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得起来!阿纸和唐济都还在里面……
还好,脚腕还没断。
谢律摇摇晃晃支起身子,咬牙从窗跃入,却见迎面一人身影砸了出来。他一把接住那人,却是唐济,刚抱他站定,就见浑身是血的夏丹樨被段锡一掌挥出打倒在地。而那高大的黑衣之人竟回过头去,直直走向睡在椅子上的慕容纸。
“住手——你给我放开他!”
整个身子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脑中,谢律只觉得周身真气控制不住地沸腾,也不顾手中连剑都没有,便向那段锡直冲而去。
紧接着,颈子却传来了难以想象的剧痛,他被段锡掐着脖子再度甩出了数米开外撞在了墙上,而那男人一把抱起昏睡中的慕容纸,转身绝尘而出。
***
“你,究竟是什么人?”
慕容纸悠悠转醒。段锡坐在床边,一只大手卡在他的脖子上。
周身刺痛难当。却并非受伤,而是隔了大半日未服红药丸,他的身子又有淤青溃烂的迹象。
这儿……不像客栈,窗外仍旧雨声斐然,还有树影竹影。房中陈设简单,木质陈旧,有些地方还落了灰,似乎是在个什么无人居住的郊外小屋之中……
而他对面的另一张床上,竟睡着林家三小姐还穿着喜服的冰冷尸身。
“是你吧?不仅可以引动天雷,让小蝶起死回生之人也是你,对不对?”
“……”
段锡望着慕容纸,眼中点点幽光,似是半信半疑。
“你……是凡人么?还是什么传说中的妖魔散仙?你究竟是……如何做到让小蝶起死回生的,而她如今,为何又僵直不动了?”
慕容纸只记得自己引了天雷,随后之事便一无所知。对了,自己既已被抓了,那谢律还有唐济、夏公子他们——
“咳……你、你把他怎么样了?谢律,你把他怎么了?你告诉我!还、还有唐济他们……”
该不会,他已经把他们都杀了……
“……谢律?”
段锡知道唐济,知道夏丹樨,却心道谁是谢律?
却只是片刻而已,他便明白过来慕容纸所指之人应该便是那个武功不凡、不知从哪里来的清癯男子——虽想不起这人到底是何门何派,样子看着也脸生,段锡眉头一皱,可这名字,却似乎在哪里听过……
“你把他……把他怎么样了?”
“我没有杀他,”段锡低低道:“你肯作法让小蝶醒来,我便放你走,也放过他们。”
“否则,先杀了你,再回去血洗枫叶山庄,什么谢律、什么唐济,我让他们一个都不留活口。”
呵……“作法”让她醒过来?你当我是什么了?
人都死了,你便是杀了我,她也是醒不过来的啊!
[正文 第44章 谁让臣妾一向是坚定的]
人都死了,你便是杀了我,她也是醒不过来的啊!
“你……笑什么?”
“我只笑……人人都道,那时是段护法你弃了已有身孕的三小姐而去。如何过了大半年,却又想起来回心转意了?”
慕容纸本想着,此人该有许多种理由解释才是。
或许是魔教中突发急事,或者是被人诓骗离间,又或者是有种种不得已的缘由让他不得不弃怀着他骨肉的女子而去。可怎想到,段锡却只是愣了愣,神色略有羞愧道:“我、我那时……头脑有些不清。现如今,悔不当初。”
……
头脑……有些不清?
就只是这样而已?
你堂堂魔教护法,该不会是……就连编个像样点的理由都编不出来?
慕容纸是笑都笑不出来了。
也就是说,这个段锡并没有什么必然的缘由,也许只是厌了腻了,也许只是一时转了兴趣,这人便随手弃了那个为了他背叛家门、抛下一切私奔出走的女子于不顾,罔顾她与肚里孩子一走了之?
“你……莫那样看我。”此时的段锡,全然不复之前喜堂之上凶煞修罗之态,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讪讪然做错事的寻常男子:“我、我已知错了。那时之事……是我对不起她,我无话可说。”
“等她醒了,再怎么打我骂我也好,终归、终归她都是我的人,我会带她会苍寒堡,不会再叫人欺负她了!”
“你既如今说要带她回苍寒堡,当初为何不直接带她回去?为何明知道她怀有身孕,还要带她南下?”
“她……毕竟是凌微楼的三小姐,是正道的女人。我那时想着,若带她回去,怕是会被众兄弟们耻笑。但如今我想通了,便是堡主他们不同意,便是众兄弟都与我为难,我也——”
慕容纸无话可说。
别人为他抛下了凌微楼三小姐的身份,谁能想到他却只因惧怕魔教众人眼光,便羞于带她回去。堂堂一个魔教护法,竟将妻儿子女的位置放得低于魔教之人眼光,便是三小姐真的还活着,听闻此事不知还会甘心跟他走么?
“人死……不能复生。”
慕容纸说罢,平平躺着双目望天,倒是觉得如果段锡此刻能发怒往他天灵盖上拍一下,打总一了百了,倒还干净畅快了。
本以为,像谢律、唐济那般许下诺言却背信弃义之人,已很够是叫人心痛生恨。
却不想,这世上竟然还有段锡这种,比那更要可恨上几十倍的。
之前曾听人说过,三小姐是在山庄之中生无可恋郁郁而终。慕容纸那时并没细想,只道是她大概是产后身体虚弱而死。
可如今想来,一个女子,原来娇生惯养、父疼母爱,有夏丹樨那般门当户对的未婚夫,本可以一生平顺安乐,却为一个魔教中人甘愿抛下名节身份,不顾正邪两立与之私奔,谁成想付出一切却所托非人,可不是换了哪个都要吐血三升郁郁而亡么?
可她死了,弃她而去段锡却还活着。
这世道,从来如此不公。
痴心之人,付出一切终是被负泪尽而亡;而负心之人,却私心深重瞻前顾后,伤人至深不说,事后还仍想着轻描淡写便遮盖去当初刺在别人心上的刀口,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还想着抹去一切重头来过。
重头来过……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你快点一掌杀了我倒还好了。
人间至苦,纷繁缭乱,不如扔下满心徘徊凄苦,早早上路。
慕容纸闭上双眼。觉得自己终是想明白了——
今次死了也就罢了;若是侥幸没死,回去之后,他定要让那谢律滚出听雪宫,滚得越远越好。
既然永远也不可能原谅他,何必还让他整日在自己身边围着转?
管他还能活多久,管他最后死在哪里。还要什么他的尸身?难道不是本就该眼不见为净的么?
此生往后,他慕容纸再也不信任何人,再也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将来徒儿们要走,便让他们走,总归,自己此生也再不下山了,再不与外人有所来往了。再不想任何尘缘际会,再不期待什么有人陪伴,就安静一人在那听雪宫干干净净终了此生,就是好的。
***
“到了,就在这里!”
谢律满身泥浆水花,目光如炬立于那雨中孤立的小院门前。身后是夏丹樨推着唐济,以及一众枫叶山庄护卫,团团将那小屋围住。
幸而慕容纸腰间一直别着的水音铃上,那铃铛上沾染了谢律之前抹在阿沥身上的“歧途香”,若非如此,在这漫天大雨之中,他还真不知道该从哪儿去寻得他的踪迹。
而外面的气息,小院之中段锡也早有察觉。不一会儿,院门大开,段锡如同炼狱修罗,抓着浑身是血的慕容纸将他如同丢破布一般丢在门前,重重一脚塌了上去。
“阿纸——”谢律双目登时血红:“魔头!你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阿纸他与你无冤无仇!”
“我……终于想起来了。谢律,是吧?”
那男人一双虎目直直望向谢律,似是玩味般地轻蔑一笑:“还说怎么那么耳熟呢。镇远大将军谢律!原来你,还是只朝廷的狗啊!”
“不错,不错,不愧是朝廷的人,是有那么两把刷子。枫叶山庄最近也是面子极大,不但找到了这种半人半鬼的东西,就连罪名累累被抄家的死囚犯,也被你们收罗过来了?”
唐济高声道:“段锡!你、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并不意欲如何。小蝶她……既死在你们枫叶山庄,便是你枫叶山庄的责任。我让你们所有人,都给小蝶陪葬。”
“陪葬?”谢律怒极冷笑道:“你也真敢说,敢动阿纸,这儿是该你的坟葬才对!”
说着,脚尖点地,飞身疯狂向段锡冲了过去。
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阿纸!
迎着细细凉雨,身体内部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而来,这种感觉,谢律只在最艰难的战场上曾经有过,血液沸腾全身,甚至刺激得脉络都有些隐隐作痛之感。
就见段锡重剑一凛,亦迎面砍了过去,谢律侧身一避,段锡左手三指刃则直直攻向谢律咽喉。谢律只得左手急抬护住咽喉,顺势又一个晃身闪到段锡右侧重剑刀锋之内,纵身一跃,竟踏在他刀刃之上单一腿对着段锡的脸就直直踢了过去。
那一击,力道之大超乎段锡想象,之前头上的伤口再度崩裂,双目隐有血色。他突然直扑落地的谢律,速度快得骇人,将人冲倒之后一跃而起,双腿凌空直中谢律胸膛,谢律只闻得肋骨轻轻一响,当即满眼发黑吐血到底。
段锡狞笑一声,重剑就要斩下,却遭枫叶山庄护卫一涌而上。当当当数声金鸣,重剑分别与数类兵刃相架。
段锡被一人剑尖扫过,更是暴怒,大吼一声,重剑绕身疾速转过一圈,众人又纷纷被他甩出十余米开外。
段锡回过头,微微平复了喘息,回过头去,就见那边淅沥雨水之中,唐济与夏丹樨刚刚扶起浑身是伤的慕容纸。
身后的遍地横陈,他笑了一声,提着重剑,缓缓向那几人走去。
“就只……剩你们几个了,是吧。”
慕容纸虽然浑身皮开肉绽,又被这雨水击打剧痛难耐,但意识却十分清醒。夏丹樨武功一般,唐济不能站立,若要不看着他们都死,唯有再引天雷。
然而,只是嘴唇微动轻念半句雷咒,几口鲜血又呕了出来。
力竭至此,再回天无用。
“我再给你最后的机会。”段锡高大身影站定在三人面前,重剑指着慕容纸,又略略一偏,先是偏到了夏丹樨那边。
“你让小蝶活过来,我便让你们也活。你不答应,我在你眼前把你护着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杀了,再杀你。这算是公平的买卖吧?”
慕容纸痛咳不止,说不出话来。夏丹樨则横眉骂道:“当初分明你自己逼死的三小姐,现在又一句话想要她活?人死了还如何再活?你仗着自己武功高强为所欲为,我等打不过你无话可说——但你若真想着三小姐,真心疼惜三小姐,自己去黄泉之下与她相见就是,死而复生怎么可能?”
“能不能,不是你说了算,而是他说了算。我分明见到他复活过小蝶——她不是还同你拜堂成亲了么?倒是你,穿着这身红的,着实让人望而生厌。”
说着,重剑突然往前一送。就要直戳入夏丹樨心口之时,右手却遭人从后面猛力刺了个对穿。段锡脸色未变,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回头略有些惊讶地看着身后满襟是血摇摇欲坠之人。
“你的……对手,在这里。”
“原来你还没死啊?也好,我便再送你一程。”
[正文 第45章 关爱人渣协会荣誉会长]
“你的……对手,在这里。”
“原来你还没死啊?也好,我便再送你一程。”
说着调转重剑劈头就要向谢律斩去,谢律摇摇晃晃躲闪不及,被砸倒在地。那段锡抡起巨剑便要斩下,只听得身后唐济大叫一声:“魔头!你若伤他,我就杀了你儿子!”
重剑停在谢律腰际一寸,段锡脸色骤变:“我……儿子?”
“说那孩子死了是骗你的。你和三小姐的儿子……他如今还在世上。”
段锡一脚踢倒谢律,抓过唐济的衣襟便狂吼道:“他真还活着?他在哪?!你若敢骗我,看我把你另一只眼睛也挖下来!”
“枫叶山庄已将那孩子交给可靠之人抚养。你今日,若再动我等一人,你便永远不会知道那孩子的下落!”
段锡神色阴晴不定,似是在想着什么。
“若我……放过你们,你便将孩子还给我么?”
“庄主!不行!”夏丹樨忙道:“怎么能把糯米团子交给这种大魔头抚养?难道要那孩子将来和他一样成了魔头,为祸江湖众生么?”
唐济却只问段锡:“护法身在魔教,如何照料孩子?”
“你把孩子还我,让此人令小蝶复生,我段锡自愿从此带着妻子孩子离了苍寒堡,隐匿江湖再不出山!”
“唐济……”慕容纸喘息道:“莫要,莫要听他。带着妻儿隐匿江湖……他若真想那么做,一早便就那么做了,还会……等到今日?”
说着,一阵凶咳,又落了几点血。慕容纸却似是不甚在意,撑着站直了身子道:“你当日……既已抛弃妻子而去,今日一切便是你亲手种下的果。怨不得别人。你若再向前踏进一步,我便引天雷和你同归于尽,你可……想好了。”
段锡哈哈仰天大笑:“好啊,你不是能逆天吗?不是能引雷来劈我吗?来啊,就试试看啊!看是你快,还是我的剑快?”
“我段锡这条命,根本没什么稀罕!既不肯还我妻儿,便要你等统统陪葬——!”
天边一声轰然金鸣,轰然砸落了段锡手中的剑。慕容纸脸色惨白,唇边鲜血涌出,捂住心口苦痛难当。而那段锡竟面不改色,带着鬼魅一般的笑,三指刃就要捏住慕容纸的脖子,却突然脚下一沉。
竟是谢律,满头是血匍匐抓住段锡右脚。
“你居然还能动?”
本不能动。本也……不想使出这一招的。
但是,已再无退路了。
就见谢律双目血红,瞳仁骤然放大,周身似有层层黑气涌起。段锡一惊,那人握着他足腕力气相较之前竟没来由增了数倍,任他练过铁骨功,竟也觉得对方的手有如寒冰铁索一般,扣着他便死咬着再不放开。
“谢律……”只听慕容纸艰难地冲他摇着头。
阿纸,我也不想。
可当下着实逼不得已。
我的命本就不剩什么了,可你还有很长的路,总不能……让你跟他同归于尽吧?
“羽化”之术,乃是听雪宫不外传的秘术之一。可在瞬息之间将内力提高三四倍有余。但按照记载,却是以使用之人的寿数为祭。
尤其像谢律这般本就濒临油尽灯枯之人,便更是在本就不剩多少的残日中加了一把簌簌燃烧的旺火,且“羽化”效果只能维持一两个时辰,是为逼不得已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绝学异术。
谢律并不想过早地油尽灯枯,他其实还想尽量多陪陪慕容纸。
本来只有不到九个月了,这烧一下,又还剩多久?四个月还有吗?三个月呢?总该不会马上就要死了吧?
但是,也没别的法子。
……都怪你,他奶奶的魔头!
老子今天非砍了你不可。
黑气四溢,只听谢律狂吼了一声,犹如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周身内力从未如此凝聚,浑身上下的伤都突然不痛了,头脑也前所未有的清晰,段锡的剑风不再快到难以招架,就连他动作的破绽,此刻谢律也看得一清二楚。
“谢将军!剑!”
夏丹樨在扔出佩剑的一瞬间,整个人便被剑风扫倒,那把佩剑高高抛在空中,稳稳落在谢律手里。
谢律直到此刻,才终于找回了前些年鼎盛时期的感觉。手执利刃以摧枯拉朽的破风之势朝着段锡席卷而去。重剑最后一道剑风迎面直袭,他轻松侧身躲过,而在下一个瞬间,段锡双手双腿,都喷出血来,屈身一跪,谢律当胸以千钧之力,把他狠狠摆平在地上。
明晃晃的剑尖被搁在脖子上,自打出师以后几乎未尝一败的段锡,躺在冰凉的雨中,眼中是漫天翻滚的乌云黑海。
一切,都远去了。
段锡终于像是承认了逝者不可追一般,笑着呕出了一口血。
“杀了我吧……”
他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镇远大将军谢律,听说他是个万众景仰的正人君子。可正道的所谓“正人君子”,果然也都是伪君子罢了——一言不发便先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是打算慢慢将他折磨至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