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野霆失笑，翻个身，脑袋钻到戎其朗怀里喃喃道：“你怎么那么好啊，朗朗。”却没捕捉到戎其朗那一刹那的震动。
叶野霆对戎其朗总是没大没小，私下里不是叫老男人就是叫朗朗，促狭起来甚至唤大宝贝，人前通常直呼其名，最给面子，也就是叫戎先生。
戎其朗对叶野霆纵容得很，从不介意，被叫大宝贝也不以为忤。反倒是有次同卫昴一块儿吃饭，叶野霆打电话来张嘴就来了一声，戎其朗当时不小心按到了免提，居然也特平静地应了，又淡定地切回听筒模式。卫昴倒是筷子都惊掉了一支，一脸惨不忍闻地别开脸去。
现在听来，百味杂陈。
……
早上叶野霆一出房门，就看见巴顿正站在戎天若的房间门口。
巴顿看见了他，向他问早安，又问他一会儿早餐要不要喝卡斯尔顿的二号茶。
叶野霆点头，带点好奇看了一眼戎天若敞开的房门，先下了楼。
曾经在巴顿第一次这么询问他的时候，叶野霆面带疑惑：“绿茶？红茶？……”
那时巴顿回答：“是大吉岭红茶，叶先生，之前是您最爱的饮品之一，您的习惯是清饮。”
“哦……”叶野霆沉吟一下，“那我试试？”
放下了茶杯的叶野霆带一点苦恼道：“好像，现在不怎么合口味了……不然，加点糖和柠檬？”
巴顿看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叶先生，事实上，您有时喜欢在饮完红茶之后含一小片糖渍柠檬，但现在我不推荐您这么做，那会影响您的胃酸平衡。如果要加糖、蜂蜜或奶，应该是没问题的。”
叶野霆觉得牙根仿佛被酸味乍然刺激了一下，他选择了蜂蜜。
后来叶野霆同戎其朗提起这茬，才知道自己以前不仅钟情大吉岭红茶，甚至能光凭鼻子就分辨出其产出的茶园是哪一家，巴顿曾是十分佩服的。
他才明白过来，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是惋惜。
叶野霆独自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容易放空，直到戎天若在他眼前拿了一个可颂，笑着说：“See you soon～”他才回过神来。不过就只来得及看见戎天若将可颂叼在嘴里转身，一手拖着拉杆箱离开的背影，穿得休闲。
巴顿送她。
等车子由司机开出，巴顿回到房子里，叶野霆问他：“她是去哪儿？”
“小姐要亲自去一趟ARS，那里矿区已近竭绝了，每出一块矿都是抢破头，小姐都是雇当地的老道买手盯着的。”巴顿回答他。
叶野霆理解地点点头：“很烧钱吧。”
巴顿垂眉敛目，只说：“小姐总是很执着的。”
叶野霆又点头，却道：“巴顿，一会儿去湖边吧，我想钓鱼。”
“当然没问题，叶先生。”
叶野霆吃完早餐，回房去换衣服。
他推开房门，脚下却踩到一张纸条。他捡起来，只见上面有一串数字，下面的字迹龙飞凤舞，欹正相生：他不肯透露的事，也许我会愿意告诉你哦。末了还附了一个笑脸。
戎天若。
她算定了这个号码，他迟早会拨。
叶野霆冷目凝视着这张纸条，将它在掌心揉成了一团垃圾。
……
“叶先生，先生的电话。”巴顿将自己的手机递到叶野霆面前，已在通话中。
叶野霆看了一眼，把鱼竿架好，一手接过来：“喂？”巴顿已经退开几步远了。
戎其朗给过叶野霆一只手机，但是因为叶野霆现在几乎不和其他人熟悉，通讯录里暂时也只有戎其朗和巴顿的联系方式。
叶野霆自己不爱打电话，再者他出行的话，不是同戎其朗一起就是有巴顿陪伴，不担心失联，就嫌手机带着累赘了，常常留在房间里。所以戎其朗找叶野霆，都是先打他的电话，不通就找巴顿。
“小霆，晚上饭后可能有客人来家里。”那边戎其朗低沉的声音响起，语气温和。
“什么客人？”叶野霆漫不经心地问。
戎其朗道：“天若回来的那天晚上你见到了的，他夫人想见你——你愿意见他们吗？”
“为什么要见我？他夫人又是谁？”叶野霆不解，“跟我什么关系？”
“那天的客人是成览无，他的夫人叫黎沁，是黎家的长女，你曾在黎家生活过，她差不多……像你的家人一样吧，她还曾经是你的老师。”戎其朗说。
叶野霆眉间轻蹙：“可你说……我的父母都不在了。”
“是，与你有血缘关系的至亲是不在了，我也不知道从前你心中与黎家的亲情究竟有几分……但至少你对黎沁是有尊敬的，黎沁也很紧张你。所以我没有直接拒绝他们的要求，如果你本人也同意，那么他们今晚会来拜访。小霆，你要见他们吗？”戎其朗耐心地询问。
“……”叶野霆不答，过了好一会儿反过来问戎其朗，“你觉得我该见吗？”
“你是担心什么吗？”
“有点不安，感觉怪怪的，”叶野霆老实说，眯起眼看水面的波纹，“他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们……而且要是她见了我挺激动，我无动于衷的，多尴尬。”
戎其朗低笑：“你见卫昴、老莫的时候一点都没别扭，没准见了成夫人你还觉得更亲切些。”
叶野霆心说他们是你朋友，你陪着我我有什么好别扭的，但觉得除此之外好像也找不出什么别的理由来逃避，就说：“噢。”
戎其朗说：“我原本没打算让黎家这么早知道你的状况，所以一直也没跟你提起黎家，抱歉。”
叶野霆闷闷道：“我不怪你啊，我自己也没有心理准备……他们家其他人还不知道吗？”
戎其朗说：“对，先慢慢来吧，你接纳也需要过程。”
叶野霆赞同地点点头：“嗯。”
两人都在电话里静下来，却没人有挂断的意思。
叶野霆先开口道：“今天是不是没那么忙？”
戎其朗笑了笑，说：“还好。现在偷个懒给你打电话。”
“你现在偷个懒，晚上又该加班。”叶野霆跟他开玩笑。
“不会，”戎其朗温声道，“我保证回来跟你一起吃晚饭——巴顿说你们在钓鱼？”
“嗯哼，”叶野霆弹弹鱼竿，水面被激起一片涟漪，“目前收获为零。”
“哦，可我晚饭想吃鱼。”
叶野霆忍俊不禁：“好，我一定钓一条上来，行了吧？不过肥瘦不保证啊。”
“跟你开玩笑呢，”戎其朗也跟着笑起来，“累了的话就回去，嗯？”
“嗯，知道。你忙去吧。”叶野霆说。
“好。”却等着叶野霆先挂。
“想你，bye.”叶野霆故意说完就挂，一边在心里偷笑，一边将手机递还巴顿。
☆、第九章
第九章
“小野，你……你见到我，什么感觉？”旁边沙发上的女人眼中带着期许，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柔声问叶野霆。
“陌生，”叶野霆照实说，黎沁的眼神暗淡了，但他还有后半句，“不过你给我的印象挺好，我猜我之前应该也挺喜欢你的。”
黎沁微怔，旋即露出笑颜：“是吗……这很好。”
这样心思简单、温婉淡雅的女人，没有谁会在见第一面时对她产生恶感吧？叶野霆这样想，看了看身边的戎其朗。
戎其朗和黎沁身边的成览无同样，面色平淡。
“嗯……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黎沁主动问，接着又有些失落地说道，“其实，你记忆里关于我们的部分应该不少……”
叶野霆原本没什么特别想问的，经她这么一提，一个念头蓦地闪现出来，他脱口问道：“我当初是因为什么才到了黎家生活的？我想知道关于我父母……”
黎沁的表情僵了僵，成览无的目光落到了叶野霆身上，意味深长。黎沁却看向戎其朗，更像是征求意见。
叶野霆心生疑窦，不安地与戎其朗对视了一眼，戎其朗的神情沉静，很快让他安定下来。
“既然他已经问了，那就劳烦请你告诉他吧，成夫人。”戎其朗这样说。
叶野霆仿佛还听到了半句话——“至于产生的后果，我来处理。”
黎沁眼中的小心翼翼也令他重新紧张起来。
“小野，关于你的父亲……”黎沁思考着措辞，她轻捏着自己的手，“他在你还不记事的时候，就离开了你和你的母亲，这些年来，没有人确切知道他身在何处，除了你母亲，也没人知道原因……”
叶野霆听完这句，眨眨眼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表明自己了解了，黎沁看他神色如常，就继续讲下去：“你的妈妈，是我老师的独女——你的外祖父，是一位享誉中外的出色钢琴家，”她与有荣焉地笑笑，“只不过你母亲继承了你外祖母的衣钵，极具声乐天赋，曾被认为会成长为年轻一代中最有前途的女高音演唱家，直到后来……后来她的喉部受了损，就没法再唱歌了。”她踌躇了一下，似乎不想再多说了。
叶野霆扯动嘴角笑，语气豁达：“不用担心，我承受得来，我只是想知道缘起。”
黎沁抿唇，眼神仍不免担忧和为难：“小野，其实以后也可以……”
“没关系，”叶野霆坚定道，“就现在告诉我吧。”
黎沁闭了闭眼，声音温柔却沉重：“……你母亲早逝，你那时才十二岁……我不能看着你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她看着叶野霆，双眼已经有了湿意。
叶野霆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有些失神。
“……谢谢。”他勉强笑了笑。
黎沁摇摇头，红着眼圈微笑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屋内沉寂了片刻，突然响起一阵来电铃声。
黎沁低声道“抱歉”，将手机从包里取出来，看到联系人信息却微微一怔，但还是接了起来——
……
“喂，黎觉吗？”
对面显然是孩童的声音，黎觉不由压下眉头：“你谁？”
“我是戎潜，戎其朗的儿子，”那端的语气沉着又冷漠，一句废话也不多说，“想知道叶野霆在哪儿吗？”
黎觉有些诧异地扬眉，“哈”地笑了一声。
有意思。
“说吧，想让我用什么换？”黎觉道。
“什么也不用。我只不过，不想让叶野霆跟我爸爸在一起罢了。”戎潜说。
“巧了，”黎觉冷笑，眼神同样阴冷，“我也是。”
原来，戎潜找准时机在他爸爸的车上暗中藏了一枚跟踪器，定位到了瑙林那栋房子。
黎觉拿到准确位置，一番意外之喜，也是心情微妙，不无讽刺地自语一句：“戎其朗，以后你恐怕玩儿不过你儿子。”
黎觉知道去瑙林要经过市区最堵的几条道路，于是晚上开了辆轿车出发。结果竟在路上他发现姐姐和姐夫的车在前方，心中没由来地升起不妙预感。
他下意识地低速行驶保持车距，远远地坠在后面，有几分庆幸没开招摇的跑车。
随着路程的重合度越来越高，黎觉的心也越来越冷。
……难道，连姐姐都在瞒我？
离瑙林没有多远了，成览无和黎沁所坐的车也仍在黎觉规划的同一条线路上开着，毫无偏移。
黎觉心浮气躁，勉强凭理智将车靠边，打了双3 闪，重重砸了一记方向盘。
其实他很少抽烟，但还是在车斗里翻出了一包，抖出一根却又没了心情，无名火烧得炽盛，揉了一整包。
他仰面靠着座椅，一手虚虚地盖着脸，闭眼极力克制着心中那股蠢蠢欲动的戾气。
“姐她一定是有苦衷的，一定是有原因的……”他梦呓般喃喃。
黎觉不知自己这样在车里冷静了多久，直到有交警上来敲他车窗询问，他才如梦初醒，否认出了问题，将车开走。
……
从这条路拐进去，尽头就是那栋他要找的房子了。
黎觉停下车，遥遥地望了一眼，拨通了黎沁的电话。
“喂，小觉？”黎沁的声音和语气总是那么温柔。
“姐，”黎觉开门见山道，“让戎其朗开个门吧，我就在外面。”
黎沁一下子接不上话来。
“今天见不到阿野我是不会走的。”黎觉斩钉截铁地说完，挂了电话。
黎沁放下举着电话的手，脸色苍白了几分，依稀惶惑：“小觉……他来了。”
戎其朗看着黎沁和成览无，仍然礼貌客气，但双眸已经深沉锐利起来：“二位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我们绝无对他透露过一丁点消息，”成览无皱眉，“这其中定有误会。”
戎其朗冷硬道：“也许是疏漏了呢。”
黎沁满面是忧思，她绷着神经看丈夫和另一个男人在沉默中对峙，心中又对弟弟充满了愧疚与不忍，矛盾不已。最终她神情哀戚地发问：“戎董……真的，让他们见一面也不可以吗？”
成览无意外地看着妻子。
戎其朗的脸色不霁，他沉声说：“让两位来做客，是我轻率了。”
这时，许久都未发一言的叶野霆终于开了口：“有没有人想听听我的意愿？”
没有人出声。
“这个人对我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叶野霆微笑着问。
“当然没有。”黎沁摇摇头，低声回答。
戎其朗嘴唇周围的肌肉微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
“我不能见他吗？”叶野霆看向戎其朗，“他是谁？”
戎其朗站起身来：“你有你的权力和自由。”
叶野霆会问出这句话，是因为戎其朗当着他的面就完全越过他做决定，令他感到自己不像是一个有着自由意志的“人”，而是一件附属品，所以他心生不悦；但戎其朗回答他的那一刹那，叶野霆有种感觉——戎其朗心寒了。
他忍不住想伸手拉住戎其朗，但戎其朗以一种不留痕迹的抗拒姿态避开了，对他伸出的手视若无睹，并且对巴顿吩咐：“开门请黎少进来——一会儿客人走时替我送一送。”
最后戎其朗对成览无和黎沁点点头：“我不方便在场，失陪。”言罢便走向楼梯上了楼。
叶野霆也站了起来，周身弥漫出隐隐戒备：“这个人到底是谁？”
黎沁跟着站起来急急地解释道：“小野，你不要误会……小觉是我弟弟，你们俩从前是最好的朋友，戎董和小觉只是……只是相处不来。小觉对你一向来是很好的，你出事以来他非常非常担心你……”
成览无不紧不慢地起身，伸手覆在妻子肩头，低柔道：“沁沁，等小觉见过小野一面，安了心，我们就该走了。”
黎沁的话头被截住，微微一怔，点点头。
叶野霆还是不信，戎其朗的反应，不像是跟黎觉相处不来那么简单。他的心情陡然烦闷。
巴顿引着黎觉进来了。
“阿野……”两位家长回过头去看黎觉，黎觉与他们目光一对，视线最终落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叶野霆身上，再也挪不开，不由自主地低唤出声。
叶野霆拧着眉回视他，突然展开双臂作出展示姿态：“你看到了，我也没缺胳膊少腿的，安心了的话就先回去吧，别的事以后再说。”话语间满是不耐。
黎觉万万没想到重逢会是这么个光景，结结实实愣住了。
黎沁上前轻轻拉住黎觉，对叶野霆道：“小野，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们再见，你早些休息。”
叶野霆缓和下表情：“慢走。”
……
“笃、笃、笃”。
没有应答。
“笃、笃、笃”。
戎其朗正在浴室，他停了动作，确认了并没听错。
但他现在想一个人清净，于是仍不回答。
“那我进来了。”门口响起叶野霆的声音，等待了几秒，并没有等到戎其朗的阻止，然后门开了。
脚步声靠近。
叶野霆从背后抱了上来，头靠在戎其朗背上，低声道：“对不起。”好像做错事的孩子。
戎其朗最后擦干了脸上水珠，将毛巾挂回去。
他撑着盥洗台调整了一下情绪，在心中叹息了一次。
从前叶野霆何曾有过主动低头的时候，更别说将道歉说出口——戎其朗的心彻底被软化。
戎其朗转过身来，将叶野霆揽进怀里：“你别难过，是我反应过激了。”
“你肯定有你的理由。你不高兴我问起他，我以后就不提了。”叶野霆拉开一点身子，看着戎其朗的眼睛认真地说。
戎其朗无奈：“不用这么严肃，我明白你也只是好奇……是我不该瞒你，”他在叶野霆额头上轻轻揉了一把，“好了，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