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石镇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在这哭声里,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雪落在江天权的脸上,很快融成了一滴水。他瘫倒在地上,头靠着树干睁开眼,发现世界变成了一部黑白默片。在一片诡异的宁静里,江天权象看电影里的慢镜头似的,看到漫天的鹅毛大雪中,大哥二哥惊怒交加的脸,和空中闪过的一道银色龙尾。
声音渐渐从无到有,从小渐大。江天枢的喊声、狗吠声、龙的长啸声混杂着,象一个浪头般打过来,在江天权耳边变成了嘈杂一片。脑后开始剧烈疼痛,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抬起胳膊,在脑后抹了一把,抹到了一手血。
江天权觉得透不过气来。环顾四周,他看见六弟江开阳头朝下扑在左边,不知是生是死;老五江玉衡蜷曲着身子靠着树干,嘴角挂着血迹;他还看到二哥江天璇正扛着那柄缠龙索,连连扣动板机。串串蓝光在白龙周身飞舞,如同缠绕在它身边的萤火虫,如果不是空气中满布杀戮之气,简直像极了一副美丽的图画。
那条美丽又残酷的白龙,身躯游在半空,如同游进水里,扭身向江天枢扑去。天璇担心误伤大哥,不敢再放枪,站在天枢一旁的江天玑忙扛枪挡在了前面。一颗蓝星擦着龙身飞过去,白龙身躯一抖,大片龙鳞象雪片一样落下来,龙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缓,转瞬扑到江天玑面前,张开巨口咬住了他。
白龙嘴里咬着粗壮结实的江天玑,左右摆头,天玑惨号着,象一块破抹布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随后白龙猛地一摆头,江天玑象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江天枢眼看二弟被龙叼住,拨刀刺向龙尾。白龙一声痛吟,腾空而起,长尾将江天枢拦腰卷起,重重掷了出去。江天枢一个后空翻卸去几分力,重重摔在一块石头上。
江摇光冲过去,捡起天玑扔在地上的缠龙索,用尚能活动的左臂扛上肩,射向空中巨龙。那龙在空中灵活转身,避开蓝星和后面的高压丝线,朝江摇光直扑下来,锋利前爪当空劈下。眼看江摇光要血溅当场,一旁的灵儿狂吠着纵身而起,死死咬住龙爪。白龙低头怒吼,一口咬碎了猎狗的天灵盖。
血和脑浆如雨点般滴下,喷溅在江摇光脸上,他用袖子擦了擦脸,用左臂端起机弩,向白龙连射几箭,白龙腾空闪避,却不料背后射来一颗蓝光,正正打中白龙背鳍。
白龙巨震,怒吼连连,疯狂扑向江摇光,一口叼起,掷向抬枪射击的江天璇,江天璇见小弟从半空中飞来,大惊失色,持枪后退,却不小心碰动板机,那枪射出一颗蓝星,带出的丝线缠上他的右臂,噼啪闪起一道电光,江天璇惨叫一声,整个右臂瞬间被烧成焦炭。
江摇光右侧落地,本已受伤的右臂再次遭受重创,未等他翻身爬起,白龙又至。它将江摇光用龙尾卷起,重重抽打在地上,正砸中那柄粗重的缠龙索,把枪砸成了两截。江摇光在地上挣了挣,再也无法动弹了。
白龙眼底充血,低声咆哮,如同一尊人间恶魔,缓缓走到了江天枢面前,伸出尖趾利爪按在他的头上。
只需要轻轻一拍,这些贪婪、狡诈、阴险、嗜杀的人类狩师,就会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只需要轻轻一拍……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阵阵狗吠声,白龙猛地回头,朝狂奔而来的丁老头扑过去。
丁老头侧身疾退,躲过这一扑,大喊道:“白川!”
白龙置若罔闻,一甩龙尾,朝丁老头卷去。家宝狂吠着挡了过去,被龙尾扫中,重重飞了出去。丁老头又急又气,冲到白龙面前,大喝一声:“白川!醒一醒!”
白龙张开大口咬下来,丁老头离得太近,退避不及,只得伸臂一挡,胳膊早被龙叼住。总算老头子福至心灵,立刻狂叫了一声:“秋禾还在等你回家!”
白龙微微一怔,粗重的鼻息扑在丁老头脸上,牙齿嵌进肉里,却并未咬合下去。
老头子惊出一身冷汗。他胳膊上鲜血汩汩而流,却顾不得理睬,只放轻语气,盯着白龙的双眼说:“沈秋禾还在等你回家,你忘了吗?”
白龙喘息着,充血的眼底渐渐有了一丝清明。老丁抬手试探着抚了抚它的头,轻声说:“好孩子,别让秋禾等久了,快回去吧。”
白龙缓缓松了口,退后两步,环顾着四周,突然一声长吟,腾空而起,跃上树巅,回身向树林深处跑去,转瞬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丁老头捂着受伤的手臂,回过头来,看着一地狼藉的树林和受到重创的江家狩师,重重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想说,冲动是魔鬼。
☆、白龙
一大清早,丁老头就被敲门声惊醒了。
昨晚他一直忙到大半夜,才把江家兄弟几人送去医院,又跟江家赶来的人交结完毕,回来后又忙着给自家爱狗疗伤。忙完这一切,刚躺到床上打了个盹就听到有人敲门,不由生了一肚子气,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请他去治病,便朝外头喊了一声:“今天下雪,不出门!”
敲门声持续不断,大有不把人敲出来誓不罢休的劲头,丁老头本想不予理会,可家里狗也狂吠不止,吵得人心烦,他只好翻身下床,披了棉袄,先斥退两条小狗,又踩着院子里厚厚的积雪去开门,边走边恼火地说:“不是说了吗?今儿下雪,出门不方便!要瞧病去镇上兽医站!”
门一打开,就见皑皑雪地里站着一个裹得严实的小包子,热气腾腾仿佛刚出锅。丁老头一看,大为头疼,只好揉一把眼角的眼屎,问:“秋禾,你来干什么?”
秋禾一早上在雪地里走了十几里山路,脸都被冷风吹红了,见老丁开门,忙把捂住口鼻的围巾往下拉,说:“丁爷爷,白川到底去哪儿了?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老丁皱眉,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还缠上我了?我哪儿知道林白川上哪儿了?去去去,回家去!”
说着就要关门,秋禾忙把门抵住不让他关,恳求道:“您就告诉我吧,白川到底在什么地方?您一说我就走!”
老丁在门里,心想,这事叫我怎么说?难道告诉你,你汉子是个妖怪?到时候你掉头跑了,那臭小子还不把我给做成一盘手撕包菜?撕我还是小事,他要是发起疯来,谁罩得住?
想到这里,主意越发笃定,咬死推托,说:“真不知道他上什么地方去了!我跟他交情又不深!”说完又要关门,“快回家去吧,我这里忙着呢。”
等老丁把大门栓上,准备往里走,就听外面悄无声息,老头子又有些不放心,偷偷打门缝里往外瞅,就见秋禾垂头丧气地站着,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踩着积雪下了台阶。老头子在心里叹了一声,转身回房去了。
刚走到堂屋门口,大门又咚咚地响了起来。门外的人大声说:“你骗我!你肯定知道!你不说我就不走!”
老丁恼了,索性不开门,还对门嚷嚷说:“我什么都不晓得,告诉你什么?你喜欢站在冷风里,你就站着!看冻不死你个小混蛋!”
外头秋禾听了这一句,也发了他家祖传的牛脾气,锲而不舍地敲起门来,后来嫌敲得手疼,继之以拍,拍继之以捶,捶继之以踹,把两扇旧木门踹得山响,屋里几条狗不知发生什么事,一起狺狺狂吠起来,一时热闹非凡。
老丁顺手寻了根藤条,气势汹汹跑去开了门,照着秋禾就抽了一下,嘴里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把我门拍坏了,你赔呀?滚滚滚!”
可惜小兔崽子非但不滚,还站得笔直地瞪他,且看出老丁是刀子嘴豆腐心,打算死缠到底。——因为那一藤条抽下来声势吓人,隔着厚棉袄其实并不疼。
“你不说!我就不走!”秋禾气鼓鼓地说。
老丁气笑了,说:“你怎么就赖上我了?”
“对,我今天就赖上你了!”秋禾抽抽鼻子,说:“你不说,我就一直在这里拍门!”
老头子心想,我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么?怎么让人操心的小混蛋都让我一人碰上了?
他愤愤丢下藤条,转身往里走,自去灶上烧早饭,又单独给受伤的家宝做病号饭,忙里忙外,毫不理会跟进来的秋禾。秋禾看老头子冷着个脸,也不再吭声,只是在老头后面跟进跟出。见他要炒菜就去灶下点柴禾,见他要盛饭就先递碗,又帮着端狗食、擦桌子,无不帮得恰到好处。几番下来,老头子脸虽然还是冷的,心里却想,这一个倒是挺有眼力劲儿,比白川那浑货讨人喜欢得多!
后来两人把早饭搬进烤火房里,老头终于有点过意不去了,递了双筷子过去,一脸嫌弃地说:“吃饭!”
秋禾觑着丁老头脸色和缓些了,接了筷子便问:“爷爷,家宝怎么受伤了?我看你右胳膊也不大方便,是不是也伤着哪儿了?”
提到这事,丁老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怒道:“吃你的饭!哪来那么多话!”
秋禾看老头子又变得凶巴巴,赌气也吃起早饭来。他早上出来得匆忙,又满腹心事,只喝了几口稀饭就出了门。这会儿走了老远的路,又跟人吵架,早就饿了,便毫不客气地吃了个贴饼子,又喝一碗栗米粥,撑得肚子都圆了。饭后又主动收拾碗筷,扫地,把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老丁吃饱喝足,心情畅快了许多,边看秋禾忙碌,边舒舒服服地坐着烤火,心想,老沈那家伙有福气,难得外孙这么勤快懂事,……可惜最后要便宜白川那活土匪。
想到这儿,他便打定主意要和秋禾谈一谈,也探探他的口风。等秋禾做完家务进来烤火时,便说:“白川出去办个事,你怎么非要晓得他在哪儿呢?莫不是人人出门都要跟你打报告?”
秋禾靠炉子烘着手,头也不抬地说:“白川不一样,他是我朋友,我关心他!”
老头子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说:“那你晓得你朋友是个啥人么?”
“我知道,”秋禾抬头看老丁,正色说:“我不知道他过去干过什么,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如果他以前犯过什么错,我陪他改正;如果要去坐牢,我陪他去自首!他心底那么好,人又老实,我不能让他被过去的事给毁了。”
原来秋禾在家里猜了一夜,最后认为,白川肯定是以前犯过什么事,所以才躲藏到了这深山里。丁老头倒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一怔,沉默片刻说:“那他如果是个怪物呢?”
秋禾眨巴着眼看丁老头,懵然张嘴:“啊?”
“他要是个怪物,你还会喜欢他么?”
秋禾想了想,说:“什么是怪物?跟别人不一样就叫怪物?白川有时候是有点怪,但那只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他其实心底非常善良,又很容易心软。别人对他好上一分,他能还回去十分,真的!他这样的人就算怪,又能怪到哪里去?再说了,这世界有的是卑鄙无耻的人,那些人才是怪物,……不,他们比怪物更可怕。”
丁老头听了这话,半天没作声,后来终于开了口:“那我对他也不错,怎么他每次见我都没个好脸色?”
秋禾小心地看丁老头一眼,特别真诚地说:“凡事不能光从别人身上找原因,真的!您得反省反省自己。”
老丁狠狠地瞪他,秋禾吐吐舌头,小声说:“不要恼羞成怒嘛。”
丁老头沉默一阵,又问:“山里有条龙,这事儿你知道吧?”
“啊?”秋禾审慎地看着他,吞吞吐吐道:“真的吗?龙是传说中才有的吧?”
丁老头笑了一下,说:“你小子嘴倒是紧。这事儿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就想想吧,你什么时候看到过白川跟那条龙同时出现过?”
秋禾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溜圆,象个白痴一样看着丁老头,说:“啊?”
“你仔细想想我这个话,”丁老头站了起来,把人往外赶,说:“至于白川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是真不晓得。那混蛋要是那么容易就让人知道他躲在哪儿,他就不是他了。……趁着雪晴,快回家去!难不成你还想在我这儿赖一顿中饭?”
秋禾懵懵懂懂地被赶出屋,又被轰出院门,掉头往回走时,还在想那句话。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白川跟那条龙同时出现过?
他猛然站住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轰,打通了壅塞的任督二脉,一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白川的许多古怪之处,突然都有了解释。
他说他小时候跟那头灰熊是邻居,还抢过地盘打过架;
他一个人住在凉石镇,除了外公,跟别人几乎没有往来;
自己以前经常在清晨看到他从大雾中的山里走出来;
他带自己去那个神秘的龙巢,还很肯定地说龙不会吃人;
他说自己没见过父母,还说,每当想父母时,就会到银杏谷里去坐坐;
……
自己怎么那么迟钝!原来白川是龙!是一条龙!是他在石泉里看到过的那条龙!
最初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过后,秋禾心里涌上深深的悲凉。他的白川啊,难怪每次说到自己的身世过往,他都会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一定是害怕自己说出来,立刻就会失去一切吧。
这么说来,白川不可能离开凉石镇!他属于这片山,一定不会走远,说不定就在山里,在溶洞中,……在那个龙巢里!
难怪凉石镇上会跑来那么多狩师!……只是,这些人到底是来狩熊的,还是来狩龙?
想到那些狩师和狗,秋禾的心突然一凉,转身往回跑,又去拍丁老头家的门。丁老头一看他又回来了,十分无奈,问:“又怎么啦?”
秋禾气喘吁吁地问:“爷爷,白川为什么不回家?他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丁老头没有正面回答,过了片刻才说:“放心,死不了!那混蛋命硬着呢。”
秋禾想说什么,又闭了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谢谢你,丁爷爷。”
说完他下了台阶,走了两步,又回头对门里的丁老头说:“其实我觉得您挺可爱,以后就别老板着个脸唬人啦,……反正也唬不住!”
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跑了。老丁扶着门框哭笑不得,心想,可爱?唬人?兔崽子,你是没见识过老子当年大杀四方的威风!
秋禾跑了几步,被冷风一吹,得知白川下落的兴奋渐渐平静下来。他忽然想起那条龙狰狞的样子,微微有些害怕,一时又想到它芯子里住着白川,又觉得也不是那么恐怖。
龙真的是白川吗?那它是怎么变成他的?需要蜕皮吗?象脱衣服一样,把外面的鳞甲皮囊一脱,就跳出来一个白川来?
难怪那家伙那么白,怎么晒都晒不黑。他还能跳那么高,力气还那么大,一看就是有特异功能的样子!
他还给过自己龙牙……,想到这儿,秋禾把贴肉戴着的龙牙掏出来,握在手心里。坚硬光滑的牙齿硌着掌心,让他想起白川的嘴唇,和他的脸,他的吻……,心里立刻牵肠挂肚起来。
他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跟自己说要出门?现在是不是躲在那个巢里面?会不会受了伤?伤得重不重?能不能走动?洞里有没有东西吃?……
秋禾一路走一路想,想得柔肠百结。走到通往东山方向的岔路口旁时,他站住了,站了好一会儿,突然拐进去,顺着小路往山里跑,跑了两步又返回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有个农家小院,于是偷偷摸摸跑过去,在别人屋山头找到一大卷草绳,背在身上,径直往东山方向去了。
林间小路上满是枯草,积雪也少,走起来比滑溜溜的大路还轻松些,秋禾斜背着那卷绳子,在茫茫雪林里穿行,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了东山山脚下。
他找到了以前歇脚的那棵树,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歇息了片刻,看看覆盖着白雪的东山山坡,自语道:“这下难办了,白川又不在,怎么爬上去呀?”
片刻后他又点头,说:“废话!肯定能爬上去!好歹我也是个爷们!”
后来这自称爷们的少年开始爬山了。起初是顺着山路往上走,没多久就开始手脚并用地爬。一路溜溜滑滑,把自己滚得像只泥猴,手上、衣服上、头发上到处都粘着松毛针和落叶。历尽千辛万苦,呼哧带喘地爬到半山腰,终于看到龙巢出洞口旁边的那块石头。
秋禾连滚带爬地过去,绕着怪石左右看了看,发现石头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他妄图找出点缝隙来,还动手推了推,结果如蚍蜉撼大树,石头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