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丹阁外等候时,寻月从欣儿口中得知大人和她家主人在阁后的庭院饮了一整天的酒。这让寻月稍稍放下一点心,至少还没有发生什么。难道是在等天黑下来?
要到后面的幽玉华庭,需通过流丹阁一层的大厅。短短的几十步路不禁让寻月羞红了脸:这大厅四周的墙壁上竟然画满了各种各样红果的男男女女,而且画中之人个个体态丰满健硕,不似中土之人,画风逼真,栩栩如生,重人物而轻背景,重光影而轻边线,既不是水墨而成,也不似一般的壁画用重彩勾勒。
欣儿见他低着头红着脸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
寻月摇头。待殿的学习用书也有春*宫图谱,却只是些简单的白描线条,哪有这样真实的视觉冲击。
“你不会还是个……处吧?”欣儿丫头显然理解错了,不由得心情大好,“我也是啊!主人说等我满十六周岁就教我交息养气之法。不如我求主人向你家主子借你来为我培养初气吧,……咦?你不愿意?”
寻月在听到“交息养气”这个词时,脑中如响过一个炸雷,瞬间白了脸色。此地主人真的就是待殿殿主提到的能行采功补气之招的神秘天人!嗯,至少也与那人有关。那大人岂不是有危险?要冷静,要冷静。先见到大人再说。
从这一刻起,寻月已经处于完全警戒状态,但却将身形再次放低,弓背曲膝而行,双手低垂过膝,标准的侍奴礼节。自己现在内力全无,如果发生冲突,必须保证一击而中。在自己势弱的情况下,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扮猪吃老虎”。
“不是下奴不愿。下奴是大人的侍奴,早就不是……”寻月的声音卑微的无可挑剔。
“哦。那就算了。我还想着要是你也喜欢我,就让主人把你要了过来永远陪着我呢。”欣儿有些失望地说。她觉得寻月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初醒来时那个沉静有礼又不失皎洁的大哥哥一下子变了,变成了卑微低贱的普通奴才,这与她心中理想的□□伴侣简直是天壤之别。
再无多话,当寻月在华庭中看到沉睡的方有寻时,差点直接冲过去叫人,却被一只宽大的衣袖挡住。
马上反应过来,还有此地主人在场。寻月立即收敛了脸上的惊喜与担忧,俯身跪好,额头贴地,低低地请求:“下奴寻月,敬谢贵人救命大恩。”
“呵呵,倒是个知礼的奴才。谢就不必了,各取所需罢了。”宽大的衣袖摆了摆,示意寻月起来。
寻月也不做作,起身稍侧了侧身,看似避免与人正面相对,实则想避开他的阻挡看清凉亭内的情况。
三径松主透过羽扇仔细观察眼前这个卑躬屈膝的人,想找出他有什么优点,竟然值得月光死神牺牲那么大来寻求救治。三径松主原来推断此人是梵众天教的影卫或死士,所以才会因护主受到致命之伤。可现在看来,似乎更像普通的侍奴。
“不用看了,他只是喝醉了,睡上一日就没事了。”
寻月偷看的动作意料之中地没有逃过三径松主的眼睛,他也并不想掩藏自己的疑问,于是用了最卑微的语气问了一句十分不客气的话:“大人平时酒量很好。”难道不是你在酒里加了什么东西?
“哈哈……你是在指责我的酒有问题?”三径松主当然听出了这个小奴才的话外之音,他不但没生气,反而越来越觉得这个奴才有意思了,“‘归去来兮’的菊花酿只醉想醉之人。”
“您是说,大人……想醉?”寻月微抬了头,以便看清对方的表情,却只看到羽扇后一双含笑的美目。
“还不是因为你身上这封信。”说着,三径松主手上多了一封已经大半焦黑的残信。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说寻月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也可以说他是为了他的大人,放弃了作为梵天死士最后一点尊严
☆、第二十七章 解毒之法
寻月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随身带着的,陆坤交给大人的那封信。信封上的油封与一般信件不同,信封的本身也是特殊材料所制,具有很强的防火防水功效,要不是它经受的是教主大人焚魔之焰的焚烧,一般的火焰短时间内绝对不可能让这种信封受损如此严重。
稍稍犹豫了一下,寻月便双手接过了信。什么礼节,什么教规,一切都没有他的大人重要。寻月迫切地想知道,害得他家大人消沉买醉的原因。
好在内中的信纸并没有信封毁损的那么严重,标准的情报格式:林溪月,徽州人。美姿容,善琴技,博涉文史,精于书画……父原兵部侍郎林书软。庶出,母林徐氏,生辰不详,为乾历二年冬,林出巡西北八省兵防偶遇之艺妓。次年清明产下一女……乾历十四年冬患肺疾,十五年春,病卒……异母兄长林士岳……
信封中另有画像一张,虽然已经焦黑太半,仍可见额头及眉眼。乍一看,确似林溪月,仔细观瞧,还是有些许差别,尤其是眼神……
这画中人应当是林姑娘的母亲,按时间和年龄推算……如果她就是大人一直在寻找的人,那大人的消沉就可以解释得通了。这也许也是大人费这么大力气救自己性命的原因吧……
三径松主把寻月从认真到紧张,从疑惑到豁然,从心痛到失落的一丝丝微末表情变化尽数收到眼里。或许他真的只是个懂些功夫的侍奴?再次扫了一眼寻月手中的画像,三径松主似乎找到了眼前这个本来身材高大,却把自己缩得毫无存在感的青年沦为侍奴的原因,不禁在心中为他惋惜。
寻月小心地收好信件,再次面向三径松主跪好:“大人看似风流,实则最是情深。追寻爱人多年,一朝梦破,必定心痛非常。感谢贵人陪伴大人饮酒消愁。下奴伤势已无大碍,请允许下奴将大人接回草庐照顾。”
“不行。”三径松主羽扇一挥,拒绝得不留一点余地,“欣儿应该向你说过了吧,他向我借用‘怀灵玉’七日,为你聚神凝魄。相对的作为报酬,他许我一日风流。在明日天明前,谁也不能将他带走。”
真是个好奴才,这是向我要人了。我费了这么大的劲,连个肉渣都没尝到呢,你那边就要撤席?休想。
果然……寻月扶地的手暗暗用力,恨不得抠碎铺地的方砖。可事实是,方砖还方砖。
“贵人可能有所不知。大人前些时日遭小人暗算,余毒未清。此种毒性奇特,如行那房中之事,必将有损贵人身体。”寻月抬头望着执扇背手而立,显然已经不悦的人。
“哦?”知道的还不少。三径松主转过身来,再次仔细打量地上殷殷期盼的人,“还是不行。”
就算吃不到嘴,我摆在那,观食色,闻肉香,那也是我的事。
寻月急了,膝行过去,拽住三径松主的衣摆:“下奴愿代替大人服侍贵人。下奴受过专门训练,一定让贵人满意。”
三径松主皱了皱眉,羽扇掩住殷唇,轻咳一声:“你很忠心。不过——不行。放心吧,他吃不了亏的。”
寻月拽住三径松主衣摆的手没有松开,重重叩首,撞地有声,两下子便见了红:“请贵人成全……”
这样的纠缠已经让三径松主感到不耐烦,他用另一只手扯过自己的衣襟,微弯了腰,想从这个执着的奴才手中夺回自己的衣摆。其实他完全可以轻动内力,一招将人扇开。不过那样,眼前的人难免伤上加伤。不知不觉间,他这个久未涉世的清修之人,已经为这对主仆两次动了心性。
就在这一拽一扯间,只见一条黑线自寻月口中射出,目标正是近在咫尺的三径松主面部。
如果在今日之前,有人问三径松主,是否做过什么自认为愚蠢的事,那答案一定是三个字“不可能!”而在今日之后,再遇到同样的问题,他一定会咬着牙回答,再也不会做愚蠢的农夫。
此时,“农夫”才刚刚见识到这条小毒蛇的毒牙,他必须立刻做出应对,否则不仅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天人之姿毁于一旦,连性命也可能有危险。
欣儿恰好从流丹阁内取了茶具回来,三径松主有晚饮寿眉的习惯。女孩儿刚入华庭就看到这惊险的一幕,急得扔下茶具就要冲过去救自家主人,可是却被一只手拉住。
“沈公子!”
拉住欣儿的男子一身白衣,右手一把折扇,此时正稳稳地托着被欣儿扔掉的那套价值不菲的紫砂描金茶具,左手轻轻一用力,就将欣儿拉到了竹屏之后。
“主人他……”
“他好的很。不用担心”男子说着,示意欣儿透过竹屏观看。
果然,三径松主站在离寻月三步远的地方安然无恙。只是……那柄华丽的七色羽扇现在仅剩下一支尺把长的黄金扇柄,顶端还有浓稠焦黑的粘液滴下。
三径松主皱着眉,脸上写满了“我很心疼,你赔我!”
欣儿的心刚刚放下一点,只见地上偷袭的小人猛地跃起,扑向三径松主。女孩子的心再次提了起来,这次却不知道是为谁担心。
吃了一次亏的人当然不会再给对方机会,轻轻一个让步已经令寻月扑空。不料这个内力尽失的奴才竟然完全违背人的本能反应,不用手支撑,任身体撞向地面。而下一刻,三径松主的脸色已经不能保持原有的从容,因为寻月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扣住了他的脚踝,力气大的惊人。
寻月此时半侧着身躺在地上,从三径松主的角度刚好看到他已经变黑的嘴唇和明显正在胀大的上半身。
不好!三径松主此时才感觉到脚下之人的危险。
黄金扇柄瞬间变长三倍,惯穿了低死纠缠之人的肩甲,将人牢牢地钉在地上。
地上的人将一声闷哼锁在喉中。可三径松主脚踝上的禁锢并没有松开,反而越加收紧,仿佛就要扣入骨头中。
欣儿不知道庭院内此时才是真正的危险,白衣男子却敛了面上轻松的笑,收扇入手,凝神观看,时刻准备出手。
只听三径松主不无狼狈地喊了一声“停”,然后指着凉亭中熟睡的人,妥协般地提出“保命”条件:“我有解毒之法!”
这招果然有效,地上死心眼的人一愣之后,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上身渐渐恢复了正常,不过手上的力道却没有减少,抬眼直视着三径松主,似是在分辨他的话真假。
三径松主也不急,弯腰将一颗小药丸送到寻月眼前:“这个解不了‘碧落花雨’的毒,反而会将毒逼入心脉。不过却可以保证十二时辰之内毒不会发作。”
“你怎么会知道‘碧落花雨’?”
“哈,梵众天教死士的搏命之招,‘黄泉一剑’之后,不就是‘碧落花雨’吗!”三径松主轻笑,笑自己现在才看清楚眼前这个人的真面目——梵天死士,为主而生,以死士之。
‘黄泉一剑’和‘碧落花雨’是浮罗殿机密,除了教主,连其他殿的人都不了解细节。而且只被用来行刺重要目标,极少使用。其药性猛而急,其毒——无解。眼前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还对药性如此了解?
见人还是有所疑虑,三径松主再次劝说,声音轻柔缓慢,还带上了三分魅惑:“你体内那一丝先天之气,是他留给你保命的,不是让你用来玩命的。他对你如此之好,你就这么死了,对得起他吗?”
☆、第二十八章 春梦无痕
在寻月的眼中,三径松主的眉目越发柔和,仿佛有一种贴心而生的亲和力,使寻月发自心底想要亲近他,信任他。
眼看着自己的术法对寻月起了作用,三径心中暗喜。可他却还是小瞧了梵天死士的能耐:抵抗幻术魅术,也是死士必修课业之一。
只见寻月保持着抓握三径脚踝的力度,突然低头在自己的小臂上狠狠咬了一口,白色的肉立刻翻了出来,紧接着鲜血淋淋而出,染红了三径脚下的白石华庭。如果不是对手是三径,如果寻月没有内力全失,他完全不用如此,也不会被魅惑。
看着寻月嘴角边流下的鲜血,三径直觉得自己的小腿转筋,头皮发麻。刚才那一口要是咬在自己腿上……天哪,这简直是一条疯狗!不,这是一条可怕又可敬的狼狗,一条为了主人,什么都肯做的良犬。
“您不必再对下奴使用魅术,直接说吧——解毒之法。”寻月再次抬头,对着三径露出一个谦卑的笑容。
此时面对这个笑容,三径再也不会觉得眼前的奴才卑微,反而觉得他是如此高大,高大到足以与自己平等对话。于是,华服锦袖轻展,一道术法无形中散开。
竹屏后聚精会神听墙根的两人忽然彼此对望了一眼——听不见了。
白衣公子手中的折扇再次打开,有一下没一下的扇动着,明显已经不再紧张庭内的情况,而是在……看热闹。
“唉呀,听不到了!主人又用‘障音术’!”欣儿跺着小脚,“沈公子,你刚才怎么不进去帮忙呀?”
“帮忙?”白衣公子停下折扇,饶有兴趣地看看小欣儿,“你想让我帮谁呢?”
“……当然是我家主人!”欣儿红了脸故意捌过头去。她刚才是有一些担心寻月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知道他只是一个低贱又不老实的侍奴,自己怎么还是会为他担心呢?
“哦,这样啊。那就不必了,你家主人这点自保能力还是有的。”白衣公子又开始摇他的折扇。
“你……咦?主人怎么把金剑收起来了?诶?还给他伤药?”欣儿看到庭中的情形又紧张起来。
“交易谈妥了,当然要表示一点诚意。”白衣公子不以为然。
“有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他要是再偷袭怎么办?”欣儿还是不放心。
“不会有第二次。”白衣公子意有所指,“你家主人就是把他算计得死到连渣都不剩,他还得道谢呢。”
“……”欣儿不太明白,不过也知道主人定是没事了。只是那个寻月……
吞下那颗药丸,庭院中那人从地上吃力的爬起来,跟着三径松主进了流丹阁。
望着寻月狼狈却坚定的背影,白衣公子不禁心中暗然。沈容啊沈容,你还不是一样,放着好好的盟主不当,陪上功力也就算了,还四处寻宝,替他人做嫁衣裳……
没想到这流丹阁的盥洗室会这么大,比一般人家的厅堂还要大一些,并且与一个更大的浴室相连。盥洗用品尽是些金玉之器,尤其是□□的用具更是精致而齐全,整齐地分类摆放在一个三层白岩刚木置物架上,完全不是侍殿那些侍人的用具所能比拟。
寻月利落地用这些并不算陌生的器具进行清洗,里里外外,一丝不苟。与在侍殿受训时不同,没有皮鞭催促,没有督净查体,也没有任何委屈与不甘,有的只是心中无尽的虔诚与决心。
三径松主的药果然厉害,服下不到一刻钟,寻月就感觉“碧落花雨”在胃里形成的灼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渗入心脉的冰寒,而自己体表的中毒现象也随之完全消失。按着三径松主的说法,这寒意会逐渐消退,当它完全消失时,就是自己生命的尽头。
流丹阁的外伤药也很好,虽然对肩胛骨上的贯穿伤作用不大,肩部的伤处仍然肿胀得厉害,但迅速封口、止血止痛的作用丝毫不比“绿透”差。只要左臂不做太大幅度的动作,就不会疼得很厉害。小臂上的咬伤更是微不足道,外用了伤药后,根本不在寻月考虑范围内。
清洗完毕,寻月小心擦干身体和湿发,穿上盥洗室门口一套上好的白色软缎中衣,并没有穿三径松主为他准备的那件华丽外袍,直接走出了盥洗室。
就在寻月踏入华庭的一刻,眼前的幽玉华庭瞬间变了样子:再没有什么竹丛,也没有精雕彩绘的流丹阁,只有一望无垠的大海和脚下松软温暖的沙滩,最重要的是,凉亭还在原来的位置。风轻轻吹起凉亭的纱幕,露出自己此生的归宿……
“今夜子时至明日午时,我会施术法让他认不得你。你要在这六个时辰内,尽量多的使其排出体内阴毒。这是三倍浓度的‘醉卧花间’,子时前点燃……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两毒融合是此法所必须。至于能不能在时限内让毒素完全排出体外,就看你的本事了。”
“失败?哈,此法说白了就是李代桃僵之法。如果过了午时,阳衰阴长,你还不能吸取他体内所有毒素,以他体内的药量,融合前后两次的‘醉卧花间’后,足够让你们二人在一日内全都枯老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