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奚晚香深切地明白这或许只是堂嫂的一时冲动。但她能冲动,已经让奚晚香十分知足了。况且堂嫂思虑得多,必已经在心底、背后再三斟酌。奚晚香忽然觉得自己一直误会堂嫂了,在她心里,自己的位置竟能比奚家、殷家之类的各种责任都要高。
想着,晚香欣喜万分地搂了殷瀼的脖子,拥得那样紧,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晚香靠在殷瀼的耳畔,堂嫂梳理整齐的鬓发带着微香,她深深吸一口,“堂嫂……”她轻轻唤一声,像出自心底,满足的叹息。
“嗯。”殷瀼应一声,顿了顿,旋即舒展了眉眼,亦抱了晚香的腰,在她脊背上抚着。
奚晚香情不自禁,便在她耳侧轻轻吻了吻,像触碰到了凉凉的玉,却能从中感受到隐隐的脉动,倏然传到了晚香心中。
就在两人为互相靠近而沉于欣慰时,奚家少爷的妾室茱儿却立于钱庄门口,面露讶异。
茱儿的肚皮已经像吹了气的球儿一般鼓起来,在奚家,她明白若不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便是一个怎么也说不上话的人,因而这一年都安分守己,从不多言。
可她少言寡语却并不代表其心思陈钝。茱儿一早便察觉到少夫人对少爷的冷淡,她原以为不过是少夫人的性情使然,平日里也总见她疏离的样子,因而并未多想。可这会儿亲眼见着少夫人对着这从未见过的二姑奶奶如此动容,两人这样亲密无间,却让茱儿不免心觉古怪。两人的眼神往来,更是比普通的亲人之间多了几分缱绻之意。
正当茱儿站在门口注视着两人的时候,李四春门边经过,见奚二姑娘回来,喜不自禁:“哎哟,二姑奶奶回来了!”
两人应声回头,奚晚香瞟了眼茱儿,依旧沉在自己的欢喜里,只笑嘻嘻地让她“多多保重身子”,便从她身边绕过,与李四春说话去了。
而殷瀼则比她又谨慎一些。她明显看到茱儿脸上的尴尬,虽款款笑着,可其中却有几分局促。殷瀼过去,立在茱儿身边,从容不迫地对她微笑:“也有近五个月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你如今是最金贵的,就算是什么难的,我也必松这个口。”
殷瀼这话说得淡淡的,可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不管怎样,她茱儿就算生再多孩子,在这家里殷瀼的位置也是高过她的,想要什么也得殷瀼点头才是。
茱儿忙不迭点头。殷瀼拍了拍她的手臂,问她来钱庄作甚,茱儿又赶紧跟在她身后说,不过是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正巧走累了,便在这钱庄歇息片刻。
殷瀼点点头,便不再搭理茱儿。她的眼里似乎只看得见晚香,她险些天人相隔的晚香,差点因她而无的晚香。
茱儿讪讪地站在殷瀼身边,又觉得面前这总相视而笑的两人有千般万般的情意,这真真是太令人不解了。
回去的时候已是落霞漫天,绯红千里。
就算茱儿与两人一块儿走,她俩也丝毫不肯收敛。或许是此前的情感积压得太深了、太久了,抑或许是尝过永诀的痛便更能珍惜重获的幸福,两人的手始终牵着,一刻都不分开。
到家的时候,李管家说来客人了。说是奚二爷的旧友之子,奚二爷见着他十分高兴,自从他来了奚家之后便鲜少再见其如此激动了。殷瀼一问是谁,李管家挠了头,却说是个不曾见过的壮实男人,看着是乡下来的,还带了许多土货和几块自家做的砚台毛笔之类的。
晚香打个哈欠,对这访客毫无兴致,只嚷着吵着说饿了,撒娇着让堂嫂陪她去吃饭。
殷瀼脸色有异,蹙了蹙眉,便极快地掩饰过去。“你先去房间歇会儿,堂嫂还得去看看厨房呢,昨儿刚雇了新丁,也不知做得怎样。”
奚晚香没多想,抿抿唇,朝她笑道:“好,那你快些,我等你。”
殷瀼点点头,奚晚香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在回廊上,晚香还一步三回头,一不留神被放在转角的盆景绊了,差点儿掉进小池子,引得殷瀼不住发笑。
奚晚香故作嗔然,重新折返回来,抱着殷瀼的脖子,瞪着她说:“你敢嘲笑我。”
“哪敢嘲笑你。”殷瀼笑得更欢了,随手掐了掐她软软的脸颊,“乖乖回去,堂嫂就在家里,还能不见了不成?”
奚晚香吐吐舌头:“不想和堂嫂分开。”说着,她又靠近,贴在殷瀼耳边说,“今晚能和堂嫂一块儿睡吗?就像从前一样。”
殷瀼略微一怔,旋即颔首。
奚晚香喜形于色,奈何殷瀼催她回房,便只好先回了去,等着天色暗下来,与堂嫂一块儿共剪烛,诉衷肠。
一个转角,晚香的身影便消失了。殷瀼脸上的笑容渐渐变了,从面对着晚香时候的不加修饰,慢慢缓和下来,转身的时候便又成了平日里令人肃然起敬的少夫人。
茱儿站在她俩身后,离得近,因而也都依稀听到了两人的耳语,正愈发觉得两人好得有些过分,眼神瞅着少夫人的后脑勺出神,不料竟被转身的少夫人逮个正着,令她猝不及防。“少夫人……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殷瀼挑了挑眉。她没把茱儿放在眼里,本想自若地从茱儿身边走过,可不知怎的,偏就在她旁边停了下来,斟酌道:“二姑娘与我从小交好,她就是我的亲妹妹。如今难得归宁,自然待她与旁人不同。”
茱儿胆子还是不大,忙怯声道:“妾不敢私自揣测。”
殷瀼微笑:“你知道就好。”说罢,便准备往内室而去。然一抬眼,却见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立于庑廊之下。
殷瀼能记人,见过的人基本在脑中留了印象,而关系匪浅之人,她更是能记住轮廓形容。
是钟志泽,与晚香指了婚的这人。
殷瀼扫了他一眼,带不上多少情感,清清寡寡的。“是来瞧二爷的?”
钟志泽很久之前见过这少夫人,当日便觉她眼神中透着漠然,甚至有些敌意,如今乍然一面更是让人心中一凛。“回少夫人,是的。”钟志泽恭敬道。明明是个柔弱的女人,可偏偏担着这些重担,周身的气势虽不凌厉,却端的逼迫人。
殷瀼点点头,朝前面走去:“什么时候回去?”
钟志泽愣了愣,未曾想这少夫人这样直白,面露尴尬:“二,二爷让我在这儿住上几天再走。家里父亲身子不好,便托我来看故人。”
殷瀼眉心拧了拧:“奚家不留闲人。”说着,她自己也觉不妥。便改口,“罢了,即然二爷高兴,就由着他吧。”
钟志泽分明察觉到这少夫人对他的敌意比从前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令他有些不解。
殷瀼走远了几步,忽又停下来,侧头对钟志泽道:“方才,可见了咱们家的二姑奶奶?”
“晚香?”钟志泽在家直来直去惯了,便口无遮拦地喊了晚香的名字。
殷瀼心觉不快,却还是点点头。
“见着了。”钟志泽老老实实地说,挠了挠头,又问,“听说她嫁于知府家的公子了,嫁得急,我家也没人来贺,着实遗憾。嫁在官宦之家,应当更是荣华富贵了。”
殷瀼皱眉,不知为何,她心里总像是有个疙瘩,解也解不开,听着看着他便觉得不自在。可没法子,殷瀼的声音忽然变得极慢,仿佛在心里,在齿间回味咀嚼了好几遍才开口:“你觉得晚香,如何?”
钟志泽瞪大了眼睛。少夫人清癯的身影立在门口,万千的光将她包着,极为不真实。“晚香……二姑奶奶清丽动人,出水芙蕖一样,比所见过的任何姑娘都好看。”
殷瀼仔细地盯着他,见他神色赧然,知他说的应该都是真心,便轻舒口气,却又莫名有几分失落。“那么,你可喜欢她?若她再嫁,你可愿接受?”殷瀼别开头,闭着眼睛问。
钟志泽不知这少夫人为何忽然问这些,甚至还没问他是否已有配偶,便干脆地要将他都不敢想的人许给他!钟志泽不免有些茫然,又有些激动,来不及多想,他便点头道:“这是自然。若能娶晚香,我定会好好待她。”
钟志泽似乎还要继续说下去,可殷瀼却听不下去了。她匆匆点头,示意钟志泽自己累了,适可而止。便头也不回地沿回廊走远,逃也似的。
殷瀼这次是下了决心。她要与晚香及早避开这个地方,避开所有人的眼光,无论是熟悉,还是陌生,无论鄙夷,或赞许。这些都带了能置人死地的毒汁,就算内心再怎么强大,也会在日积月累中沿着裂缝渗入,把人毒死。
可就算这样,殷瀼却还是耐不住,她仿佛有预感,冥冥中似乎有这细微的牵引让她准备好一切,她不是晚香,要冒险,可也要万无一失。她要给晚香找好退路,能走得了,最好。若走不了,她必要保晚香周全。就算自己心痛难忍,也得去铺这退路。
任何时候都不能面对悬崖万丈,只要两人还在,她便要晚香无事。
晚饭时候坐了一桌子人,冯姨娘身体抱恙,没有露面。奚晚香三年后重回奚家,显得愈发随性,眼中除了自己在意的便似乎再没了他人。应奚二爷的好,她随口唤了一声“钟哥哥”之后,便再没多搭理钟志泽。只高兴地缠着殷瀼,又是夹菜,又是舀汤,两人的关系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倒是钟志泽,自从傍晚殷瀼说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后,他便多留意了奚晚香。
殷瀼对此心知肚明,她不快,亦隔应钟志泽打量晚香的眼神,可自己是始作俑者,只得不做声地忍了。
一顿饭吃得各存心思。唯有奚二爷念着年轻时候与知音相谈甚欢的光景,又有亲人在旁,心情大好。
收桌起身的时候,奚晚香带到了一只汤匙,引得羹汤皆撒,溅了一身的汁水。
虽说早已不烫,可仍令殷瀼惊了一跳。正忙不迭地帮她擦着,门口骤然响起一阵金属相碰撞的声响,整齐划一的步伐由远及近,地动山摇一般,这令人心颤的声音不偏不倚停在了奚宅门口。
殷瀼的动作一滞,亦看到晚香垂在一侧的手攥紧了她的衣袖。她一直若有若无缠在心头的预感放大了无数倍,像挣脱不破的天罗地网,把正欲逃脱的她俩猝然网在其中。
☆、第一百零八章
来者确是清兵。
红缨顶,□□佩刀,鱼贯而入。长辫及腰,貌虽似,神却异,有叫人惊惶之气。
长夜黢黢,堂下之人皆起,殷瀼即刻把奚晚香护在身后,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反倒没有了一开始想象中的无措,只如平常一般,平静镇定地望着庭院中仍旧不断涌入的清兵。
她转念一想,趁着清兵还未发声,微微侧身对晚香轻声说:“晚香听话,去屋内等我一会儿。避过了这一阵,堂嫂便会来寻你。”
奚晚香扣着殷瀼的纤细的手腕,她的手腕握在手里,脆弱得仿佛不堪轻轻一折,可偏又坚硬柔韧,绝无可折。“我不走。”奚晚香紧靠着殷瀼,淡淡道。
殷瀼转手,抚了抚晚香的鬓角:“没事的,你躲起来,他们找不到你就也没法子。”
为今之计,便只能躲。这点奚晚香自然再明白不过。可她却也不敢让殷瀼一人面对如此浩浩之势的清兵,她踟蹰片刻,殷瀼又在不断催促她,确实,若在如此纠缠下去,她就毫无悬念地会被抓走,或当场毙命。
奚晚香心下悲沉,只好抿了抿唇,略微抱了抱堂嫂的腰,让她谨言慎行,千万多加小心,不可冲撞这些蛮横无理的清兵。语毕,便万般无奈地转身而去。一旁的宋妈妈早已等了多时,见奚晚香转身,忙拽着她的手臂往后院的小祠堂快步而去。
走到屏风处,奚晚香忍不住回了头。堂嫂的身影那么纤瘦,却让人觉得无比的安全。殷瀼就好像是她一切的终点,她见殷瀼,竟生出一种倦鸟归巢的感觉。依恋,可靠,安全及温暖。
奚晚香相信堂嫂,没有任何理由的相信。她相信堂嫂一定能将这些清兵应付过去,只要应付了今晚,她俩便连夜而走,连包裹都可以不用收拾,只要堂嫂和她在一起,她俩便能扔下一切责任和束缚,隐于市,隐于林,携手共老。
对于未来可能性的憧憬,让奚晚香顿时忘了眼下的危险,亦忘了自己曾经经受过的痛苦和对堂嫂一时的怨怼。她甚至微微笑了,殷瀼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目,亦背对着晚香,勾了勾唇。
五列清兵全部进入了庭院,最后进来的是清兵的头子,生的獐头鼠目,一顶帽子低低压着面目,手握刀柄,不慌不忙地扫了庭院一周:“我等奉命捉拿犯妇奚氏,识相的,就把奚氏交出来。”
一屋子只有几个婢子,头目的声音粗噶,带着杀伐刚决的气息,这些婢子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胆子小的竟已经哭出了声。
殷瀼上前一步,娟秀的眉眼一点儿都没有惧色。她朝这头目深深作个揖:“妾是奚家当家的少夫人,不知官爷远道而来,为的这个奚氏却是何人?还请官爷明示。”
“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能是谁,台门镇奚家的二小姐,被抄了家的那永州知府的儿媳奚氏。”清兵头目打量了殷瀼一周,见她端庄有礼,便压了压火气,从袖口中拿出卷宣纸,抖了抖,摊在殷瀼跟前,“逃不掉的,白纸黑字,休得抵赖。”
画上人确实是晚香,殷瀼瞥了一眼,便重新敛下眉眼:“奚家的二姑奶奶出嫁之后便再没有归宁,莫说是我,整个奚家的人都能作证。我们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殷瀼言之凿凿,清人头目满腹狐疑地盯了她半晌,可她在这等高压之下却丝毫不动摇,依旧稳若泰山,头目倒也有些心生敬佩之意。奈何上头有令,要斩草除根,便还是挥了手,下令搜查整个奚宅。
清兵步伐如风,从她身边一个个过去,仿佛直奔向一个谁也不可预知的结果。殷瀼闭上眼睛,在心底默默祈祷。
万幸,这些清兵并没找到晚香的藏身之处,空手而回。
殷瀼垂手立在一边,故作不经意,却在心底松了口气。
这回轮到清兵头目发愁,找不到奚氏,他难以交差。如炬般炯炯的眼睛又扫视一圈,最终停在殷瀼身上,好像要把她看穿。
“你把她藏起来了?”头目慢慢地问,一步步靠近殷瀼。
“不敢,确实是二姑奶奶不曾回来,这会儿妾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官爷如此大肆搜寻晚香。”殷瀼不卑不亢。
头目哼笑一声,粗糙的嗓音如破锣:“倘若真是浑然不知,这家人要被抓,也该是心急气燥的吧,你倒厉害,一句探问的都没有,怕是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殷瀼眉心一跳。
“不必多言,抓了你就是,回去拷问一番必然有所收获,也不算白来一趟。”头目蔑然望着殷瀼,两个手指掐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像看畜牲一般,“生得倒是漂亮……”说着,还兀自笑了几声,露出一口不甚完整的黑牙。
殷瀼没有回环的余地。她的双手即刻就被擒住,扣押得紧紧的,根本挣脱不开。“你抓我也没用,我与她本关系就一般,又有三年不见,怎会知道她如今的下落……”
头目嫌烦,掏了掏耳朵,便让人要用布条堵了殷瀼的嘴。
心凉,心似乎掉落进了冰窖。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晚香逃过了这一劫。殷瀼悲戚地微笑,这样也好,至少保了晚香不被砍头。或许是报应,谁让她曾经那样决绝地把晚香推进火坑。
正推搡着,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高台之上传来。“我在这里,放开她。”奚晚香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风乍起,穿堂风从后门吹来,将她的头发高高扬起,她略带稚气的面孔上透着无比的坚毅,眼中迸出的神采灼然,仿佛要把这些无耻之徒都燃烧殆尽。
“晚香……”殷瀼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她即刻对头目道,“不,她只是我家的奴婢,平日里便精神不好,此刻胡言乱语,请官爷多多包涵。”
这头目才不傻,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扬了扬下巴:“把她放了。”说着,一行人便松了手,变了晚香扣押。
在混乱之余,殷瀼被人流挤开,仓仓皇皇地跌坐在地上。她眼睁睁看着晚香从她身边,被这些陌生而可怕的清兵押着,跌跌撞撞地离开她。她们俩眼神粘在一起,晚香用口型对她说:“堂嫂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可是,叫殷瀼怎么放心?
晚香要走出大门了,殷瀼再次感受到了无助,这种吞噬人的感觉让她头顶心一阵一阵发麻。她来不及多想,再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