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的人面面相觑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是周珩轻轻咳了一声：「林昕，你继续。」
林昕走近了几步，伸手轻轻抚摩着萤幕上每一个都陪伴了他许多个日日夜夜的符号和资料。
「其实也没什么，简单来说，我只是屏弃了传统人工智慧的制造方法而已。目前的四十一，和真实的自然人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相似度，无论是生理构成还是思维模式，甚至包括道德约束和行为准则……」
他顿了顿，笑了起来：「我喜欢和有相同温度，相同质感的家伙一起工作，即使只是个模拟的……传统的人工智慧功能运转时候的噪音会让我有心理障碍……所以这个人工智慧的设计和制作动用了一些非传统技术，成本稍微贵了点，抱歉。」
周珩身旁的某位中将拍了拍桌子：「林昕少校，你这不是在制造人工智慧，而是在通过自然生殖和复制技术以外的第三种方式造人！你是在挑战人类的道德伦理！」
林昕微微仰了仰头，他眼前浮现出陆健在最初进入C22战地时回馈回来的一些画面。
纷飞的炮火，尖叫着的人群，敌方面无表情的战斗形人工智慧，手里提着可以喷射出上千度辐射光波的高效杀伤性武器，在对着我方的士兵进行着面无表情的杀戮和肢解。滚烫的血液和冰凉的残肢喷射到对方脸上时，他们只是简单的擦拭。
电子类比出来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点的隐恻和怜悯。
道德伦理？他的眼睛轻轻地合了一下，免得某些滚烫的液体不合时宜地滚落出来。
已经没有退路了……战争面前，这些东西脆弱得不堪一击。
「将军……」他稍微平静了一下，重新在自己的嗓子里找回了安静的声音：「其实并不是您所想的那样，大概是仿真度太高，才会让您有了这样的错觉。其实，您可以看看这个……」
他走到电脑操作萤幕前，稍微敲击了几个键，投影上蔺成的脑部结构被逐渐放大，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晶片终于清晰地被定格。
「这个，四十一号人工智慧赖以存活的智慧中枢系统，我叫它Sign……符号，把人类与非人类进行区分的符号。它的存在，注定了四十一的仿真度再怎么高，实质也只是一个人工智慧……高级一点的人工智慧。」
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盯向了这块晶片。只有周珩还在看着林昕：「Sign？」
「嗯，Sign……」林昕像是继续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就像是人类的神经中枢，四十一所吸收的知识，和思维的模式，都储存在那里，另外，还包含了最初帮他设定好的那些模拟的过去和虚拟的记忆。」
「虚拟的记忆？」将军皱了一下眉。
「是。」
林昕点头：「比如我和他是同届入DC战队的队友，住在同一个宿舍，比如我们都是……都是陆健中校带出来的兵；比如他一直是个以陆健为目标的狙击手，甚至连他曾经在考核时候犯过的错误，经历过的挫折这些微小的细节，都一一设计了进去……」
他说到这里，眼睛转向了所有人，一字一顿：「所以现在，我想他比我更希望能进入C22战区。」
周珩和身边的中将对看了一眼：「林昕，我能不能说你这是在欺骗他？」
林昕摇头：「上校，对人工智慧而言，没有诚实或者欺骗，只有命令终端和程式设计。就像现在这场战争已经无法讲究道理或者原则，我们要的只能是胜利。」
所有人重新回归沉默，气氛忽然间极为压抑。
林昕眼睛平视着前方——他在等待着对方最后的决定。
时间像是静止。
安静的房间里，却有着轰天的炮火和飞溅的热血在林昕的脑海里翻腾不息。
他有预感，自己会赢。
终于，年纪最大的将军走到了他的身前。
「林昕少校，如果你的报告被批准，我是说如果……四十一接任C22的战地指挥官，我们希望你也能随行。对于人工智慧，即使如你所说他的战术思维上延续了陆健中校的模式，我们也始终无法信任……」
「那是当然……」林昕微微一笑：「对人工智慧，我也是从来不会信任的。」
Chapter 2
林昕离开总参部会议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发暗。
训练场上的士兵们完成了一天的训练，现在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享受着一天里难得的休闲时光。林昕的脚步依旧保持着平日的节奏，对着每一个向他行礼的士兵微笑回礼——这样的从容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诧异。
大概是某些机会，他实在是期盼了太久，漫长的等待和努力之后，只剩下了不可回头，执着想要走向终点的念头。被肯定和认可后的喜悦，反而已经被慢慢地耗尽了。
握着总参部半个小时前刚刚下发的特别命令，林昕下意识地把手指紧了紧。
回宿舍以前，林昕想了想，特意顺着操场边的岔路绕了个弯。
食堂旁边杂货铺的老板正开着小收音机，有些紧张地收听着战地新闻，看到他走近，很快地站起身来。
「少校，要点什么？」
「烟……」他想了想，指着货架上某个之前看到烂熟的牌子补充：「给我一条。」
老板稍微有点诧异。印象中，这个年轻俊雅的少校几乎是不怎么碰烟草的。之前虽然也光临过不少次，但每次几乎都是扭着眉头有点嫌恶地站在一边做鬼脸。掏钱的却是走在他身边，肩膀扛着两杠三星、看上去有点吊儿郎当、年纪三十出头的中校。
「珍爱生命，远离烟草啊，中校……请您不要让您的下属成为间接受害者。」
「林昕，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啰嗦啊，现在怎么这么唠叨……」
这是那两人习惯性斗嘴最平常的一次，之所以让他印象深刻，大概是因为这次对话让他知道，这位年轻过分的少校偶尔也会流露出天真的神色。
整条的香烟储藏在货柜最顶上，老板收了钱，搬了个凳子站上去，开始伸手翻找。
老式收音机的接受效果不是特别好，信号被干扰得厉害，伴着沙沙的杂讯，女播音员柔和的声音从粗糙的喇叭中扩散出来，扭曲得有点变形。
「据最新消息，经过我军的长期努力，C22战区的和平协定即将于下周正式签定，这场持续了近三年的小范围战争将全面结束，两方军队将依照协议，同时撤军……」
老板把烟抓在了手里，慢吞吞地从凳子上下来，嘴里边念叨着边摇头：「C22去年就说着要撤军，这都第几回了，前天还有空袭警报呢，都不知道现在被炸成什么样了……」他把烟朝着林昕眼前递了递：「少校？」
林昕把一张百元大钞递了过去：「谢谢。」
他把烟和手里的A级命令文件放在一起，小心地裹好，将找回来的零钱叠整齐塞进了口袋，转过身，想了想，又把头重新扭了回来。
「敌方的确是要撤军了……」他朝着老板点了点头：「这次，不会再错了。」
掏钥匙开门之前，林昕一度以为宿舍里没有人。窗户上的窗帘半开着，里面没有灯。林昕很利索地用钥匙把门拧开，才准备换鞋，却发现房间的桌上摆着几道菜，放在军用饭盒里，已经凉透了。
坐在一旁椅子上的蔺成看着他，露了个大大的笑容出来。
林昕把手里的烟和命令函扔到了桌子上：「怎么不开灯？」
蔺成拉过一张凳子让他坐下：「我在等你回来。」
林昕皱了皱眉头：「我不是让你不用等我先吃了吗？晚上还有事……」
蔺成不知从哪里拎出一个小蛋糕，小心的用打火机点燃：「林昕，生日快乐。」
一屋子的昏黄烛光慢慢摇曳起来，薄薄的光晕之下，是蔺成挂着梨涡的纯净笑脸。
林昕僵了一下。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和陆健在一起。那个家伙手里敷着满满的蛋糕奶油，张牙舞爪地蹭着他的脸。最后的甜蜜，是在长长的深吻中被化去。
林昕忽然觉得莫名的心烦。
蔺成朝着蛋糕上插蜡烛，动作干净利索：「林昕，许愿吧。」
林昕深吸了一口气，指了指桌上的命令函：「愿望已经提前达成，最新命令，后天赶赴C22战区全权接手战地的指挥权。」他笑了笑：「我们两个。」
蔺成显然很高兴：「那就是说，我们可以和队长会合了么？」
林昕点了点头：「没错。」
蔺成看着桌上的烟：「队长想它们一定也想坏了，战地大概买不到这个。」
林昕一笑，拿起筷子尝了口菜，稍微噎了一下：「食堂打的菜？」
蔺成还在把手里的烟翻来覆去地看，没有留意到对方的神色：「我做的……打靶回来的时候特地去……」
他把凳子拉近坐到林昕身边，神色中是显而易见的期盼：「味道怎么样？」
林昕慢慢又朝着嘴里塞了一口，咀嚼得很认真：「很好……很好吃。」
蔺成这才拿起筷子，把饭扒拉向自己嘴里，声音含糊不清：「那就好，我还怕你不习惯吃辣……等了这么久，饿坏了……」
林昕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下，像是想表示点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住。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重重地告诫着他：林昕，后天……后天就要上战区了。
这顿生日餐比平日结束的稍微晚一些，却莫名地吃的比平日更安静。
林昕看着蔺成放下筷子，揉着肚子心满意足的样子像只小小的老虎，笑了起来——填饱了肚子的陆健通常也是这么一副懒洋洋的表情。
「吃完了？」[星期五制作]
「好饱……」
「嗯……」林昕想了想：「今天的打靶成绩怎么样？」
蔺成偏了偏脑袋：「三十发子弹全部命中，两百八十六环。」
林昕暗中回忆了一下：「很不错，和队长差不多的成绩了。」
蔺成有点害羞又有点骄傲，挠了挠头。
林昕站起身来：「走，我们去资料室，今天看点新的东西。」
蔺成稍微迟疑了一下：「林昕，今天也要去吗？我头还是很疼……」
林昕沉默了一下。最近一段时间，蔺成载入的信息量已经超过了最初的最大负荷值，通常这样的情况下，是应该让人工智慧暂时休息，进行自我调节的。
但时间已经太过紧迫，后天就要离开这里。
林昕看着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蔺成，我们就要上战区了……」
蔺成咬了咬牙：「好，我们走。」
林昕的资料室，是整个DC战队一个相对秘密的存在。平时，C22战地资料的回馈，处理，以及他的一些研究工作都在那里进行。
蔺成走进去，深吸了一口气，在电脑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林昕塞了一叠厚厚的资料给他，然后从电脑前拿出一副类似耳机的东西给他戴上：「听着音乐，神经放松了，记忆会快一些。」
蔺成把那副东西戴上的动作有些勉强。
林昕开始启动电脑，翻飞的数位讯息和各种晦涩的符号在眼前摇晃。
递到蔺成手里的资料只是最浅薄的假象，真正资讯传输的介质，是此时戴在蔺成脑部的那两根资料线交织而成的传输网。
回馈回来的战地资讯还有很大的一部分需要进行吸收和消化。但那是人工智慧最大接受负荷下近一周的传输量。林昕背对着蔺成，慢慢地旋转着资讯输出埠的控制钮。
这样的传输负荷，对他，对蔺成来说，都是第一次。
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蔺成的眉头紧?div align="center"> 舻嘏ち似鹄矗粑涞某林兀骸噶株浚衾稚罅耍诽邸?br />林昕眼睛紧盯着电脑萤幕，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忍一忍就好，认真看资料。」
蔺成的眼睛狠狠闭上，身体开始发抖。
林昕转过身来，眼前的人表情已经因为痛苦变得扭曲。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脑部的晶片因为高速的运转而微微抖动。
「林昕……」蔺成已经有变调的声音，因为陷入半催眠的状态而显得含糊不清：「能不能……今天能不能暂停一下？」
林昕紧盯着他，声音发冷：「蔺成，你难道又想当逃兵么？」
「逃兵」两个字像是一根最尖利的刺，直接扎向对方的心脏，蔺成的身体重重地弹了一下，从椅子摔坐到地上，再也不吭声了。
DC战队的甄选，专门设计的完美敌战演习，仿真度极高的浴血混战……这些本来都是陆健考核自己队员的必备手段。但在蔺成的虚拟记忆里，这是他带有污点，始终无法释怀的耻辱一笔。
害怕，恐惧，关键时刻的放弃，烙印着耻辱印记的逃兵……考核最终以失败告终，陆健把他拒于DC战队的门外，虽然此后，经过他不懈的坚持，又重新站了回来……
这段虚拟的记忆本来不是计划中的，但是在陆健失去了和本部的联系，林昕决定接手C22战区的那天开始，他临时对蔺成的虚拟记忆进行了增补。
愧疚感和自责感有时候是一种最强大的鞭策。
他需要这样的手法来训导他一手造就的人工智慧。
电脑的主机箱发出了喀喀的噪响，像是运转濒临极限的警报。
林昕蹲下身子，摸了摸蔺成已经汗湿的额头和紧紧咬着的嘴唇。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他轻轻地问——太过庞大的信息量，只有通过蔺成的智慧筛选，才能捕捉到最精准的部分。
「队长……」沙哑的，带着喘息的声音：「受了伤，右手已经不能动……子弹也很少，他在打单发……」
林昕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还有呢？」
「敌人的战线又推进了两百米，子弹打在他们身上，几乎没有损伤……」
「继续……」
「对方使用了战斗型人工智慧……要害在右乳下三厘米的位置……直径五毫米的圆形区域……」
「……」
「子弹耗尽，我方动用气体手雷……」
「……」
「爆炸……队长身上携带的资讯源信号消失……」
「啪。」电脑主机窜出耀眼的火花，高速运转的机器终于不堪负荷，暂时当机了。
蔺成的身体一阵痉挛，昏迷了一般。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以后，他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房间里，林昕像是僵化了的雕塑一样，安静地立在那里。
蔺成勉强地站起身来。眼前那双眼睛太空洞，他读不出里面的情绪，于是只能强忍着脑部炸裂般的疼痛，缓步走上前去，把对方抱紧。
「林昕，队长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安静的，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变化的声音。
「我们就要去战区了，然后和队长会合，我们会赢。」
「我知道。」
「还有，林昕……」他紧了紧抱住对方肩膀的手臂：「我讨厌那些冷冰冰的人工智慧，战场上不该有他们的存在。」
「……我也很讨厌。」半晌以后才有的，林昕轻而坚定的回应声：「所以我会把他们一个不留，全部肃清。」
两天的时间过得很快。
临上战区的前一晚，林昕很早就躺上了床。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充满了疲惫的平静。
相关的东西已经在两天的时间里陆陆续续全部整理清楚——该带些什么，他的心里早已有了千百次的准备，除了必要的设备，仪器和战地资料，他还带上了陆健爱抽的烟，牙刷，毛巾，几本装满了他和陆健合影的相册也全部塞进了包里。
他的心里很清楚，如果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如果不是和陆健一起，他的未来将长留在C22被硝烟和热血浸染的土地。
所以，那些他所珍视的回忆载体，是一定要带在身边的。
客厅里窸窸窣窣的响声，还没有停下——大概是蔺成在做最后的物资检查和整理。大灯也没有开，只有角落里的应急灯把蔺成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投下了一个浅浅剪影。
或许应该劝他早点休息，林昕淡淡地想着，这两天的高负荷资讯传输大概也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昨天中午开始，感觉温度有些偏高，大概是发烧了。
发烧……这个念头让林昕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把人工智慧做到这样的仿真度，是他一时的趣味所致。即使设计和实验的过程充满了种种障碍，但是因为陆健的配合和鼓励，他依旧是满心愉悦地乐在其中。
现在看来，这些高仿真功能却像是变成了累赘，还不如一个粗劣的合金材料构造，没有任何感官功能的人工智慧来的实际。
真正的战场上，所有脆弱的部分都是致命的。他已经消耗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