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太多，”赵清阁说，“你在这里看着她，我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薄珏道：“还是你留在这里，我去。”
赵清阁道：“你拳脚功夫快，如果她醒了，制住她比较方便，你留下，我很快回来。听话。”
薄珏道：“好吧。”
赵清阁倾身过去，在她唇上点了一下，扭头找了一条最黑暗的路离开了，荒僻的地方巡视的人少，但薄珏不敢掉以轻心，她把九公主搬到一块石头的后面，扶她坐起来靠在石头上。
薄珏摸了摸，手、脚都是热的，胸口有心跳，腕上有脉搏，活人无异。她是不知道九公主意外的事情的，姜寒也不会闲得无聊特意把这件事挑出来说，所以她现在满头的雾水。军方的消息和她们亲眼所见，只有□□的“齐轩”，真的齐轩的下落没人知道，现在又冒出来一个九公主，这是假的，那么真的呢？
她能感觉到上面隐瞒了不少关键的信息，同时又叫他们过来调查，问题的所在是，他们现在只有眼睛所看见的、耳朵所听到的，事情的起因、经过、结论，乃至解决办法，一概不知。
谁叫自己是个小兵呢？薄珏想道。她的视线回到了九公主身上，看见她动了一下脖子，又添了一记手刀。
巡逻的人过去两拨，有惊无险。
赵清阁才从黑夜里现身，她指了指地上的九公主，又指了指薄珏的肩膀，说：“带她走。”
“回驻地？”
“对。”
九公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出来走个路被人打昏了带走，女皇久等她不来，派人去叫，侍者说她不在寝宫。于是便派人去找，等到就寝时分，巡逻队在草坪发现了好几具尸体，女皇披衣起来连夜召集重臣开会。
“诸公，天宿人已经有动静了。”弋阳一招手，有士兵抬着几副蒙着白布的担架上来，掀开。
王侯大臣皆面无惧色地看过去，甚至有大胆的直接上去察看伤口，一名武侯检查过后，说：“都是在喉咙口，一刀致命，干净利落，是天宿人的作风。手腕有青紫，生前被人制住，根据刀口方向，应该是两个人联手作案。”
“你们有什么想法？”弋阳问。
十年来，朝中掌权的大臣早就被换成了弋阳的心腹，那些软弱怕事的被劝退，真正把国家的权力都捏在了自己手里。
还是方才那名武侯，他答道：“依臣看我们的人和天宿人还有一段明显的差距，他们机动性强，有自主性，而我们的人只会机械古板的听从命令，这方面需要改进。还有，我们正可以借这件事，和上个月井宿星来的来使谈一谈。”
弋阳侧身问道：“人现在在哪里？”
候着的亲随上前道：“就在郎园里住着。”
“朕避而不见这么多天，他有什么动静？”
“吃吃喝喝，有时候在院子里遛弯，侍弄两只带过来的金丝雀，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朕去见见他。”
郎园位于皇宫的东方，花草繁盛，少有人烟，宫里的老人都知道那地方曾经是冷宫，新皇上任后翻新改造，才变成招待远客的独院。不过真正显贵的客人是不住这里的，他们另有去处。一个小小的下马威，也是让井宿星在日后的合作中不要胆大包天的意味可以踩在她的鼻子上。各取所需而已，她不会让子民刚出狼窝又入虎口，陷入另一个民族的统治之下。
那是个斯文清秀的男人，身材瘦弱，长得像女人，若不是肩远远比女人要宽，没人会看得出他的真实性别。正是深夜，井宿星的使者居然衣冠整齐，伏在桌前写字，用的是不知道多少个年代以前的羽毛笔，沾了墨，手腕轻滑，在散发着清香的纸上信笔而落。
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人冲动地推开。
门口映出昴宿星女皇愤怒得似乎失去理智的面容。
“天宿人简直太过分了！何曾将朕放在眼里！”
使者抬起头，将笔插入笔槽，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双手交叉在胸前，行了一个郑重的礼：“尊贵的陛下，不知陛下因何事动怒？”
弋阳欲言又止，怒火烧得她不知道从何开口，她挥了挥手，对身后的随从说：“你们都退出去，看好门，我与来使有要事相商。”
使者也把侍奉笔墨的亲随支出去。
戏还是要演的，即便二人都心知肚明。那天晚上，来使房里的灯足足亮了一宿，天亮了弋阳才从里面出来，隔日，使者圆满完成任务，搭载飞船返回井宿星。
弋阳出来后才接到消息，九公主也一并不见了。
彼时，天宿驻军基地，天边刚现蒙蒙之色，赵清阁和薄珏二人已经将九公主送到了研究室里，一针镇定推进去，人彻底昏迷不醒了。薄珏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要开膛破肚。室里的研究员也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一笑两边梨涡就露出来，他让薄珏放宽心：“我们不会对她怎么样的，就是做点检查，验验血什么的。”
薄珏点头离开，面露思索。她平时杀人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担心过，况且不是已经认定这不是九公主么？但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怪怪的。
赵清阁挽着袖子在厨房下馄饨，薄珏在一边心不在焉地切葱花。
“我昨晚一个人行动的时候，偷偷溜到了皇帝的寝宫附近，那里戒备森严，起码有十来个克.隆人守着，我过不去，正盘算着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个亲随出来，对着门外的人吩咐道‘陛下心悸又犯了，速去找九公主’。”赵清阁说，“你切成葱末了，停下。”
薄珏还在发懵，又觉得赵清阁方才说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刚刚说什么？什么心悸来着？”
赵清阁拿起漏勺捞馄饨：“不急，先吃早餐，边吃边说。”
薄珏端起碗几乎是冲向了桌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舀起来先吞了一个馄饨，顿时整张脸都憋红了，表情精彩得很，赵清阁无奈地给她倒了杯温水过来。
薄珏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催道：“你快说快说。”
赵清阁怕再吊着她，热汤滚的馄饨要把她烫成二级残废，便直截了当地说：“也就是说，宫里应该只有一个九公主，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是往皇帝寝宫方向走的，可以断定，九公主就是她。”
“那她怎么和那么多齐轩一样，还是十年前的样子？”
赵清阁吹凉了勺子里的馄饨，送到她嘴边，道：“这个要等研究所的结果出来才知道。”
不过她们没有等到结果出来，而是先知道了一桩旧事——十年前负责考核他们的那个少尉曾经枪杀过九公主。
第168章 逃生
这件事说巧也不巧，从皇宫里抓了个皇室出来，这样的大事是一定会向上头汇报的，因为当年特意留意过这件事，姜寒还有一点印象，当即在视频里便沉吟道：“我记得，这件事当时是吴少校经的手。”
薄珏和赵清阁对视一眼，均都写着：哪个吴少校？
姜寒道：“就是十年前负责考核你们的吴望中尉，他现在似乎调到了二部指挥中心，上午十点，我叫他联络你们，详细说说这件事，还有，他在昴宿星呆了几十年，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问他。”
“哟，毕业了，穿制服还挺好看，听说你们这几年成绩不错，年轻有为，我在二部都有所耳闻。”
吴望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在镜头前面还笑着冲她们打招呼，他的契子在他身后摆弄着一顶帽子，手指灵活，往空中一抓，凭空变出一些奇怪的东西，似乎在练习新的魔术。还不时有人从外面进来，低声跟他汇报事情。
“吴少校过誉了，”赵清阁客套道，“少校三年前率军千里追击跨境流盗，最后一网打尽，拔出萝卜带出泥，连锅端了那股庞大的境外势力，学校都让我们当成近十年经典战例来学习呢。”
吴望摆摆手，笑道：“哎，这些旧事就不要再提了，有什么事直接问吧。”
薄珏抢先开口道：“是这样的少校，我们昨晚上抓了一个昴宿星的皇族，正好是以前相识的九公主，”她斟酌了一下，试探道，“少校知不知道现在昴宿人与我们开战，是哪些人？”
吴望淡淡皱起眉：“似乎是机器人？”
薄珏松了口气：“您知道就好，那个九公主和之前我们见过的不太一样，姜长官让我们来问问你。”
“九……公主？”吴望认真回忆了一下，“哦，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抓捕罪犯的时候，她正和那个罪犯在一起，关系匪浅，而且她私闯禁地，我就让人把她解决掉了。”
“解决掉……是什么意思？”薄珏倏地出声打断他，声音竟然透出一丝质问。
吴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少校！”
赵清阁在袖下按住薄珏行将暴起的手背，接着问吴望：“后来呢，少校？”
“姜长官担心这件事会破坏天宿与昴宿的和平，让我去皇室道歉，我就去了，我记得当时老女皇说……她说什么来着，”吴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对了，她说昴宿星有秘法可以让那个小娃娃死而复生，大概是七年前还是六年前，她才重新在皇宫里出现的，我们也是从这个时候更加放松警惕的。”
薄珏忍着怒火，眉目平静道：“少校随意杀人，就没有受到处罚么？根据我国法律，就算是外族人也不能随意杀害吧。”
吴望道：“你说的是后来的法律，以前还不是这样，天宿人与外族向来泾渭分明，一旦他们步入我们的地盘，我们是有随意处置的权力的，这是军中的共识了。”他揶揄地挑起一边眉毛，“怎么？你要指责我？”
薄珏道：“不敢。”
赵清阁问道：“我们不是一向不将昴宿人放在眼里的么？为什么姜长官特意让您去和老女皇赔罪道歉？还关注了那么长一段时间。”
吴望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未雨绸缪吧——什么事？”
有个穿着少尉制服的军官快步跑到吴望身边，耳语了一番，吴望神色略微一变，对着二人道：“我还有点事，先去忙了，你们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尽管问我。”
他目光滑向一旁的薄珏，笑笑：“虽然小薄同志似乎对我很不满，但你们还是我很欣赏的新人。”
屏幕中间闪过一条竖线，彻底暗了下去。
薄珏一拳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可恨！”
“他们怎么可以！”
赵清阁搬把椅子过来坐下，拉过她的手，关节处红通通的，可见用了不小的力气，薄珏将手从她怀里一把抽出来：“不要管我的手了，我现在很、生、气！”
赵清阁道：“看出来了。”
薄珏气鼓鼓道：“那你怎么不生气？！”
赵清阁反问：“我怎么才叫生气？和你一样在桌子上捶一拳吗？捶完你不心疼？”
薄珏语塞，也搬把椅子坐在她身边，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似乎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过了约莫十分钟，两人同时转过头，看向对方，异口同声道：“我们把九公主放走吧。”
二人又同时做了个“嘘”的噤声手势，彼此笑了出来。
赵清阁朝她展开双臂，薄珏走过去坐在她腿上，女人的手熨帖地圈在她腰上。薄珏道：“你怎么也这么冲动？我以为我说出来你要反对我的。”
“我如果真反对，你怎么办？”
“那我就偷偷地一个人去放人。”
“你一个人去做，这件事如果被人发现了，我是要承担连带责任的，还不如和你一起去呢。”
“那你刚才为什么自己主动提出来？”
“因为我觉得你会做这样的决定啊。”
“讨厌，你又哄我。”
薄珏被她一句话简单地取悦了，而且开心得不得了。
说干就干，九公主破晓时分刚送过来，到现在不过五个小时，还没有送入戒备森严的内室。因为开战的缘故，对方兵种的特殊性，研究所里这阵子的研究员们都忙得不可开交，一个人恨不得当成三个使，薄珏在前边使了个调虎离山之计，顺便布了障眼法，赵清阁在后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偷了出去。
驻地外，黄沙漫天。
两条人影在沙地上疾奔，其中一人腋下还夹着个人，另一人不时紧张地望向身后。
不知道跑了多久，那两人一起停了下来，个子稍矮的那个拍着胸口喘气：“吓死我了。”
稍高的那个将夹着的人放下来，冲她“啧”了一声：“薄宝宝，你又不是没干过坏事，怎么吓成这样？”
“以前干的坏事都是些调皮捣蛋的，现在是违反军规！”
“那我们把人送回去啊？”
“别！我就是开个玩笑。”
这两人正是薄珏和赵清阁。
薄珏低头看着还昏睡着的九公主，道：“她怎么办？我们把她送到哪里？”
赵清阁抬眼四顾，皆是漫漫沙土，她将手盖在额前，声音被风卷得有些听不太真切：“送回皇宫是不可能了，要调用飞行器，一定会被人发现的，昴宿人离这里最近的军营在哪里？”
“我记得是在一个叫马蒙崖的地方，离我们大概有……”薄珏调出电子地图查看方位，道，“在我们正北方二十公里。”
赵清阁道：“就送她去那里。”
她弯下腰，薄珏抢先把九公主揽了过来，道：“这段路我来吧，你都抱着她那么久了。”
赵清阁歪了一下头，道：“干嘛？你吃醋啊？”
薄珏强调道：“坚决没有，我就是怕累着你。”
赵清阁勾唇笑道：“好吧。”
那针镇定只有半天的功效，中午一点的时候，在离昴宿星军营还有五公里，九公主醒了过来，她感觉自己在往前走，但是抱着她的那个怀抱非常平稳，连一丝颠簸都感觉不到。
她从客观意义上来说，不是一个成功的改造品，弋阳也没有把她当成改造品来对待，权当是满足老女皇的一个心愿。故而她没有被灌输像所有的“齐轩”那样，对天宿人天然的仇视，她像是一张被格式化过的白纸，从此遵循着程序在运转，一旦遇到没有设定过的程序就会陷入茫然，比如说被天宿人抱在怀里，她应该怎么反应？这比昨天晚上冒出来一个天宿人突兀地和她说话更不知所措。
赵清阁说：“她醒了。”
薄珏低头对上一双无机质的蓝水晶眼珠，不由得露出笑容，停下脚步，把她放下来。
“还记得我吗？我叫薄珏，我们俩很早以前见过的，那时候你非礼我，我还剃掉过你的毛呢，”薄珏指了指她的肚子，“喏，就是那里，都剃秃了，当时你一边气一边哭。”
“……”
“这是我契子，哦，这个说法你可能不懂，我的妻子，赵清阁，以前咱们都见过的，你还喜欢她来着，还记不记得？”
“……”
“你被剃了毛以后恼羞成怒，还带了一大堆人过来收拾我们，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你母皇后来还请我们去做过客，我们还去密室里看过东西，记不记得？看，就是这把匕首，上面的图案。”
“……”
“你现在还能变成猫吗？”
“……”
薄珏叹了口气，放弃了，说：“你自己能走回去吗？你们的驻地，还有十公里，就在北方，你找到他们就安全了。”
九公主反应迟钝地点了点头。
“那你自己走，我们先回去了。”
九公主连声再见也不说，扭头便离开了。
薄珏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儿，实在放不下心，几步追上来，道：“算了，还是我们俩送你回去，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九公主仰头看着她，眨了一下眼睛。
三人一行继续朝着驻地走去，半小时后，已经能远远地看到军旗了，薄赵二人不能再往前了，和十年前一样，薄珏出于本能的对雏态的爱护，在她发顶上揉了一下，叮嘱道：“下次，不要再被人抓住了。”
赵清阁补充道：“你们现任女皇的身边最安全。”
九公主讷讷道了声：“姐姐？”
她指的是弋阳，薄珏还以为是在叫她，当下高兴了一下，更加重重地揉了一把脑袋，向前一推她的肩膀：“快回去吧。”
九公主走了两步，没来由地，汹涌的泪水突然从眼眶里冲了出来。
方才那个人的手很温暖，仿佛身体还记得，她却不记得了。
第169章 非人
九公主没有回头，眼泪不住地掉下来，被风吹落在沙地里，渗进去，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