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的身后,幽幽麝香,慕容纸虽回不了头,却知道那里有人——
而且,他知道那人是谁。
……
慕容纸尚记得那晚夜璞一杯茶迷昏了阿沥,他把过阿沥的脉,确定那孩子是睡着了的。然后,夜璞扛了包袱,谢律抱了昭昭,而自己则推开了陈旧的宫门……
可踏出宫门之后的事,却一概想不起。
不……
他似乎还能记起,恍惚依稀月色之下,他最后看到了某人的狐面,以及狐面下勾起的唇角。
……
之前,他还不解。为何谢律催着他炼制红药,催着他赶快收拾东西,说什么也要带他去南疆“暂避”。
他自是不解。他想着那日在云锦行宫,他拉着谢律的手站在宁王面前,宁王只挑眉冷笑,说什么也不肯信。
他既不肯信,他那日既肯放我们走,自是……没事了?你还怕什么?为何坚持要带着我急急去躲?
而今的处境,他知道,谢律是没错的。
是他,太天真了。
“……明,昭明,你醒醒。”
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熏香,与身后那麝香之气交融,甜腻得让人头脑发涨。屏风之外不远处,依稀看得到影影幢幢微微晃动。
宁王的声音,悠悠然带着一丝幽暗的回音,伴着棋子脆响之声,似是他正从棋盒中拿起一颗棋子,又放下;拿起,又放下,如此往复。
床铺的响动,吱呀与窸窣声,床上的人深深吸了一口冷气,似乎突然间翻身急起,碰得床头一声闷响。
“呜……”
“醒了?”
“你……这里……”
谢律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似乎很久未曾进水一般。慕容纸的心脏阵阵发紧,说不出是应该喜悦还是绝望。
还好,他还活着。
不好,他们一行……全部都落在了宁王手中。
会被如何对待,慕容纸无法揣测。既要抓他们,为何那日却放他们离了云锦行宫,而既放了他们,为何又将他抓了捆在这里?
隔着屏风,他无法发出一丝声音。谢律就在对面,但他却看不到他在这里。
“我……如今身在何处?王爷,慕容宫主他人又在何处?”
……
慕容纸若说不觉得宽慰,那肯定是假的。
不管当下情状多么危急诡谲,好歹谢律一醒来,第一个问过的,便是自己的下落。
或许,有他这一句,便也够了。
身子,仍旧丝毫不听使唤。慕容纸用了全身的力气挣扎,莫说身子未动一分,整个房间,亦静得再听不到半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只听得屏风对面宁王悠悠道:“放心,慕容宫主无碍,好得很。”
“他人……如今在那?”
“他很安全。”
“……”
“慕容宫主,那个黑皮少年,还有那个婴儿,都好得很——呵,说起来昭明,你和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个孩子的?该不会那个妖人除了会控尸会邪术,还能像女人一样给你生儿育女吧?若真是那般,也就无怪乎,你会喜欢他了?”
“那孩子……昭昭他不过是个孤儿,他是无辜的。”
“无辜?”宁王低低笑了:“他是无辜。他们几个,又有哪一个不无辜?不过都是世外之人,不过都只想要寻个清静而已,就算是逃,也不过就是想要红尘逍遥、从此不问天下事而已,不是么?”
“可谁叫他们……”
“谁叫他们招惹了谁不好,偏偏招惹了你——?!”
“你,是我的。”
……
短短四个字,声音也不重,慕容纸心口却觉得像是受了一闷锤,眼中一片茫然。
“昭明,你,是我的。”
不,不,他才不是你的!不是!
他是我的。是我的小姜,他从一开始,便是我的,他……
一颗棋子重重砸在棋盘之上。划过木头的吱呀声让慕容纸再度心中一颤,屏风对面,宁王的身影微微发抖,声音亦是颤得厉害。
“我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你竟然……竟然真的想要逃,还想带着他逃!”
“……”
“好容易……好容易我才千里迢迢来找你,你倒好,竟然连夜收拾包袱迫不及待要逃——?昭明,你又要逃去什么我寻不到的地方?!嗯?你这次又要给我逃到哪里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以前不是那样看我的!我做错了……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明明让你好好待在京城,让你相信我就好,结果你是怎么做的?为什么不相信我?!一转眼,一转眼你就给我跑了,还偏偏跑到了成王的地盘上——呵,你知道多少人跟我说你私通成王?多少人让我早些派影阁杀你以绝后患?我还要跟他们解释,我还跟他们一个一个解释!哈!”
“语凉也好,小英也罢!还有荀长,还有那么多的左右手!我跟他们一遍一遍解释你没有背叛我,也不可能背叛我——!”
“结果,你是怎么做的?你是怎么对我的?!你还敢跑——!?”
“昭明,你知不知道你走后,我到处找你?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身上带着蛊毒,除了我没有人能救你,可你躲在雪山那样的地方,让我好找……呵,要是荀长没赶来你就毒发了怎么办?要是就那样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要怎么办——?”
“昭明,我知道你记恨我。”
“但你以为我容易……你就以为我就容易么?!”
他陡然站了起来,椅子划着地面一阵闷响。棋盘也被嫌烦,哗啦啦啦滚落了一地。
“生在帝王家,又不是我自己选的!你以为、你以为哪一步不要小心又谨慎?哪一步能由着自己心思?!你怪我不救你?你竟怪我不救你——!哈……我不救你,难道是我不想么?!你以为你在天牢里的那段日子,我又是如何过来的?”
“我是没给你求情。难道凉王不是我的人?小英不是我的人?他们没给你求情?!为给你找药,我焦头烂额,而你倒好,你倒好……你见了我,无话可说,就只想逃?当年你在京城是怎么待我的,如今见了我,却就只能逃了是么?”
“我就……只有你一个啊,昭明。自始至终我,就只有你一个啊!”
“只有你一个!我提防着语凉、堤防着小英,他们是我手足,这些年都站在我身后帮我对付成王——可就因为他们是我手足!我时时刻刻不得不防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整个朝中,
我唯一相信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你曾答应过我,为我长戟,做我良弓,这些你都忘了?!”
“你当年……待我如何真心,你都忘了么?”
“为我寒冬腊月潜入冰湖探取湖下宝藏,上来的时候浑身冻僵;为我征战北漠两年零五个月,两次重伤濒死毫无怨言;朝堂之上为我直言,被成王诬陷数次下狱,被父皇仗责更是不计其数;更莫说你暗处为我做的——”
宁王的话语,絮絮带上了一丝哽咽。而慕容纸的眼中,也微微泛起一丝雾气。
“那些,我都没有忘。”
[正文 第70章 都只是卷入阴谋洪流]
“那些些……我都记着呢。昭明,我一件都不可能忘。”
“我总想着……将来君临天下,你必在我之侧。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的不是什么富贵荣华,我知道你要什么,你要的那些……到时候我都给你!一样也不会少你!我只是、只是从来不曾跟你许诺过,但我以为你知道的——我以为你我相知如许,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
……
生生控诉,如血如泣,慕容纸眼中水汽越聚越多。
谢律曾说过,要为他长戟,做他良弓?十年之间,更是为那人,该做的什么都尽做了?是么?
明明早知如此,可此番听得宁王亲口说出,才知道何谓嫉恨、不甘到几乎窒息——
不想听,不想听京城之中的“镇远大将军”是怎样的风采,不想知道朝堂之上的谢律是怎样执拗,更不想清楚宁王府中的谢律是怎样潇洒!
他的小姜,分明不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人。
他的小姜,就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那重情重义、忍辱负重的“镇远大将军谢律”,那十年间连对方袖子都没摸到过却仍旧心甘情愿地在宁王身边付出了的谢律,哪里会是自己19 身边那个每天像块牛皮糖一样死不要脸的家伙?!
不是,他不是。谢律不该是那样的。
那样的人,他这辈子都不曾见过!
可是,倘若他是——倘若谢律在那十年间,在宁王的身边的十年间,都是一个自己完完全全不认识的人。若是他为了那个宁王,可以抛却自己乐天浪荡的本性,成为那样一个谨言慎行之人,那么——
像那般费尽心思爱过的人,又哪里可能轻易忘掉?
忘不掉。根本忘不掉的。
只要再见,必然会再度沦陷,这一点慕容纸比谁都清楚。
不要。不要……
……
“我没有忘。”
果然,他说他没有忘。
他如何忘?!说到底,自己不过只是他用来疗伤的替代品而已,又怎能认真,又怎能——
“宁王殿下,谢律说过,为你长戟,做你良弓,这些谢律当年……亦都曾做到。”
“殿下当年不救谢律,谢律也知道,并非宁王殿下不想,只是不能。谢律心里,不曾因为此事怪过殿下。”
“宁王殿下宁王殿下!”晏殊宁恼道:“你当年怎么叫我,如今却一口一个‘宁王殿下’,昭明你——”
“谢律曾经,亦是一心想着——有朝一日殿下登临高处,谢律侍奉你左右,君臣一世万古流芳。”
“所以,才情愿南征北战,也要为主子争得不世功名;所以不畏苗疆苦恶,也要为主子寻访秘宝,并无半句怨言。”
“只是,这长弓良戟,终是折了。谢律未等到看殿下君临天下的那天,便先死了。如此而已,只是如此而已。殿下,你如今眼前的,不过是个再也回不来的故人罢了。”
“咚”地一声,双膝磕在冰冷的砖地之上,又是“咚”的一声,长长叩首。
“主子,宁王殿下。求您,您就当昭明……已经死了,看在昭明生前忠心侍奉殿下的份上,放过昭明吧。”
“求您……放过昭明,亦放过慕容宫主他们吧。”
一阵香风拂过耳边。慕容纸只见原先在身后坐着的影阁阁主荀长,忽而悄无声息地飘到了自己前面的屏风前。稍稍向上推了推狐面,露出唇边玩味开怀的笑意,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笑得一脸的阴森诡异。
房中静了好一会儿,静得可怕。
“你此番宁可是死,也不愿意回我身边吗?”
“……是。”
“昭明!你明知道往日背离宁王府之人,都落得是什么下场?!”
“……知道。”
“呵——你既知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谢律一条贱命,死不足惜。若宁王想要,尽管拿去就是。谢律只求宁王殿下看在昔日主仆一场的情分上,放过谢律家人,谢律生生世世,感念王爷恩情。”
“呵,家人……家人?!”
宁王又是一声长笑:“那个听雪宫里面养满僵尸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你竟说他是你的‘家人’?!谢律,你莫不是脑子被蛊虫钻了,糊涂了?!”
“王爷,阿纸他如今,确实是我家人。”
“不,该说是……谢律此生,已是他慕容家的人。生是阿纸的人,死也是阿纸的鬼。”
“……”
“你明明……明明就不曾挂记过他。为何偏要跟我说谎?谢律,你就这么恨我?你就这么不能原谅我?!”
“昭明,那我问你,你当初若是有半分挂念他,又怎么会独自来到京城?十年之间,你何曾回去看过他一眼?你对他哪有半点旧情?如今你跟我这样说,指望我会信——?!呵,你是怎么想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王爷……肯定知道。”谢律一声苦笑:“王爷对过去的谢律,了如指掌。想要他做什么,想要他说什么,王爷甚至不用说话,只需一个眼神,那个人都愿为王爷办妥,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只是,那个谢律,他已去了、死了。”
“如今跪在王爷面前的谢律,不是京城的‘镇远将军’,只是云盛州的乡野村夫而已。”
“在听雪宫长大的谢律,不是心系天下的镇远大将军。如今的谢律心无大志,只愿红尘逍遥,守得一人开怀而已。”
“王爷说的没错,王爷的昭明,王爷的镇远大将军,对阿纸,过去确实……没有旧情。”
“之所以会回到听雪宫,只因京城种种,如过眼繁华,让我倦了累了。病入膏肓,心灰意冷。以为回去后阿纸定会杀了我,所以,所以才回去了。”
“但我回去了。可阿纸他,可阿纸他……”
……
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说,你怎么突然知道回来了。
慕容纸落泪如珠,却连抽泣的声音都发不出。荀长回头望着他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一脸扭曲的开心奸笑。
呵……原来,你是回来寻死的,你竟是回来找我杀你的。
谢律,谢律,你竟是以为我会杀了你才回来的?
你这个该杀千刀的……
慕容纸并看不到,在他落泪的时候,谢律仰起头直直跪在宁王面前,亦落下泪来。
“王爷自幼‘生在帝王家’,登高望远,眼中看着的都是旁人看不到的白玉锦绣、如画江山。而谢律虽曾侥幸得了官印,其实却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根本什么都不懂。”
“曾以为,自己想要的是建功立业、是名垂青史,是在京城里豪宅良田、前呼后拥。以为自己喜欢看那些兵书战册,喜欢在沙场屠戮,是凯旋之后的酒宴和宁王府里无尽的高歌作赋。”
“直到这次回了雪山,我才知道……”
“原来自己更喜欢清静。喜欢靠着阿纸翻那些没人看的古书,喜欢被他骂被他打,喜欢在院子里被罚扫雪,喜欢整日费尽心思、只为讨他一笑。”
“回来的日子,不曾……再回望过京城。将军府也好、兵书诗册也好、富丽风雅也罢,我一天都没有再记挂过。”
“和阿纸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如今没有他……却不行了。再也不行了。”
“我如今……不知道王爷把他关在了哪,不知他是生是死,亦不知道今生能否再见他一面。事已至此,若王爷若决心要杀我,尽管杀了就是;若是要我同他分开,我宁可……宁可一死。”
“这半年来,谢律屡次濒死,我所想过的事情,比之前二十多年想的都要多得多。”
“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此生不曾比此刻更加清楚。”
“王爷,昭明年轻时……曾做过很多后悔的事情。”
“却只有最后陪在阿纸身边的这段日子,绝不后悔。所以今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是否还能有机会陪在他身边照顾他,无论将来身在何处,也希望他能知道……我对他,真心诚意,天日可表。这世上,绝对无人能与他相比。”
“若能重来一次,我会从一开始就好好保护他,让他再也不会难过落泪。若有来生,我还想待在他身边,好好补偿他。”
“毕竟,他、他这辈子跟我在一起的日子,不是伤心就是伤心,我真的、真的亏欠他。”
慕容纸闭上双目,默默落下两行泪,却微微勾起了唇角。
亏欠么?其实不必,你不必觉得亏欠。
我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难过是有。
喜悦,始终还是多的。
只是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只是我从来没有承认过。
但你该知道。
不然,我留着你做什么?总不会只是因为你整日缠着我罢?若不是有你在身边,始终叫我觉得迷恋、觉得安心,我留你做什么呢?
若能……这次我们若能逃出升天,过去的事情,谢律,我们都不再管了好不好?
我们……不计前尘重新开始,好不好?
[正文 第71章 里的小角色而已。]
“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昭明,我都知道了。”
宁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稳,手中的利刃,重重扔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亏欠他。我放了他就是!”
“我会放了他的——那个黑皮少年,还有那个婴儿,我都放了!派人送他们回雪山,跟他们赔礼道歉!他们今后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给他们!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今后也保证绝不为难他们,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