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此同时,圣元帝把她扔下的《竹书纪年》捡起来,翻到之前那页,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白福见陛下总不召寝妃嫔,连最为宠爱的叶婕妤都不能留宿,眼见他已二十七八,几近而立,却无子嗣传承,不由有些急了,却不敢明劝,于是委婉道,“叶婕妤不愧为中原第一才女,她说的那些话,奴才硬是一个字儿都没听懂。满宫里数来数去,也只有她能陪陛下聊聊天,解解乏,省得您劳累过度伤了身子。”
圣元帝翻过一页,沉吟道,“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即便是市井俚语,也透着很多玄之又玄的人生智慧。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一桶水,半桶水……”
白福笑着接口,“启禀陛下,是‘一桶水摇不响,半桶水响叮当’。”
圣元帝颔首道,“正是这句。”末了再无他言。
白福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后续,不由抬眸看去,只见陛下神情专注,容色冷峻,并无被取悦的迹象,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那句俚语竟是在隐晦地嘲讽叶婕妤是个半吊子才女。
白福悄悄擦去额角冷汗,心道自己是不是想岔了?皇上怎会看不上叶婕妤呢?满宫里,唯叶婕妤容貌最美,才华最盛,性情也温婉柔顺、兰心蕙质,若皇上连她都看不上,还能看上谁?
正胡乱猜测间,又听上头传来慵懒的声音,“当年我九黎族败于华夏部落,族人皆被囚为奴隶,流尽血汗只图活命,而我族人种出的粮食,打来的猎物,都用以供奉华夏部落的首领。我不知你们汉人历史,却深知九黎族历史。奴隶早在先古就已产生,部落首领拥有最多奴隶,又怎会自己去劳作?而平民百姓稍攒下余财,首先想到的也是购买一个奴隶当成牲口役使。所谓的只知为公不知有私,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笑话,但某些史学家却用自己的理念去强行扭曲历史,把丑恶的掩盖掉,腐烂的剔除掉,只留下他们自以为美好的。成王败寇,这个词儿造得贴切,历史往往是由胜利者编撰,而失败者也就成了贼子匪寇,死有余辜。”
白福讷讷不敢言,刚擦掉的冷汗又争相恐后冒了出来,心道难怪陛下会讽刺叶婕妤,原是她的话戳到了陛下的痛处。正当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时,却又听上首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朕与你说这些作甚,左右你也听不懂。把左氏家族的著作找出来,朕要看。”
“左氏家族?”白福刚才被吓住了,脑子有些转不过弯。
“左博雄那个左氏。”圣元帝语气略显不耐。
“啊,左氏!史学世家的左氏!”白福恍然大悟,连忙撅着屁股在箱子里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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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素衣回到侯府正赶上晚膳,明芳摆好碗碟后神神秘秘地道,“小姐,您前脚刚出府,刘氏后脚就来了,先去看了大少爷的伤,哭闹一场,然后把侯爷带到一旁说话。奴婢不敢靠近,影影绰绰听见几句,说什么‘小姨’、‘纳妾’、‘嫁妆’、‘不放心’等等。小姐,叶家是不是想送一个女儿进来给侯爷做妾?”
明芳不笨,相反,她是太聪明了,所以心才会越变越大。关素衣赞赏地看她一眼,笑道,“纳妾便纳妾,我照单全收。”
明芳容色大惊,正待苦劝,却听外面传来小丫鬟的通禀声,说是侯爷和大小姐来了,欲与夫人一同用膳。关素衣赶紧让明芳去厨房再传几道菜,且一再叮嘱要熬一盅王八汤。
明芳无法,只得满腹心事地去了。
菜很快上齐,三人摆出和乐融融的模样互相夹菜劝食。好一番东拉西扯,赵陆离才说到正题,“听母亲说,她已把蓁……亡妻留下的嫁妆交给你打理?熙儿眼看快要论嫁,你不若将嫁妆交给她,也好让她趁早练练手。”
交给赵纯熙当然可以,却不能太过干脆,免得日后赵纯熙经营不善又跑过来哭哭啼啼让她帮忙,最后落不着好,反倒像上辈子那般,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这笔嫁妆如何处置,关素衣心里早有章程,于是笑道,“嫁妆本就是熙儿的,理当由她自己打理。但母亲既交给我看管,亦是信任我的表现,这其中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便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嫁妆单子我可以先交给熙儿,她若不放心,现在就可带人去库房查验。然,在正式交接之前,我得冒昧地问一句,她可会算术、看账、查账、人事调度?可懂得勘验货品好坏,衡量各地货品的价格落差,并估量其中利润得失?”
赵陆离自己都不懂,更何论女儿?对待这个与叶蓁八分像的孩子,他可说是倾其所有,一心按照叶蓁的模子栽培,故而长到十三岁,竟只会琴棋书画,对俗务一窍不通。他脸颊涨红,目光游移,一时间竟讷讷难言。
赵纯熙很不服气,正欲反驳,就见关素衣拿来一个精致的小算盘,徐徐道,“一加一、加二、加三,一直加到九十九是多少,你给我算出来。算对了,我立马让人把嫁妆抬到你院子里去,加错了,从今天开始,你便跟着我学习管理中馈。这张嫁妆单子,老夫人那里有一份,你外家应该有一份,如今我再誊抄三份,咱们人手一份。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占你叶家任何便宜。”
赵陆离被她坦坦荡荡一席话弄得尴尬不已,急忙解释道,“夫人误会了……”而赵纯熙则捏着算盘,指尖发抖。
关素衣抬手打断对方,语气十分慎重,“你们也别暗地里怨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是小人,却也怕被人误会,尤其是贪墨先夫人嫁妆这种要命的误会。我是继室,本就步履维艰,稍有行差踏错便会惹来非议,为侯府,更为关家抹黑。关家如今是天下师表,道德典范,白璧无瑕,不容玷污,也因此,我比你更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更懂得克己复礼、与人为善的道理。”
赵陆离越发羞愧,竟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关素衣也不看他,点了点桌面,淡声道,“开始算吧。”
赵纯熙深深觉得,每次来找关素衣都是在自取其辱,下回定要做足了准备再来。
第23章 商女
秦朝灭六国,一统天下,奉行的便是法家思想,而法家重农,重兵,却抑制商业的发展,并把儒家学者、纵横家、带剑者、患御者、工商之民,此五类称为五蠹,极尽轻贱打压之能事。
秦国灭亡之后又经历几百年的纷争,诸侯国均效法始皇,意图变法强兵,一统天下,故而也奉行重农、重兵的军国主义思想。渐渐的,本就地位不高的商贾,竟变成了九流末的存在,某些时候,连富贵人家的婢仆都不如。
叶家靠倒卖战争物资积累了大笔财富,便想走一个捷径,迅速挤入上层社会。让儿孙娶世家女显然不可行,但让女儿或孙女嫁入高门却还有些希望,于是族中但凡出现容貌美丽的女子,叶家家主便会花费大力气栽培,以期像吕不韦那样囤积居奇,待价而沽。
叶蓁凭借美丽的容貌获得家主青睐,从小就为嫁入高门做准备,论心机、手段、才华,自是样样不缺。但商贾之家眼界终究有限,只知传授琴棋书画与魅惑之术,竟不知真正的世家主母该学习的唯有掌管中馈一样而已,余者只是点缀,可有可无。
叶家的女儿可以为妾,可以为姬,甚至沦落风尘亦能过得如鱼得水,倘若叫她占据正妻之位,那便不够看了。偏偏赵陆离就喜欢那样的女子,且并未察觉任何不妥,于是把女儿也教导成了另一个叶蓁。
关素衣此时正单手支腮,笑意盈盈地盯着手足无措的赵纯熙。她很想知道,这辈子没有自己的引导与矫正,赵纯熙能开拓出怎样一条道路?是否还能获封乡君,食邑五千户?是否还能嫁入宗室,风光无两?
赵纯熙从来没碰过算盘这种玩意儿,完全不知道上面的珠子和下面的珠子都代表什么,一时间冷汗直冒,又羞又恼。但她不肯认输,也不愿露怯,只得硬着头皮拨弄,却只拨到“加三”便再也无法继续。
此时天下初定,人们历经几百年的战火侵袭与颠沛流离,唯一的念想就是活命,哪里会有心情去读书识字,更别提研习算学。即便是那些常年在外行商的巨贾,算账的本事也仅限于小额数目,再多一点,譬如点算军中箭矢数量、马匹、粮草等等,便需同时喊来几十,甚至几百个精通此道的账房先生,日日夜夜不停审核方能确定。
从一加到九十九,不但对赵纯熙而言是个难以想象的数字,便是把叶家家主拉过来,恐怕一时半会儿也算不清。她反复划拉算珠,表情从故作从容渐渐变成了委屈痛苦,眼眶一红,似乎就要掉泪。太难了,真的太难了,关素衣这是故意让她出丑!
赵陆离心疼得无以复加,正欲开口求情,站在一旁的赵纯熙的奶娘窦氏愤慨道,“夫人,奴婢是从叶家过来的,见识也不少,便是咱们叶家商铺遍天下,来往银钱甚巨,一日里也不用点算如此庞大的数目,下面自然有账房先生出力。咱们小姐日后嫁的是高门,底下有成群仆役伺候,外面更有得力的管事以供驱使,并无需沾染这些俗务。您不想把嫁妆归还,直说便是,何必找由头折辱她。”
赵纯熙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用不敢置信又委屈至极的目光看向关素衣,似乎在无声地控诉她是不是像奶娘说的那样心怀叵测。
赵陆离听说连岳丈都不用碰这该死的算盘,不禁对关素衣暗生恼怒。
关素衣瞥了窦氏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叶家果然是商贾之家,眼界真是……”她顿了顿,叹息道,“不说也罢。拿一介商贾之家与官宦之家相比,难怪镇北侯府此前乱象频生、八方风雨。都说上行下效,然你们侯府却有趣的紧,竟下行上效,不学名士遗风,贵族品质,反倒俯身屈就那九流之末。我说熙儿和望舒怎么年纪这么大还诸事不懂,却原来根由在这里。”
赵纯熙和窦氏最忌旁人拿叶家门第说事,不由容色惊变,而赵陆离极为尊重岳家,此时也动了真怒,厉声道,“关素衣,你积点口德吧!之前是谁说我们理应摒弃掉血脉与种姓的偏见,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又是谁一而再再而三以此为由羞辱叶家?那是熙儿的外家,是我亡妻的母族,不是你口中的九流之末。”
“是不是九流之末,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不算,世人说了才算。你大可以出了侯府,随便在街上抓一个平头百姓问问,看看商贾是不是九流末。他若说我说错了,我立时去叶府道歉。”
关素衣徐徐吹拂滚烫的茶水,嗓音轻缓,“对你而言,亡妻和叶府的颜面很重要,但对我来说,两个孩子的前程才是最紧要的。你事事依循叶府所为,我却不能苟同。叶府巨富,叶府商铺遍天下,叶府不缺账房先生,这些我都知晓,但那是叶府的东西,与熙儿可有半点关系?没错,日后熙儿的确要嫁高门,伺候的仆役和管事必定不少,但那样就可高枕无忧,享尽一世富贵?高门宗妇,可不是你们想象的那般简单。”
她垂眸叹息,“熙儿这些年除了琴棋书画,恐怕没学到什么东西,说得太深太透,她也不懂,而侯爷堂堂男子,不晓内宅俗务,我便举一个浅显例子。都说前朝权臣季翔并非败于朝堂争斗,而是妇人之手,其中内情你们可知道?”
“只影影绰绰听过,并不通晓内情。”赵陆离被她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的态度弄得有火无处发,只能闷声回话。
赵纯熙极想扑过去捂住关素衣那张嘴,却不得不拼命按捺。只要她一开口,旁人所有谋算都会成空,这似乎已经成了定例。
关素衣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说道,“季翔被一美貌的商贾之女迷住,于是休弃了原配妻子,娶那商女过门。原配走后,对她忠心耿耿的管事为了报复商女,便在季府的账目中做了手脚。素来,勋贵世家在人情交际中都有惯例可循,谁家亲厚,谁家疏远,谁是上峰该巴结,谁是下属该拉拢,谁家年节时该送多少红封、古董、珠宝玉器,都是有数的,不能随意增改,更不能随意删减。那管事在新夫人过门后照例奉上账本,却是更改过后的,该送厚礼的变成薄礼,该送薄礼的直接抹去,而那商女因‘家学渊源’,惯爱在银钱上抠抠索索,斤斤计较,竟擅作主张把本就薄了很多的礼单再减三成。于是季翔在不明就里之时,竟同时得罪了亲族、上峰、下属,亲族暗怪他不孝不悌,上峰暗怪他不懂尊卑,下属暗怪他薄情寡义,其结果,我不说你们也应该知道。”
季翔乃一寒士,却凭自身努力官拜副相,最后被下属弹劾渎职、贪墨、谋反等三十六条罪状,他的亲族和上峰无一人为他作保出头,下属却个个落井下石,以至于罪不当死的季翔竟被判斩首。他的崛起与陨落,成为时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而他死前滔滔不绝地咒骂继室,直言来生绝不娶商户女,也为这起悲剧更添几分传奇色彩。于是后人猜测,他之所以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应该与那继室有关,但具体细节却无从得知。
打那之后,商户女便乏人问津,备受诟病,所幸前朝灭亡,战乱开始,百姓只顾逃命,才渐渐遗忘了此事。
关家人洁身自好,并不爱谈论晦事,但关素衣的外祖母左丁香却是个史学家,且对探索市井传奇尤为钟爱。在她的悉心教导和耳濡目染之下,莫说前朝旧闻,便是再往上数几千年的宫廷秘事,关素衣也知之甚详。
她刚说出“季翔”二字,赵纯熙就想到了那人对商女的漫骂,本就难看至极的脸色越发惨白。赵陆离却从中窥见许多玄机,不由陷入沉思。
关素衣用指尖轻点桌面,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声,左右看了看父女二人的表情,继续道,“后宅内的一点微末伎俩,却足以扳倒一位权臣,于是才有了‘娶妻娶贤’的先祖遗训,也有了‘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的市井俚语。看账、查账、算账、人情往来,均是主母宗妇必须掌握的技能,你固然可以驱使下仆去做,然在自己都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又如何能保证不出纰漏,不被糊弄?你若是觉得我让你学习算术、中馈,是玷污了你的清高,折损了你的傲骨,那便罢了,我立刻将嫁妆还给你,你只管自个儿去打理。”
说着说着,她从赵纯熙手里抽走算盘飞快拨弄,屋里只剩下算珠互相撞击的清脆声响,不过片刻功夫,便听她说道,“从一加到九十九,得数四千九百五,很难吗?况且还有更简单的方法,两两之数相加,得九十九个数再减半……”将推演过程一一写在纸上,她用毛笔圈出答案,语重心长地叹息,“琴棋书画只能用于陶冶情操,真正掌家,还得学些过硬的本事。宗妇主母要内能教导子女、侍奉公婆、打理俗务;外能辅佐夫君、参与交际,而邀宠献媚之事,只有低贱的姬妾才会去做。她们那些人,哪一个不精通琴棋书画?和她们去比岂不自降身份?”
眼看赵陆离羞愧不已,赵纯熙羞愤欲死,关素衣才做下结语,“我处处为两个孩子考虑,却没料在侯爷眼里竟成了心怀叵测之辈。我没有看不起叶家的意思,但叶家的家教,还是不要带进侯府为好。来人,将窦氏压下去杖责五十,教教她何谓尊卑。主母说话,她一个奴婢竟指指戳戳,凭空污蔑,若将来跟随大小姐去了夫家,又当如何?我是赵家妇,尚能容忍一二,旁人岂能宽宥?届时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记大小姐一笔,久而久之定会坏了夫妻情分、婆媳情分,子女情分,哪还有和美日子可言。”
屋外的粗使婆子立刻跑进来,把大惊失色的窦氏押下去。
赵纯熙还沉浸在关素衣看似谆谆教诲,实则极尽贬损的话里,待回过神来时,却听父亲厉声喝道,“差点毁了熙儿一辈子,五十怎够,再加三十!听了夫人的话,我真是醒醐灌顶,倘若你不说,真不知熙儿日后嫁出去会有何遭遇。我不懂内宅俗务,母亲年老体衰,精力有限,日后还需夫人多多费心,之前是我失言,夫人莫怪,能娶到夫人,真是我三生有幸,亦是熙儿和望舒福缘深厚……”
下面那些真诚致歉的话语,赵纯熙已经听不见了,因为羞耻、愤怒、无力、后怕、不甘等情绪正在她内心剧烈翻腾。即便恨透了口舌锋利的关素衣,她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很有道理。她差一点,只是差那么一点,就被爹爹的教导蹉跎一生。然,她也并不能苟同关素衣的所有观点,谁说邀宠献媚只有低贱的姬妾才会去做?娘亲不正是凭着那些本事爬上婕妤的高位?来日谁贵谁贱,谁输谁赢,现在还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