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月城内欢声雷动,城门大开又合拢,迎接飞鱼一骑入内。
兵士们涌上去,将秦石团团围住。
他受过刑,却不重,身上乌黑破烂,唯独露出白花花的牙。谢七自城墙飞奔而下,腾地抱上去。
秦石很久没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待得安抚了兵士后,他下意识抬头,与正在城墙俯视的玄晏相视。
玄晏也想去,可是能下去的人早就下去了,没人搀扶他。他实在走不动,便趴在墙头,朝秦石挥挥手。
他眼里的变化尚未消散。秦石一怔,扬手把剑抛给他。剑首系着千机剑穗,摇曳生姿。
玄晏冷哼:“定情信物就这样还给我?”
秦石赧然地挠头,“我没信物交换,只得先还你……不如这样,我把飞鱼押给你?”
话毕飞鱼一声长嘶,瞟了玄晏一眼,不屑地刨土。
神武营突出奇招,番人摸不清底细,不敢再打,却围着乌月城不退。秦石与几位参将商议,决心与番人谈判,给番人留了小部分粮草,足以让他们退回西海原以西,然后连夜撤出了乌月。
这事自然不能放在军报中。司慎收到西军主帅的消息,得知秦石平安无事,仍然提不起情绪。
他瞧了一眼下首跪着的人,懒懒地打哈欠。
那人一僵,行刑的缇衣骑挥动长鞭,狠狠抽在他身上。
一共二十下,行刑者躬身退去。司慎起身,悠然走到他面前,揽起衣袖,没有沾到他身上的血。
“游怀方,”他说,“你真让我失望。”
游怀方垂着头,眼皮一动。他的膝盖因为长久跪地失去了知觉,背后被长鞭抽得血肉模糊。
他一晃,仰头看司慎。
司慎掌管缇衣骑惯了,向来是似笑非笑的。今日来了北狱,他换了身不常穿的黑衣,显得肃杀冷漠。
“柳尚书一直盯着秦石,只要秦石出事……再栽给他,大人不就能……掌控柳尚书么……”
游怀方气若游丝,眼睛圆睁,却得来司慎嘲讽的笑。
“让你纵容孔申和,不是让你拿出卖秦石。我的话你都不听,让我如何再信你?”
游怀方久久无声:“大人……我曾随您流放夜荒,为了秦石,您就要弃我不顾……”
牢里静了一会儿,司慎屈起手指,在他脸上轻擦。
“要不是秦石还活着,你已经死了。”
北狱外冷风戚戚,翟广把大氅递给司慎,问道:“大人如果不忍心,还是让铁衣卫来吧?”
“留着。”
司慎还在气头上,翟广不敢多话。直至回到太尉府书房,司慎提笔写了一道命令,折了几道就丢给他。
翟广看着地上散乱的废弃纸团,还想问什么,侍女来报夫人有恙,他又匆匆出去了。
翟广等了一会儿,司慎没再回来。他捡起其中一个纸团,纸上字迹散乱,仍能看得出大概:
神武营临阵怯战,调回玉京,听候发落。着平武营、威远营前往押解。神武营主将秦石,私通敌营,削其职奉,下入北狱。
越往南走,就越是热闹。
番人多是往东打,战火对乌月城南两百里的临戎影响不大。
等神武营马不停蹄,跋涉至临戎时,已经是大年初一。
临戎离大越较远,年关的气氛较弱,还有不少铺子开张。秦石下令全营在临戎城外休整,没有侵扰城中百姓,另派了一些人去采买物资,给营中将士过一个年。
临戎不大,小半天就能逛完。玄晏换了普通百姓打扮,在一家肉摊前找到了秦石。
现在没人买肉,秦石与摊主大眼瞪小眼。他摸摸自己钱袋,只能瞧着肉流口水。
秦石横在摊前,有几个百姓想买肉,都被吓走了。摊主正要发火,玄晏默不作声地上前,递了几个铜板。
一手提肉,一手牵着乖乖的秦石,走在临戎城里非常惹眼。等到出了城,玄晏才瞟他一眼,问道:“怎么出营了?不是派了人采买?”
秦石挠头,“你不是说要定情信物嘛,我就来看看,能不能买点什么……”
在玄晏的注视下,秦石默默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件匕首大小的刀鞘。
玄晏试了试,玄铁匕首和刀鞘非常合适。秦石相当开心:“我跟匠人说就是这么大,他还不信。这样你带匕首就方便了。”
“若是不合适呢?”
秦石板起脸,“如果真的不合适,本将还可以把它压紧。”
他说完就握了握拳头。
两人暂时没有回营,找了城外某个角落起了火。玄晏下手如飞,肉片如雪,从刀刃上飞了出来。
秦石目不转睛地盯着玄晏的动作,取了干净的树枝将肉串起,烤熟了就吃,烫得直吸凉气。
两人配合默契,一人削一人吃。待到玄晏削完肉片擦手,秦石也吃完了肉,满足地躺在地上。
“马胖子,神武营的弟兄现在对你特别服气,你真不留?”
玄晏摇头,“我与仇人不共戴天。若是有缘,自当见面。”凡人兵士对修士的成见,不是他救了一次秦石就能消除的。
秦石默默叹气,不好再劝,一口咬在树枝上。
大年初一夜里,神武营像腊八那日一样,在行营里开了宴席。
酒菜不多,却因为死里逃生,每个兵士都非常兴奋。就连秦石也没撑住,被灌得有点醉。
这次玄晏没再坐到角落里,而是被兵士们拥到秦石身边。秦石知道他不能喝酒,敬玄晏一杯他就挡一杯。
等到深夜,已是酩酊大醉。兵士们陆续回帐休息,玄晏找了钟林来,两人合力将秦石抬回营帐。
无论拔营多少次,秦石的营帐总是一个布置。玄晏习惯性地给他掖了被褥,整理兵器甲胄,返身却看见钟林站在原地。
“马胖子,我怎么总觉得你不太对?”
玄晏笑笑,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了。帐内只剩秦石的呼吸,和他偶尔的梦话。
他掀开帐帘,回头看了秦石一眼。
秦石睡得很死,西海原的酒向来很烈。他转过身去,却忽然生出一股茫然。就像是背弃一般,何况前路渺茫。
他畅通无阻地出了行营大门。看守兵士以为他是出去透气,还打笑他注意脚下,别摔倒了。
千山孤月,茕茕独行。
身后的神武营已经快看不到了。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将玄铁匕首入了鞘,放入怀中。
东北方向,诡异的震地声隆隆传来。玄晏隐在夜色浓重里,将身影藏在岩石和枯木后,看着全副武装的将士走过。
他无意与这群将士纠缠,拔腿欲走,一愣,忽地转身。
他们去向的,是神武营的方向。
第二十一章
正月初七,第一缕朝阳照彻蒲兰。
街巷中已经人声鼎沸,一间破烂客栈的客房里,玄晏眼皮子动了动,一把推开扒在自己身上的秦石,坐了起来。
简单洗漱过后,玄晏端着水盆,坐回床边。
当夜他没法救整个神武营,便把身为重要目标的秦石拽了出来。带着他连夜奔走,直到蒲兰。
两人没多少银两,就租了最破的客栈最破的房,同睡一间。对外称是兄弟二人。
同睡一间,自然只有一张床。秦石在逃出神武行营时被流矢射伤,睡不得地板,店家也只给了一床被褥,两人只得睡在一块儿。
而秦石的睡相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不,不止是这样。
在神武营时,两人分榻而眠,没甚感觉。真睡在一张床上了,玄晏才真正体会到,秦石身上的味道有多可怖。
汗味,尘土味,酸臭味,扑鼻而来,? 因此,逃至蒲兰的第二天凌晨,玄晏硬是将秦石拖了起来,把他丢进了浴桶,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
在店小二鄙夷的目光中,玄晏换了三桶水,才将秦石刷干净。
以至于秦石趴在桶壁,迷迷糊糊地被刷醒时,面对铜镜中整齐熨帖的自己,差点疯魔。
将拉碴胡子剃得只剩小撮胡茬,又将头发梳洗过,束成发髻,修剪末端。再仔细洗干净脸,秦石的样貌便与之前大不相同,将玄晏也惊了一惊。
他眉眼本就深邃,打理过后,便显得精神许多,更像是二十不到的年轻儒将,几乎看不出之前的影子。
这下好了,连易容都省了。
玄晏将水盆放在床边,推了推他。
秦石四仰八叉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玄晏绞干净绢布,给他擦脸。
给秦石修整完了,玄晏拎起铜镜,开始给自己整理。
剑眉修细,再把脸稍稍涂黑,边边角角修饰一番,英气洒脱便变成了其貌不扬。
一个时辰后,两人退了客房,用过早膳,往蒲兰城外走去。
神武营被整营押解回京,城墙贴着秦石的追缉告示,被拥挤的人群蹭得破烂不堪。他们随着人群,很快走到了南郊。
正月初七,正是玄天门广选弟子的日子。
南郊已经圈起了一块场地,有不少灰衣修士巡逻查看,外貌老幼不一。见秦石好奇,玄晏解释道:“修行视年岁长短,有人进境慢,就更显老态。”
秦石恍然,旁边却有人嗤笑:“显老就是进境慢?那长得丑不就没救了?”
一个中年男子路过他们身边,很是不以为然。他打量玄晏,惋惜道:“小兄弟,话别说太满。照你的说法,你这模样,岂不是连突破后天境界都困难?”
秦石听不懂什么叫后天境界,只知这人出言不逊。玄晏拉住他,对中年男子拱手:“前辈教训的是。”
中年男子扬长而去。玄晏道:“此处鱼龙混杂,别冲动。”
那中年男子很快与一群修士打扮的混熟了,又与那群修士一道,挨个给巡逻的灰衣修士套近乎,送起金银财宝眼都不眨。秦石不由自主地摸摸钱袋,玄晏及时安抚他:“不必担心,那都是底层修士,套近乎也无用——看到他们的剑吗?”
灰衣修士人手提着一把剑,剑鞘精美,一看就不是凡品。
玄晏压低声音:“玄天门内有灵法和御剑两个修行路数。高阶弟子一般修习灵法,有自己的法器,并且很少触碰。这些人都是低阶弟子,修的都是御剑。他们灵根杂乱,或者没有天赋,所以亲手握剑。”
秦石悟过来,忽然道:“难怪本将……我先前教你兵器,你不甘不愿的,竟有这回事。那你之前打番人,就是你的灵法?”
玄晏微微颔首,领着他往前走去。
玄天门遴选弟子的流程他再熟悉不过。先是发出告示,尔后在蒲兰南郊圈一块场地,再将前来应选的人分门别类,编好次序,依次考核。
晌午时分,灰衣弟子们将场地封闭,给应选者发放木牌。
玄晏领了块水灵根的牌子,又看见方才的中年男子扯出一块土灵根牌子,掏出红绳系上,挂在胸前。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场地很快安静下来,人人表情肃穆。便看见场地北方的高台上,一个高瘦的青衣人悠悠上台,坐在早已备好的椅子上。
玄晏冷哼,对秦石道:“是清冥。”见他不解,又提示他:“药铺里,两个小丫头的师父。”
清冥看起来只是来坐镇的,往下面挥了挥手,玄天门弟子便忙碌起来。
应选者已经由弟子们领着,站在了不同灵根的区域,等候筛选。另有几个蓝衣人走入应选者中。秦石看着他们在应选者身上摸来摸去,忍不住掐了一把玄晏的腰。
两人互相瞪着,谁都不移开视线。蓝衣人很快走到玄晏面前,先是被他的脸吓了一跳,露出嫌弃的神色,这才检查起玄晏来。
第一关检查身体状况,大部分人都通过了,唯有少部分老弱和年龄不足的被请了出去。然而众人都知道,剩下的两道关卡更加严格,因而没有丝毫松懈。
玄晏所在的水灵根区域依旧人山人海,他将木牌拆成两半,留了小半给他,防止二人走散。
第二道关卡,是探查修为深厚。
这一关和其他门派并无两样,都是借由外物变化来考核。
灰衣弟子们拖出了十几个箱子。众人只觉一阵寒气袭来,纷纷往后退。
打开箱子的瞬间,寒气变得有些难以忍受。玄晏将秦石挡在身后,眯了眯眼。
居然拿玄天山的九幽冰来考核应选者。能打碎这块冰的,能力都在先天境界之上。
不出玄晏所料,用上九幽冰后,人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规矩其实很清楚,使用修为,将九幽冰打裂或打碎,就算合格。然而很多人只够后天境界,只够在冰面上留下划痕。
人数持续减少。令玄晏意外的是,在土灵根队伍中,之前嘲讽过他的中年男子居然合格了。
那一批很久没有合格者,看护九幽冰的蓝衣人都有些恹恹的。中年男子一上台就取了一块冰,大喝一声,九幽冰色彩变幻一番,露出了几道裂痕,掉落在地。
蓝衣人精神一振,问道:“姓名?”
“仇日月。”
中年男子迎着底下各种羡慕嫉妒的目光,回到人群末尾等候去了。经过玄晏身边时,还特地惋惜地看他一眼。
玄晏不为所动,反倒是秦石狠狠地瞪回去。
有了这个开头,后面又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厉害人物。
玄晏左手边是土灵根,右边是火灵根。陡然间火灵根区域爆发出惊呼,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台上,右手燃起熊熊大火,把九幽冰烧得一干二净。
那少年眉眼飞扬,看都不看下面人群,飞身跃下台子。
之后其余区域都陆续有惊呼。玄晏沉住气,暗暗运功调息,打算施展出刚刚达到先天境界的修为。
排在他前面十几个人都被淘汰,有的人直接退出,另有几个打算在玄天门做低阶弟子,便随着灰衣弟子走了。
轮到玄晏上来,守在九幽冰前的蓝衣人眼皮都没抬,朝他挥手,让他自己取。另一边却有女子娇笑:“这位小哥好生吓人,将奴家吓住了——”
五种灵根的应试者在台上一字排开,玄晏皱眉,朝着声音来向看去。
那女子衣着破烂,看上去三十余岁,脸却娇媚如少女,站在金灵根区域中,朝他抛了个媚眼。有些心神不定的被她吸引,露出想入非非的表情。
金灵根比较稀少,这女子又能合格,说明实力不差。玄晏收回眼神,不打算招惹她。
他捡起一块九幽冰,开始运气。
蓝衣人抬眼看他,觉得他相貌平庸,不抱期望。却不想玄晏手一紧,九幽冰嘎啦一声,竟被他徒手捏成粉末。
能将九幽冰捏成这样的人,修为已经稳稳地坐住先天境界。蓝衣人一振,问道:“姓名?”
“燕十八。”
秦石候在台下,想起他曾经自称马十八。也不知十八对他有何意义,便暗暗记下,打算日后再问。
蓝衣人在他木牌上写了姓名,嘱他下台去等。那女子又笑道:“竟是十八哥!日后少不得相见的,还望十八哥多多照拂。”
玄晏甚至没看她一眼,转头看见中年男子仇日月目瞪口呆的表情,便朝他一笑。
“燕十八,你且等等,清冥师兄有话与你说。”
第二十二章
玄晏看见清冥起身走来,仔细打量自己,不由一笑,由着他看。
清冥长得极俊,曾与玄晏并列为玄天门中惹人垂涎的对象。此刻再次见面,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清冥眼下多了一片乌青。
他最近喜欢干什么,真是一目了然。
他啧啧叹道:“真是可惜……”
清冥伸出手来,在他疤痕上来回抚弄,几度叹息。
玄晏站着不动,没有反应。先前说话的女子不满了,在蓝衣人的惊诧下,扭着腰就过来,手搭在清冥肩上。
“为什么一直看十八哥?难道奴家不美?”
话音一出,不少人都酥了半边。清冥看向她,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掐掐她的手背,惋惜道:“委实可惜了,看眼睛,原先应该很俊俏。不过你修为不错,你可有意入我门下?”
台下响起抽气声,似乎不敢相信玄晏的好运气。
一旦被选中,就可以不用参加后续的考核,甚至连普通弟子也不用做,一步登天。
玄晏本想答应他。
清冥为人轻浮浪荡,弱点太多,容易击破。然而他要向玄凛报仇,做了清冥的弟子,再想接近玄凛就难了。
最重要的是,清冥不是玄凛的亲传弟子。
起码现在还不是。
玄凛三百多年收了二十多个徒弟,也掌管了几个月的玄天门,却始终没有定下亲传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