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皇上来了,要怎么招待?
要说早些时候听说这个消息,好歹也能整出个省亲宅院来。这从老爷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前后不到三天,上哪里去准备省亲宅院去?
倒是明珠自己看的明白,不由宽慰夫人道:“要什么奢华大办?万岁爷同小主这回出门,为的就是微服私访,你这般大操大办,岂不是逆了圣人的心思?再说了,这做天子的,天下富贵尽入囊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好住处没住过?哪里看得上你布置的这些。万岁爷同太皇太后一样,都是越简单的东西越喜欢,你就莫要瞎操心了。只管收拾出干净雅致的院落来,最好是贵人先前在闺中时的那院子。”
原来这明珠是个顶顶聪明的人,最懂得揣摩人心。他晓得无论自己再怎么做,也在三天之内赶制不出什么富贵气象的宅院来;太奢华了,让自家妹子看着还好,让皇上见了,博不得欢心不说,反而弄巧成拙,被认为是贪污枉法得来的。也不必故作清贫,就这般寻常富贵人家模样便是,越是看上去寻常,越让主子觉得有人情味儿。
至于让觉罗氏把贵人先前闺中住的院子收拾出来,皇上欢喜的就是贵人,所谓爱屋及乌,能在她以前睡过的屋舍住一晚,必定有一番趣味。
觉罗氏想了想道:“原先那宅院倒还一直让下人收拾着,毕竟出了个贵人,也没让旁人去住。就是没了些人气儿。”
明珠道:“这就是了,旁的事你也不用多做,让大房那边几个女孩儿搬过去住三天,再搬回去,暖暖屋子,不要落了冷清便是。我偷偷向宫里的御膳房打听了万岁爷平日里爱吃的几样菜,你去吩咐厨房准备。”
听了自家老爷这般说,觉罗氏便也不再说些什么。
到了晌午,虽然没让吩咐说一大家子人都整装待发迎接着,可全明珠府的人上上下下也都绷着一根弦。下人们听了二夫人的吩咐,也都佯装着自然地扫地。
等了一上午,也没见宫里的贵人来。明珠也有些不大踏实,便打发容若道:“你出去迎迎,这会子东街正是书院下学的时候,马车行的慢。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容若点了点头。
刚要出门,只见府里的管家那图鲁急急慌慌地跑进了屋子,“老爷,老爷!好像看见咱家贵人主子回来了。”
明珠眼睛一瞪,喝道:“什么叫好像啊!没看见马车吗?”
那图鲁也急了,“就是因为没看见马车奴才不敢认啊!好像是咱家小主,可又不大像,比咱家小主瘦多了。身边站着一位年轻的爷,手里还提溜几个盒子。”
明珠气急败坏地摆摆手,“你说你好歹也是我明珠府里的大管家,这点眼里都没有?那爷出宫能不坐马车吗?手里还提溜盒子了,那能是爷干的事情吗?”
刚要打发人走,容若在一旁悠悠开口道:“那可不一定。”他是太了解自己这位圣人主子和小姑姑了。一个不靠谱,一个幺蛾子,两个人凑一块儿,就是小姑常说的那句话,绑个窜天猴就能上天了。
明珠听了儿子的话,略一沉吟,当机立断道:“以防万一,大家还是整理整理,冬郎,同我一起出去看看。”
父子二人连同次子揆叙、三子揆芳一道出了院子,向大门口走去。忽然又见一门房的小厮跑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人,一男一女走在前面,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这不是皇上和贵人是谁?
嘿!这唱的又是哪出?没说微服私访连马车都不坐啊!
也甭多想了,明珠带着儿子们就要跪下行礼。
“奴才明珠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参见贵人小主,小主吉祥。”
“哎呀,哥哥,都说了不必多礼了。”云惠说着就要上去迎。
玄烨也笑道:“明珠啊,都起来吧,今儿是便装,我就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自家人都不必拘礼了。”
皇上这么一来,倒真是打了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许久不见家里了,云惠心中也颇为感慨。往园子里的路上,玄烨同明珠说着方才在路上的遭遇,云惠则左顾右盼,看着曾经熟悉的家中。自己走后,家里也算有了喜事,自己在宫里做了贵人,哥哥还做了刑部尚书。园子一看就是整修过了,玉带桥两边系着宫灯。正是早春时节,两岸柳树成林,桃杏如彤云。
明珠府中本来就有两房,大房乃是兄长郑库,郑库为人中庸,守着祖产领个闲差,吃俸禄罢了。府里唯有明珠一心考学,深得太皇太后和皇帝的赏识,一路青云直上到内阁。明珠有三子,长子纳兰性德,字容若,小名冬郎;次子揆叙、三子揆芳。同云惠年龄都相仿。
云惠见到昔日侄儿,侄女,心中颇为感慨。毕竟年龄相仿,也都一处长大。那揆芳自幼是个顽皮的,同兄长性德不同,与云惠自然合得来。早在三天前听说姑姑要回来了,心中就甚是欢喜。
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做工精致的弹弓子,“姑姑,这是我亲手做的,您看这皮筋儿是鹿筋,可好用着呢。这木头也是好木。”
明珠唬道:“胡说,这等物什简直难登大雅之堂,也不怕侮辱了圣人眼。还不快扔出去!”
揆芳嘟囔道:“这是我做给姑姑防身用的。”
“贵人身边都是武林高手,哪里需的着这个?”
玄烨却哈哈大笑,“惠儿啊,我看定是你小时候顽皮,常用这个打人家窗户纸、打鸟什么的。你侄儿了解你,才做了这个给你。”
云惠倒也不羞赧,只管接过那弹弓子,摸了摸揆芳的头,“瞧你,嘴唇上都长胡子了。也是长大了,行!你送姑姑的这个,姑姑很喜欢。我就收下了。以后谁敢欺负我,我就用这个,唉,打人。”
说道“打人”,云惠特意狡黠地瞅了一眼玄烨,只有二人心知肚明。玄烨无奈地叹了口气。
院子里飞花如蝶,沿岸杨柳依依,湖中小舟停靠,桂殿兰芳,说不尽的清幽雅致。玄烨自幼生活在宫中,甚少见得这般有江南韵致的宅院,不禁心中有了几分赞许。
到了正堂,茶也上了几轮。上茶的是觉罗氏身边的人,觉罗氏客气笑道:“自家,穷家寒舍,没有什么好茶,还望爷不要见怪。”
茶一上来,却是上好的太平猴魁,皆是新茶。原来明珠早就想到这点,早就按照康熙的喜好备下了。
玄烨一见是自己爱喝的,心中顿时大喜。再看这明珠家里的人,全都言笑晏晏,一家子其乐融融,虽也恭敬,却丝毫没有刻意矫揉造作地讨好,心中又添了几分欢喜。
见他面上和善,云惠心中不由感慨,这家里一看就是被哥哥教的,不然寻常百姓,谁见了皇帝不害怕?怪不得历史上都说明珠聪明至“狡猾”呢。也是为了她吧,索性康熙也爱看这个,自己也不说破,他高兴就行。
不一会儿,家里几个女孩也过来了。
大老爷郑库家有三女:宛月、宛玉、宛如;明珠有一庶出女儿宛宁。四个女孩长女宛月亭亭玉立,身材修长,温柔娴静;宛玉肤若凝脂,面如桃花;宛如尖下巴,大眼睛,最像江南如水女子;宛宁一张笑脸透着灵气,观之可爱。
四个女孩各有千秋,对着玄烨和云惠盈盈一拜,“皇姑父,姑姑。”
明珠笑道:“这是兄长和奴才家的小女们。”
见这几个侄女出落的都跟芙蓉花似的,玄烨心中也十分欢喜。若是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格格,那该多好!
一大家子人坐在一块儿用了午膳。到了晚间,便住到了原先云惠住过的锦云阁。那夏莲原先出身府里,不过是个二等丫鬟。如今进了宫,跟在贵人小主身边,吃穿用度都是宫里的。让府中其他丫鬟羡慕不已。
纷纷围上来询问“宫里好不好。”、“夏莲姐姐发迹了。”
夏莲一开始神采奕奕的,同府中原先姐妹讲了几句就红了眼圈,“好也不好,幸而有小主在身边,可是一言一行都得懂规矩。”她想起前阵子那半年,就因着某些她不知道的缘由,万岁爷冷落主子,宫里的其他奴才也都对她们延禧宫冷言冷语的,有时候去要给菜都要受一顿抢白。宫里捧高踩低,哪里比得上府里的日子舒坦。
晚上玄烨、云惠二人躺在锦云阁中,面朝着帷帐。玄烨道:“这便是你原先住过的地方?”
“是。”
“真香。”
屋子里点着百合香,云惠道:“我那会儿住的时候都没点过这个,这香贵着呢,还是占了你的光,因为你来了,所以不能点差的,就点了这个。”
玄烨笑道:“那还是嫁了帝王家好。你能跟着沾不少光呢,你看你,平日里也没受什么委屈,还能跟着爷出来玩儿。你知不知道就凭这个,得让宫里多少女人羡慕?”
听了这话,云惠倒是沉默了,宫里是个大染缸,自己倒是想往外摘的干净。
“给朕生个小格格吧。就像你那几个小侄女一样。”
第41章 格格们
晨起,天色晴好。昨儿个康熙来,觉罗氏看得出皇上喜欢这几个小晚辈。便叮嘱了宛月,带着几个妹妹过来给皇姑父、皇姑姑请安。
头一回在宫外留宿,没有了早朝的烦扰,玄烨顿觉神清气爽。
“给皇姑父请安。”只见四个小格格前后走进了院子,个个笑靥如花,玄烨觉得自己心都化了。要是自己以后也能有这么俊俏的丫头就好了。
“好好好,安安安。你是宛宁吧?”玄烨俯身笑道。
宛如一脸委屈地道:“皇姑父认错了,我是宛如。”
“哦。”玄烨尴尬笑笑,“皇姑父大清早的起来,还睡迷瞪了。宛如,嗯。”忽然身后又钻出一个,对着他盈盈一拜,请安道:“给皇姑父请安,皇姑父吉祥,祝皇姑父身体康健,祝皇姑父的奶奶也身体康健,祝皇姑父和皇姑姑百年好合。”
“嘿,这小嘴儿甜的哎。你姑姑怎么就不像你呢!”说着,玄烨忍不住逗了逗小格格的小脸蛋,“这月儿就是会说话。像你阿玛明珠。”
只见小丫头也不高兴地撅起嘴来,“皇姑父,我不是宛月,我是宛宁。宛月是大伯家的,我阿玛才是明珠。”
玄烨:= =
怎么长得都一个样儿?
忽闻背后惠儿的脚步声,玄烨觉得自己捞到了救命稻草,“惠儿啊,你快来,你这些侄女,我一个都记不住。”
云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昨儿晚上也不知是谁还说呢,说什么‘哎呀,要多生几个格格,长得跟花骨朵儿似的’。”
“是呀,是长得跟花骨朵儿似的。这都是花儿,连个像树叶子的都没有,我哪儿分得清是哪朵儿啊?”
云惠被他逗得一乐,“花儿就没有不一样的啦?这花儿还分桃花、杏花、荷花、牡丹花儿呢。我看你宫里那么多妃嫔,也把谁是谁分得很清楚嘛!”说着还故意看了他一眼。
哪知他却满不在乎,“谁说的,大部分的确是分不清。但是你,我分得清。比旁人胖出好几圈儿呢。哎,你记不记得一年前在索尼家,你穿着个粉衣裳,朝那儿那么一站,嚯!本来他们是想让朕留意到赫舍里的,结果你在那儿,都不用打扮,光是这身段儿,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是不是啊玉儿?”
说着,玄烨摸了摸“宛玉”的小刘海。
云惠没好气道:“又认错了,那才是宛月。宛玉在我这边儿呢。”
“又错了?朕决定了,以后宫里甭管谁生了格格,一律起名儿花儿,叫什么花儿,旗头上就戴什么花儿,朕准不会认错闺女!”
云惠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问宛宁道:“你哥哥呢?”
宛宁想了想道:“姑姑问的是哪个哥哥?揆叙哥哥早就在流芳亭读书了,揆芳哥哥还没起呢;容若哥哥一大早就去珍儿姐姐的兰轩了。”
“珍儿姐姐?哪个珍儿姐姐?”云惠疑惑道。
“就是二姨妈家的女儿。”
云惠隐约想起之前有一回觉罗氏进宫来,跟自己说起过,来了个族妹家的女儿。那姨妈之前好似嫁了舒穆禄家,也算是和美日子。之前偶尔带着女儿来小住,原主同她好像玩不大来,不过好像听说那舒穆禄海宁之前站错了队,站在了鳌拜麾下,之后受了牵累,姨妈身子本来就弱,不久便去了。二人膝下唯有一女,便是宛宁口中的这个兰珍。
这容若一大早的去人家姑娘家的院子,这成何体统?虽说清初汉人文化还没有完全传入满人家中,满蒙的女子也大多豪放,敢爱敢恨,可也都老大不小的了。再说了,表哥表妹的,很容易就发展出啥啥啥来。那容若又是个多情种子。不行,自己这个做小姑的,得去尽(纯)尽(属)义(八)务(卦)。
她想起身后还有这么个累赘,实在是不想带他过去碍手碍脚,于是低头对宛宁道:“宁儿,姑姑想去看看兰珍妹妹,教给你一件事,若你能办好了,姑姑回来给你宫里的珠花戴。”
小姑娘一听,顿时眼睛眯成了月牙儿。
“你去哄你皇姑父给你讲故事。”
“好。”小姑娘顿时心领神会,走过去对玄烨甜甜一笑,“皇姑父,皇姑父,宁儿想听你讲抓鳌拜的故事。”
“好!”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如此一个小萝莉来给她讲自己的英雄事迹。听宛宁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女孩儿不乐意了,纷纷要求她也要听。四个格格把玄烨围成一团,云惠心中暗自偷笑,出了院子。
许久不住府里,加上院子扩建过,路也不大熟悉了。云惠找了个丫鬟带路,好容易才走到兰轩。原来这兰轩之前也不过是府中一个避暑的院子,临湖而建,四围有树和竹林,夏天映日荷塘,风景倒是一等的好。只可惜在府邸比较偏的地方,可见觉罗氏并没有把自己这个嫡亲的外甥女放在心上。
也是,中国人最“讲究”个人走茶凉。阿玛额娘都不在了,一个小小孤女,给你口饭吃就不错了,哪能照顾得周全。可是根据古言定律,但凡这种身世背景的孤女,大都长了一张倾国倾城的颜、琴棋书画的技能、病怏怏如弱柳的身子骨。
家有两房,长子不得宠、次子为官;有一投亲青梅竹马的表妹;家有姑母嫁了皇帝。后来情路不顺,抑郁而死,也有说离家出走的;父亲后被免官……如果不是有曹寅这个历史正主在,云惠真觉得纳兰家才像《红楼梦》的贾家。
迈过小桥,跨进兰轩,四围桃花杏花掩映,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小轩窗开着,二人正坐在窗前说着体己话。忽见那边拐进来两个人,见是云惠,容若才有些诧异。
不过府里的事情,哪有能瞒得过她的耳朵的?
“这便是我常跟你提的惠姑姑。”容若对舒穆禄氏道。
惠姑姑?一个惠字加前缀,听得云惠顿时觉得自己岁数上去了至少二十。“会不会说人话?宫里叫惠姑姑的,都是那些老嬷嬷了。你老姑我风华正茂、二八芳龄的,怎么能叫惠姑姑?叫惠儿姑姑。”
那舒穆禄氏对云惠笑道:“常听容若说起姑姑,兰珍是外人,昨儿便也没跟着出来见。还望姑姑莫要怪罪。”
她长得明眸皓齿,五官算不上绝色,典型的满族女子露出光洁额头、鹅蛋脸,一身书卷气,不惊艳但胜在看着舒服。和云惠脑海中勾勒出来的“林妹妹般”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说昨儿没跟着出来见,但凡是有点心思的人,谁不想出来见见皇上、贵人?估摸着本来女眷也没什么资格出来,觉罗氏特意安排了大房和自己的庶女来现一番,那舒穆禄氏又跟自己没什么干系,索性也就不让她出来了。
说了几句话,云惠倒觉得她性子亲和,说话干脆,同自己有几分相像。实在不是个矫揉造作,扮温柔讨人眼泪的角色。
聊了几句,便有丫鬟来传话,说是过去和老爷他们一道用膳,要启程了。那容若便叮嘱了舒穆禄氏几句,大体是自己不在家,若有人欺负,便去告诉他的乳母李氏。
本来就无依无靠,又不姓纳兰,自己的姨母都不庇佑着自己,又能指望谁对她另眼相看?舒穆禄氏只笑笑,“你只管去你的,我横竖少出这个院子,旁人都忙着呢,哪里有闲工夫来找我麻烦?左不过宛月同我亲近些,来陪我说说话。我一个人看看书,你也就回来了。”
容若有些恋恋不舍地出了院子。
瞧他那个多情种子的样儿!云惠轻哼一声,“呦,某些人不是一向标榜自己潇洒恣意、不为名利所累、不为情爱所困,快活似神仙么?能告诉我这草屋里藏的娇儿是怎么会子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