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心里冒出来之后,连阿峥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琢磨了半天,他也不清楚究竟不对劲在哪里,只得在心中略过了。
无论他们之间是怎样的暗流涌动,火花四溅,他们都不便在空中停留太久。
所以阿峥这便载着秦舒笑回到了地上,清涵则是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像是一条小尾巴似的。
阿峥虽对他抱有极强的厌恶之感,但却仍钦佩他的胆气和沉着。
这世上除了他以外,可再没有一个人死在他手里之后还能复活过来。不但如此,清涵这厮居然还敢跑上山来面对阿峥这个凶手。光是面对也就罢了,他还不慌不乱,不急不慢地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自诉苦衷,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一身雪白,倒显得阿峥是个不辩是非的黑心妖怪。
可惜有些罪孽就和沾上了脏东西的人一样,再怎么洗都难免留下一点腥臭味。
即便清涵的解释听上去合情合理,但是阿峥还是觉得这番说辞少了几分最关键的地方。若不是他察觉到了这点,他几乎就要被清涵给骗过去了。
而如果被他骗过去了,那自然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遇到清涵这种吃肉不吐骨头的黑心道士,最起码是骨成粉,血成汤,再坏一点的话,全身上下能被用的地方一个都不会被放过。
所以秦舒笑可以试着去相信清涵在当年叛师事件中的无辜,可要他去信清涵?
阿峥冷冷地看了清涵一眼。
我要是再信你说的一句话,我就自插一刀。
我要是不小心又对你生了好感,我就插死自己。
但是清涵好像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他总是用从前的那副笑容对着阿峥,仿佛是想让他回忆起那段一起相处的美好日子。
可是那样和煦温柔的笑,如今看来却是慢慢的讽刺和荒唐,像是把刀慢慢地扎进胸膛,温柔无比地割着,直割得血肉都模糊了。所以以前阿峥看到这笑容有多舒心,如今就有多糟心。
而清涵这个时候已经说了半天的话,已经说到他是顺着抱云真人给的线索来到微露山寻找沈谦了。
秦舒笑问道:“所以你能寻去微露山,皆是因为那抱云真人为你推算卜卦?”
“我初始之时也对他的卦象有所怀疑,但沈谦的确如他所言在沁水湖底。”清涵点头道,“此人确是神通广大。”
秦舒笑微微皱眉道:“但是要见他似乎并不容易,要让他为你算卦就更是难上加难,你又是如何请他出手的?”
这一点同样也是阿峥的疑惑,老狐狸曾经同他讲过,在这世道,几乎所有道行高深的道士算起卦来都长着同一条舌头,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套天机不可泄露。说什么话都只说一半,剩下一半就任你瞎猜,若是猜对14 了就是他老人家的功劳,猜错了那就是你小子没有仙缘,活该遭此一劫。
难道这位抱云真人会是一个例外?若是这抱云真人能如此慷慨地为人排忧解惑,只怕他那仙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破了。
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以来,阿峥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也许他久处深山,已经算得上是消息闭塞了。
清涵则叹道:“抱云真人原本是不会见我的,可他自己于三百年前为纪栖真那厮卜了一卦,导致了后来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他从此欠下业债,又有愧于我,自然是尽心竭力弥补为我卜卦。”
阿峥听到此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绵长悠远,但在此时发出,却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秦舒笑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便摇了摇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阿峥只道:“你难道不觉得对劲吗?”
清涵笑道:“有何不对劲?”
阿峥道:“若那位抱云真人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神通广大,他在为纪栖真卜卦之时怎会没有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秦舒笑却摇头道:“这便是你不解卜算之道了。真人算的只是纪栖真渡劫的结果,并非渡劫前的种种经历。他再神通广大,又焉能事事尽知?再者,你可知为何他们总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只因随意泄露天机或会祸及自身,欠下业债。”
阿峥听了之后才算是心满意足,可是当他回头的时候,却发现清涵一直在笑盈盈地看着他。
阿峥挑了挑眉毛,道:
“你这样看我是做什么?”
清涵笑道:“许久没有仔细看你了,我多看看你不成吗?”
他看上去好像是个非常健忘的人,健忘到已经记不起他和阿峥之间发生的许多不愉快的事件。
阿峥只是用手揉了揉脸,揉得自己的脸都快酸了。
“我也觉得很久未和你在月下谈心了,正巧,不如我们去林中逛逛?”
秦舒笑忽然抬起头看向他,然后不露痕迹地用轻微幅度摇了摇头,仿佛是在警告阿峥什么似的。
阿峥似乎是读懂了,便朝着他咧开大嘴笑道:“放心吧,我不会吃了他的。”
我要杀他也要等他把事情都吐个干净再杀,你瞎操心个什么?
清涵依然笑如春风道:“阿峥与我的误会早就解开了,你实在不用担心什么。”
这话说得未免太假,连三岁小孩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敷衍之意,可是清涵却喜欢不厌其烦地强调一种假话,仿佛假话说得多了也会成为真话。
秦舒笑却道:“我不是在担心你们,我只是在担心沈谦。”
阿峥冷笑道:“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与沈谦又有什么关系?”
秦舒笑直视着向阿峥,直接挑明道:“你若杀了他,谁替沈谦炼灵丹解妖化?沈谦若永无出湖之日,你不是也得永远守在微露山附近,连出外游走都得小心翼翼?”
老狐狸当年让他守着那湖底的封印,但却并没有把沈谦的所有生路都堵死。他说过,若是那封印由沈谦亲自打破,阿峥便可任其出入,而阿峥自己也就从此自由。
那封印专克邪魔,若是沈谦已是身上一丝妖气也无,自然是可轻易打破封印,破湖而出。可他自我囚禁之后维持神智都已困难至极,更别说退除妖气了。
所以阿峥等了这么多年,等得太久之后,也就放弃这希望了。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就在和秦舒笑来到微露山的几天里,他把这些话都告诉了对方。
没想到如今秦舒笑居然用这些话来给他讲道理了。
问题是他讲的道理还不错。
清涵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没想到秦舒笑又转过头来对他说道:“你若敢动他,我也不能保证自己回去以后会对以前的你做些什么。”
这回就轮到阿峥笑出来声来了。
第47章 妖心
秦舒笑明明劝他不要冲动,可自己做起来事说起话来却比他还冲动百倍。
或许是因为秦舒笑之前表现得太过老成,以至于他们所有人都有些忘了,这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即便他看上去冷静自若,骨子里也仍有些少年人的冲劲在。不过这也算是好事,若是连这些都没了,那他可真就变成个小老头了。
阿峥这便随清涵去了林中散心,顺便打点野味,秦舒笑则留在原地烧柴起火。
他清楚这一人一妖一定有些话想私下里说,而他也乐意给他们这个机会,但前提是他们不想着如何能让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他并没有天真到认为清涵会大度到忘记阿峥对他所做的事,也不会觉得阿峥能放下对清涵的杀心,但只要他们暂时相安无事便足够了。
至于以后的事情,又有谁能够预料呢?
“他已经不在看着我们了。”阿峥的声音之中带着一种讽刺的味道,“所以你可以不用露出那种假笑了。”
“那可不是假笑。”清涵苦笑道,“能与你和解我是真心高兴,可惜你是不会信的。”
阿峥道:“高兴?你在高兴什么?”
“因为我若是不能与你和解的话……”
清涵慢慢地回过身来,面上又露出那种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笑容了,可是幽冥如夜的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没有。他的身躯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瘦削了一些,可在这黑夜之中望去,却仿佛潜伏着狰狞巨兽一般。
“我便只能杀了你了。”
话音一落,阿峥眼眸一闪,刹那间闪身躲过清涵射出的一点灵火,而那灵火灼烧过之处,莫说是草石了,就连地上也在瞬间被烧出一个黑幽幽的大洞来。
阿峥盯着那地上的大洞微微眯起眼来,缓缓地看向清涵,道:“从再见到你之时我就知道你的功力长进了不少。”
但他没有想过对方的功力长进了这么多,简直像是忽然翻倍了一样。
“因祸得福罢了,别人常说坏运气走了,好运气就来了。”清涵无辜地笑了笑,“不过我刚才出手的时候,你为何不还手呢?”
“因为你是在试探,在立威,但却不是想杀我。”阿峥淡淡道,“以你这般阴沉的性子,若是想杀我,是绝不会在动手之前就露出杀气的。”
清涵的笑容忽然在一瞬间退了回去,恍如浪潮退尽,夕阳散去。余下的只有覆在他面上的层层阴云。他低垂下了眼,笼住了最后的一丝温情脉脉。
“你杀我之时,也是这般想法吗?”
他异常轻松耸了耸肩,仿佛是在谈论一件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
阿峥这个时候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靠在树干上,斜着眼看着清涵,目光悠远而幽深。
清涵又问道:“其实我当初上山时并未想着杀你,不过是想与你为友,让你自愿为我献出血肉,不过我想如今说这话你也是不信的。”
阿峥仍是没有说话,仿佛是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事到如今,他信与不信又有何不同?
清涵也不管他的沉默,只是继续道:“若有一天你发现我那时确实只想与你为友,你是否会后悔对我下杀手?”
阿峥微微别过了头,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果断说道:“不会。”
他说得很快,但却比平时要少了几分坚毅果决的气息。
清涵忍不住道:“你为何不看着我说这句话?”
阿峥不但没有直视他的眼睛,反而开始背对着清涵,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像是随时要准备离开似的。
“也许你那时的确未曾对我起杀心,毕竟你有机会在同睡时偷袭我,虽说那样一来你大概会死得更早一些,但我也可能会受些重伤。”
阿峥的语气平和了许多,至少不再那么夹枪带棒的了,而且他停顿了下来,仿佛是想在斟酌接下来的措辞似的,而这本身对清涵来说就是一种不同寻常的信号了。
可惜他接下来说的话却重重地打了清涵一巴掌。
“但是你这话问出来便是又准备把我当蠢蛋了。就算我那时不杀你,我也不可能为你献出自己的血肉了,到最后你还是会想方设法地擒住我,废了我,或干脆杀了我。若是你不杀人,别人就会处心积虑地想来杀你,你难道还会为杀他而后悔吗?”
清涵想了想,最终也只能叹道:“你好像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有这样一个亦敌亦友的知己,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阿峥忽然回过身来,看向清涵道:“有些时候你确实不够了解自己。”
清涵自嘲地笑了笑,道:“若你当时没有听到我说的那番话,若我对你说明来意,对你坦诚相待,你就会自愿献上血肉?”
他本是无心一说,可阿峥却斩钉截铁道:“我会。”
清涵忽然愣住了,因为就连他也想不到向来嗜血成性的阿峥也会有这样的回复。
他当时没有早早说明来意,就是觉得自己和对方相处的时日尚短,还不能使对方献出大量血肉用于炼丹。
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难道他那个时候只需要把真相都说出来,就可以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知道你的肚子里装着的都是坏水,难道连你的脑子里装的也都是水吗?”阿峥面上在冷笑,眼里却满是悲凉愤懑之意,“我守了那个湖三百年了,可是却为你下了山,连这个我都能做到,何况是区区的血肉?”
清涵的身子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眼底如有波澜轻显,嘴唇微微颤抖着,但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清涵,在我没看到你真正的一面时……”阿峥咬牙切齿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无论是爪子,臂膀,还是背上或者胸口的一块肉,只要那个时候的你说一声,我就算再犹豫,也都能够割舍掉。”
这听起来实在是愚蠢至极,也是可笑至极,可是那个时候的他就是对清涵如此赤诚,又或者说,他明明察觉到了清涵身上那些不同寻常的气息,可却故意不往深处去想。
“可是我不明白,阿峥。”清涵轻轻地摇了摇头,但却觉得现在每说一句都是无比的艰难,“我一点都不明白。”
有些时候他觉得变幻莫测的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难捉摸的东西,可现在他却觉得这看似简单的妖怪心思竟也是如此难测。
“你明白就见鬼了。”
阿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忽然望定了清涵,说了一句他认为永远都不可能说出口的话:“你不会知道以前的我有多喜欢你。”
所以你更不会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和那个事到如今还忍不住想相信你的自己。
第48章 三鼎
阿峥只觉得这话一说出口他就立刻后悔了。
在来的路上他就已做好了打算,无论对方对他说些什么,他统统都当做是胡说八道,一律冷面相对,一一讽刺回去。
可清涵不过是不痛不痒地抱怨了几句,他竟又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一句他最不想说的真心话。对如今的他来说,说出这样听着刺心想着痛心的话,就好像把自己的伤疤给撕得血肉淋漓,然后再大大咧咧地展现给清涵看。
他几乎可以肯定清涵心中一定是乐开了花,就算不是乐开了花,清涵这厮也一定是在心底得意洋洋地冷笑着。至于他面上表现出来的是什么,那完全可以当做没看见。
所以阿峥这便准备转身离开,不打算再给对方任何说话的机会。
可是他还是迟了,多嘴的清涵还是说了一句。
就是这么一句话,几乎让他一蹦三尺高,就差撞到头顶的树枝了。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情谊并没有那样深厚。”清涵的嘴巴一旦张开就闭不上了,任何奇奇怪怪的话都能从他的嘴巴里蹦出来,然后将阿峥气得半死。
“我的确未对你坦诚相待,但是你也未曾将事事都告知于我。而且当你发现我要逃跑的时候,你连给解释的机会都未曾给我便直接杀了我。”
阿峥忍不住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只转过头来对着他说了一句话:“我若事事都告知于你,我还能活到现在吗?”
“你当然能活。”清涵却道,“无论我们之间是谁先发起冲突,死的总会是我。”
他这话倒是说的没错,若是他没有绝佳的手段使得强弱逆转,从前的清涵对上阿峥那是必死无疑的。不过现在倒是有些不一定了。
阿峥嗤笑了一声,又抚了抚额头,仿佛是想抚平上面的纹路似的。
“你说我没有给你解释的机会?其实我已经给了。可你非但没有解释,而且还出手偷袭我。”
清涵却毫不退让道:“那时我以为你是个冒牌货。”
阿峥冷眼看着清涵,那笑容中的讽刺愈发得尖利了。
“你的道理好像永远也说不完,但你的心太黑,一条舌头可洗不白,也许你需要多几条舌头?要不要从那些死在你手下的妖怪嘴巴里拔几条?”
清涵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然后翻完白眼之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接着他忽然一转身,迈开步子开始小跑,似乎是要回去了。
阿峥忽然笑道:“怎么不说了?”
清涵回过头来道:“因为你把我看透了,我也把你看透了。”
阿峥莫名其妙道:“你看透我什么?”
清涵淡淡道:“我若为自己辩解一句,你便觉得我是装委屈扮可怜,我若指责你心狠手辣,你便反过来说我也同样心狠手辣,我若想和你讲正事,你便又觉得我是存心欺骗。事到如今我便什么都不说了,那你还想说什么?”
阿峥听着这话却忽然笑了,不过却不是满是讽刺的笑。
“你总算是不再假装自己是什么可怜兮兮的受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