禾忙开了白川院门,帮别婆婆把行李提进来,沈宝成也把气愤愤的老丁劝走了。进了院子,双方坐下,因为都从白川口中听到过对方,一老一小一见如故。秋禾便把白川的事情点点滴滴都告诉了她。
别婆婆叹息道:“我早猜到了,以前他隔段时间总会给我打个电话,如今这么久没电话来,我就知道,想必是出了事。”
秋禾心里难过,说:“他本来还打算过段时间去看您的。”
“我也听他说过,”老太婆仔细打量着秋禾,点头说:“原来你就是秋禾,也是个好孩子!不枉白川对你好!”
秋禾眼圈顿时发红,牵着别婆婆的手,说:“婆婆,我找不他!我把洞里都找遍了,也找不到他。”
别婆婆把秋禾搂进怀里,抚着他头发,说:“傻孩子,你找他做甚?他肯定是躲起来休眠去了。咱们水族的灵兽受了伤,找个灵气充足的地方休眠一阵,这样才恢复得快。等他好了,自然会来找你的。”
“可我好担心,他要是忘了我怎么办?”秋禾闷闷地说。
“不会的!他怎么会忘记你?”老人家拍拍秋禾的背,说:“咱们就耐心等着吧,他肯定也盼着早点出来呢。”
第二天一早,别婆婆就让秋禾带她上了山。她从行李里抱出一个密封的大罐子,紧紧抱在怀里,秋禾要帮她拿,她也不答应。两人一路爬上东山,到了龙巢,一直到潭边,老太太才小心翼翼地放下罐子,松了口气,说:“老了!要照以前,爬这种山我大气也不喘一口,现在眼睁睁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了!”
说完她理了理头发,指着罐子道:“你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秋禾摇头,老太太把罐子的密封口打开,端过去让秋禾看,就见里头是蓝汪汪清凌凌的一罐水,闻着灵气扑鼻。
别婆婆贪恋地凑到罐口闻了闻,说:“这是我家旁边那口湖里的最后一点灵气了,我把它抽出来,如今,那湖只剩一腔死水了。”
秋禾万分震惊,颤着声音说:“婆婆……”
别婆婆把罐子里的水一点点倒进了潭里,说:“你不用感到愧疚难过,我也不光是为了白川。那些人类不爱惜,什么脏的臭的腐的烂的恶心的东西都往湖里扔,那湖早就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这点灵气横竖要被他们糟蹋光,不如拿过来救我孙子!”
从那以后,别婆婆便在白川院子里住下了。秋禾后来想到,鳖和娃娃鱼都是水里生的,大概很投缘,便带倪小溪来过一次,果然这一老一小相处十分和谐,别婆婆又认了倪小溪当孙子,教他说话写字,两人一道下河游泳,闲来又指点秋禾如何打理生意,偶尔还跟老丁吵架拌嘴,晚年生活十分丰富多彩。
这天老丁跟别婆婆吵完架,回屋里教秋禾辩认草药,沈宝成则和老刘在旁边下棋,大圣趴在一旁观战。那两个老臭棋篓子为一步棋争了起来,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秋禾坐正觉得好笑,忽然嗅到空气中一股十分熟悉的味道。
那是白雪融化在梅花和青松中的气味,那气味让他一阵阵心悸。
大圣也站了起来,叫了一声,警惕地四面望着。
秋禾猛然站起来,冲出院子,朝树林里气味来源处跑去。
白雾笼罩着绿色森林,远处隐隐出现一道高大身影,那身影如同摩西分海一般,穿越白雾缓缓而来,就如同他第一次来凉石镇上看到的那样。
秋禾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他飞快朝前跑,心快要跳出胸腔,却在离那人几步远时停了下来,呆呆看着前面的高大青年。
他的白川,眉眼还是乌黑深邃,鼻梁依然挺拨俊秀,除了变高,似乎哪儿都是老样子。他朝秋禾笑着,张开双臂,是个等他扑过来的姿势。
秋禾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他用了如此大的力气去拥抱他,这一生一世,再也没有人能让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