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帘幛内,云笙其实早就醒了。
她没有叫侍女,像往常一样,望着帘外出了一会儿神,这才轻轻拨开帘幕。
因为常年不见日光,她的肤色略显苍白。刚刚在床沿坐好,两个侍女已经迎上来,将杨柳枝递给她,为她更衣梳头。
房中一切都是司慎为她精心准备的,甚至连宫中用度都不一定比得上这里。这十多年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过她的好运气。
其中自然不乏年轻女子忿忿不平的声音,觉得云笙肯定用了什么诡计,否则权倾朝野的太尉大人,哪有那么容易为她倾倒。况且她们又不是没见过云笙,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姿色也不算特别出众,哪来的能耐拴着司慎啊?
云笙也忐忑过,然而在司慎眼里,什么姿色,都不是理由。
她是司慎一直带在身边的人。从夜荒到玉京。
其他贵夫人有知道这段过往的,曾经拿这个打趣,说云笙是太尉府上的童养媳。不过这话一出,那位夫人的丈夫在朝中颇不得意,久而久之,就没人再敢拿这个开玩笑了。
大白天的,司慎不在府中,云笙能做的不多,除了女红便是练琴。司慎也没给她请师傅,她蹩脚的琴技,都是司慎手把手教的。
琴声断断续续,并不好听,云笙也庆幸府中没有别人,否则几天练下来,司慎晚归的理由又要多一条“惧怕魔音”了。
用过午膳,是府医前来请脉的时间。云笙左等右等见不到人,着侍女去问,才知道是府上新来了个人,伤得有点重,正缠着府医不让走。
云笙了然。府中常常出现奇怪人物,她曾经问过一次,被司慎挡回来,从此就不再问了。
而另一边,刚和府医吵过架,翟广又进来说了两句。秦石佯作气闷地回屋,赶紧把新换上的绷带取下来。
他现在可不敢让司慎的人接触自己的伤口,也不指望几天内就能见到云笙。
秦石握紧了玄晏清早送来的纸条,又看了一遍,便将纸条吃了。
云门又回了信,当年被处刑的弟子有个徒弟,但是年岁太小,事发之后寻不到踪迹。至于被灭族的那一家,云门不曾注意,因而也没有记载。如今看来,那个失踪的小徒弟,十有八/九就是云笙了。
也不知司慎为何要娶云笙。
连着五六天,秦石都没机会接触云笙。
这个速度在玄晏预料中,然而此时有人要心急了。
相比淡定品茶抚琴的玄晏,黄与成和柳明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每天在府里团团转。黄与成更是借着玄晏住在他府上的便利,时不时去问情况。
“等。”玄晏只有这句话,末了又轻飘飘甩回一个问题,“说回来,那件事查得如何了?”
黄与成一噎。
他当然知道玄晏说的是什么事,但过了那么久,当年的人和物证早就烟消云散了,哪有这么容易?
如果现在执掌朝政的不是司慎还好,换个年轻些的皇帝,也比只会眼巴巴看着一众朝臣的幼帝强。奈何先帝什么都好,就是子嗣太少,除了这个幼帝,其他的皇子都夭折了。而且先帝的几个兄弟也不成器,与其扶他们上位,黄与成觉得还不如守着幼帝和司慎斗呢。
黄与成心焦不已。
这与玄晏一开始的承诺不一样啊。
能帮他们扳倒司慎,还亮出了让府上两个修士腿软的长老身份,事情怎么就拖下来了呢?
然而转机终是来了。
玄晏挑眉,示意黄与成慢点。黄与成跑得老骨头都要散架,眼里兴奋之情却抑制不住,朝玄晏直挥手。
他接过信笺,看完却怔住。
黄与成没有注意他的反应,犹自兴奋地捶着桌子:“听说太后这几天根本不见他……这可是个好机会!”
他这才注意到没有出声的玄晏,终于觉得自己太突兀,咳了两声便静下来。
“无妨。待我思量一二,再答复你。”
黄与成捋捋胡子,状似平静地走了。只是走之前,他再回头看了一眼玄晏。
玄晏目光湛湛,却不知是陷入哪年的思绪中去。黄与成忽然觉得,从这个深不可测的长老身上,看见了司慎的影子。
大概是他老了,产生了幻觉吧。
当夜,司慎回府后,一反常态地歇在云笙那里。
云笙大概是觉得身份变幻得太尴尬,自从两人成亲后,很少让司慎在自己这里留宿,常以各种理由将他推去书房。司慎也很随意,竟然就随她了。若是放在其他人府上,这等行为免不得惹出腥风血雨。
司慎今晚态度如此强硬,翟广略感惊讶,不过他毕竟是仆从,主家的私事,不好随意插嘴,便像那日一般,选了个合适的角落蹲着。
他听力很好,正百无聊赖之时,听见了云笙的哭声。
翟广幽幽叹气。
大人和夫人之间的嫌隙,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除。
幽深的帘幛内,司慎朝云笙伸手:“过来。”
云笙在床角蜷着身子,一分一毫都不敢动。
云销雨霁之后,司慎虽然有些乏,但拉动云笙还是不成问题的。
扯住衣领轻轻一带,云笙便滚在他怀里。
司慎心情不错,却发觉她在发抖。
她为何会发抖,司慎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迟疑,手指捏在云笙下巴上,左右打量她的表情。
在他面前,云笙再怎么假装平静,也骗不过司慎。莫说是她了,他毒辣的目光连朝中无数臣子都能看穿,遑论常年关在府中的她。
“你还在怕我?”
司慎问出这一句,云笙一愣,怯怯地抬眼看他。
当年在夜荒中,染着族人鲜血倒下的少年拼死了站起来,向她的师父挥刀,再将目光投向了她。
云门弟子不讲究爱护妇孺,她能在师父身边待那么久,不过因为她的师父每天醉心于蛊术,无暇再培养别的弟子。而且有一个能给他打理日常起居的徒弟就足够了,何必再找罪受。
师父倒在血泊中,留下孤独无依的她。而刚刚被押送到夜荒的世家大族,顷刻间只剩下一个少年。
“你怕我?”
她摇头。
血光之中,那个少年牵起她的手,走出了刚刚买下的宅子。
三叩首,拜别族人,少年再牵着她离开,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舍与痛心。
然后,少年抛弃了过去,包括家世,来历,名姓,还有血亲,义无反顾地投入荆棘之中。
“司慎。”他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从夜荒一步步走到这里,云笙不是最了解他过往的人,却是最清楚他目的的人。
他做到太尉,控制幼帝,将朝政搅得天翻地覆,不过是为了复仇而已。
当年先帝如何驱逐了他们一族,如何联合云门将他们赶尽杀绝,他就要将先帝呕心沥血打造的太平盛世,毁得多彻底。
司慎在外身份多变,在她这里,只是变了两次。
第一次,他从仇敌变成了主人。
再次,他从主人变成了她的夫君。
对她而言,司慎如同镜中花水中月,看不清,摸不明。两人成亲这么久,可谓是彻底的相敬如宾,不曾交心。
司慎的问题,她不敢回答,更不知如何回答。
怕吗?
她不知道。
次日云笙醒来,司慎早已离开。侍女们依旧将她的日常起居打理得十分妥帖,两人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女红,抚琴,日复一日的优渥生活,只在请府医的时候出了点小状况。
“夫人,又是那人,哎真是太可气了……”
“怎么了?”
两个侍女将缠住府医的人叽叽喳喳说了一遍,云笙听得头大,犹豫着要不去见一面。
这段日子不知为何,司慎将翟广留在府里,不带在身边。有他的保护,在府里见个人应该没有问题。
在京中这么久,云笙还是养成了太尉府女主人的自觉,司慎不在,自该由她出面。
翟广也没为难她,多叫了两个侍卫,便往关押秦石的院子走去。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你这老家伙,用的都是什么药,还没见过你这种庸医!”
府医在司慎面前很有脸面,被秦石这么骂,早气得说不出话来。但讲不成理,又抹不开面子直接离开,翟广出现,也是给了他台阶,当即便抄起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石骂骂咧咧地转过头来,云笙正在想如何开口,便看见秦石胳膊上的图案,心下一惊。
第五十八章
翟广忙着阻拦府医,一时没注意云笙。
云笙踉跄一步。
秦石仍然对府医怒目而视,衣袖高高捋起,一副要与他动手的架势。他胳膊上的图案,就这么明晃晃地撞入云笙眼中。
夜荒云门。
山门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在满是瘴气的夜荒,想要找到云门所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云门弟子行踪诡秘,除了同门很难联络。况且同门之中也有不同派别,以云门的门风,不同派别的弟子相互争斗坑害很常见,因此即便出门在外,同门也很少相认。
但真的要相认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约定一种纹饰,纹在手背或手臂上便是。门派不会约束弟子们相互约定的纹饰,除了秦石手臂上巴掌大小的六瓣莲花。
在云门,只有下一任掌门才会使用这种纹饰。
“夫人?”
侍女们终于发觉云笙的反应,连忙凑上去扶住她,又纷纷将愤恨的目光投向秦石。
夫人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走两步都快晕倒了,要不是这人在捣乱,夫人何必到这里来?司大人回来要是发现她们侍应不周,一定会责罚她们的。
翟广终于安抚了府医,吩咐那两个侍卫送走了他,这才转向秦石,皱眉:“你究竟在胡闹什么?”
顾及到云笙,他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秦石大咧咧地一捶拳头:“你到底找了什么庸医?就算我今不如昔,你们也没必要这么害我吧?”
给秦石的伤药里有软筋散,身为司慎近侍,翟广当然是知道的。
然而这里很多侍卫都认识秦石,总不能让他就这么宣扬出来。人心不稳,铁桶般的太尉府就会散了。
“别胡扯。有什么话,等大人回府再说。”
翟广不想与他纠缠,更不想让秦石接触云笙,示意侍女将云笙搀回去。
“夫人,回去了。”
云笙低低应了一句,临转过身,却又回头看了秦石一眼,恰好看见秦石朝她诡异一笑。
寒意从脚底生起,慢慢地爬满全身。
云笙有些乱了。
这人是云门中人?为何隔了这么多年,才找到这里?是来找她的吗?会不会用门规处置她?
想到云门令人谈之色变的门规,云笙眼前一黑。
“夫人?夫人!”
深更半夜,秦石吃着玄晏带来的饭菜,好不开心。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翟广那么慌张,看来,这位夫人要是有问题,他会落得游怀方的下场。”
饭菜全部下肚,秦石拍开一坛酒,兴高采烈地喝了起来。
他也算是与翟广共过事的,翟广就是另一个司慎,除了在司慎面前,其他时候都是一副死人脸,怎么都看不出表情。云笙一昏倒,他就紧张起来,连忙派人通知司慎。
狠狠喝了一大口酒,秦石这才平静一些,问道:“你让我纹的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六瓣莲花,在凡间是很普通的式样,怎么云笙一见它脸色就变了。
“以后与你解释。”玄晏一笑,“只要她看见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来找你。”
秦石不明所以,啊了一声。
玄晏的目光移向了另一边。
不知司慎会如何应对?
今天着实是太尉府的灾祸之日。两个侍女挨了罚后,抽泣着被带走了。其余侍从等等,一概受了罚。司慎又冷着脸换了两个侍女,亲自叮嘱一番,这才放人进去。
云笙却还没醒。
两个新换来的侍女不敢托大,连忙告诉司慎。司慎一怔,索性摒退所有人,亲自上去照顾。
“大人,书房那边……”
翟广试着叫了一声,里面没反应,他便知趣地退了。
房里一盏灯都没点,唯有月色清辉遍地,隐隐透入室内。司慎轻轻抚着她的脸颊,依旧冷着脸,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今天给他报信的人还算机灵,出了长乐宫,才完完整整地告诉他。
委实将他惊了一跳。
他的手拂过云笙的眼角,顿时眉头一皱。
她哭了。
司慎没有再逗留,披着夜色离开了。云笙恍惚地睁眼,将眼泪拭去。
她离开云门这么久,与叛逃无异。若那人真的来自云门……他们会不会对司慎不利?
云笙不敢说自己对司慎是爱恋,但最起码的知恩报恩是懂的。司慎给了她如此优渥的生活,她要是牵连到司慎,岂不是狼心狗肺?
次日清早,翟广居然不在。
趁着新拨来的两个侍女没有发现,云笙悄悄地出了门。
即便当了太尉府这么久的女主人,云笙对府中仍然不是很熟。其他府上有不少姬妾子女,主母个个都得了解,不消半个月就能熟悉。太尉府中只她一个,司慎又疼她身子弱,不许她随意走动。出门绕了许久,她才找到昨天到过的院子。
“夫人怎么来了……”
她再少露面,侍卫们还是能从她的打扮上认出她来,不禁面面相觑。
“行了,大人有些话交待我转告院中之人,不必担心大人责罚你们。”
她难得狐假虎威一次,侍卫们信了八/九分,却还是有些犹疑。
有夫人挡着,他们倒不担心被司慎责罚。大人对她的疼宠在玉京远近闻名。然而有话要对里面的人转达?里面关着谁他们一清二楚,大人怎么会让夫人转达呢?
他们目光往云笙身后扫去,没有看到翟广。
最近京中掀起一股邪风,有关大人的闲言碎语漫天飞,大人每天上朝的暗卫加了一倍,又怕别人对夫人不利,特地把翟广留在府里。怎地今天居然不在?
他们眼里疑惑越来越深。云笙横下心来,沉声道:“你们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大人。不过,若是大人因此怪罪下来,可就不是我能保的了。”
她甩了话便往里走,又倏地转身,“不放心的,只管跟进来。”
这一下倒是镇住了大部分人,然而她身份特殊,谁也没胆子只放她一个人进去。侍卫们互相看看,派了两个人跟她往里走。
这间院子前后有五六间屋子,只用了一间关押秦石。两人将她送到秦石住的那间门口,先上去敲了敲门。
门却一敲就开了。
云笙顿时悚然。微风拂过,她身旁两个侍卫眼睛一闭,径自倒地。
翟广回来时,府里已经乱成一片。
他恍惚了一瞬。上次这么乱,还是在司慎刚刚进入玉京,根基较浅,举步维艰之时。
秦石身边那个诡秘莫测的守卫被缇衣骑们捕捉了行踪,他刚刚赶过去,却没抓到人,正懊恼着回来,却撞上这么一出。
他心中有不好的感觉。
侍卫们见他回来,皆是面色大骇。随即他便听见了一句话。
“夫人……不见了……”
炎炎夏日似火烧,司慎站在院子门口,一言不发。
之前昏过去的两个侍卫至今未醒,已经着人拖走质问了。其余七八个侍卫跪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人呢?”
司慎的声音轻缓如林泉,滑过侍卫们耳畔。
目光落向翟广。翟广倒是扛住了威压,声音略微低沉:“回禀大人,夫人说带着大人的话要见秦将军,他们跟夫人进门,夫人就……”
“行了。”司慎冷冷地打断了他,“该留的地方留点人,去搜吧。”
翟广没想到他今日这么好说话,不敢迟疑,点了人就走。
院子里又是一片兵荒马乱。司慎负手而立,静静盯着空旷的屋内,缓慢一笑。
跑了又敢回来,还敢对云笙下手,果真是长本事了。
放倒两个侍卫后,玄晏没有停留,带着云笙和秦石便回了玄天门的院子里。
之前他已经吩咐过了,两个弟子不敢怠慢,已经将物什备好。他将云笙扔在屋里,写了张符纸贴在门上。
“你这是要给她驱邪?”
秦石刚问出这话,当即遭了一个眼刀。
“让她睡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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