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周后,比特币对美元汇率创下新高,冲上了100。
何之白乐得嘴都合不拢。
他告诉许书砚,据说殷渔明年回国后,会与何之芙订婚。然后以与何氏合作的名义,进入殷氏的酒店工作。
许书砚猜这多半是殷野的主意。
何之白安慰他:“放心啦,何之芙对他没那个意思。”
许书砚白他一眼,“殷渔也不可能有那种想法。”
“真这么自信?”何之白促狭地笑,“他在外面这么几年,你真的相信他一个人都没看上?”
许书砚不吭声,捧起马克杯喝了口咖啡。
他心虚了。
自打过年和他见了一面,殷渔像是察觉到什么,停掉facebook,换了邮箱,似乎打定心思不让许书砚找到。
信息时代,真想不被找到是困难的。
但许书砚遂了他的愿,没有再去看他。
许书砚剪短了头发,额前薄薄的一点碎发,干净清爽,被何之白取笑像个大学生。每天除了敲键盘,他雷打不动要做的事还有喂鱼和冲咖啡。
那两条地图鱼长大了一圈,有次何之白真的去捞,被许书砚狠揍了一顿,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有时候转念一想,他怎么会也是鱼,他明明是吃鱼的,是猫。
但是无所谓了,等以后折腾够了,他想买个大点的房子,或是国外哪个郡县的庄园,和那个人一起每天躺在床上看日出日落,像两块下油锅的带鱼段,煎熟了一面,再懒洋洋地翻另一面。
四周都是嗞嗞的轻响,充盈着浓浓的烟火气,然后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过一辈子,再一起躺进棺材里。
一想到这个,许书砚觉得有点吓人,怀疑自己疯了。
喝咖啡是从大三开始的,殷渔离开后他就不喝茶了,想把以前两个人在一起时养成的习惯全都戒掉。
本来以为戒掉就会忘记,后来发现是自欺欺人。
但他不介意了,反正毫不讲究,只喝速溶,被何之白鄙视了很久“不健康,含有植脂末”。
就算忘不掉,也适应了一个人过。
年底Bitcity停止研发新的矿机,公司的运转只靠孟想和何之白就足够了。
许书砚联系何之白的师兄,加入他们的分析师团队,成为一名调查员。
他们在进行对OE的商业调查,进而做空OE。
做空是指,专门押注事物的失败与崩溃。做空者认为,某事物的真实价值低于表面价值。
OE的股价已经很高了。何之白的师兄Andrew从经纪人那借来大量OE股票,卖出之后适时发布利空消息,等着OE股价大跌,再悉数买回来还给股票经纪。
当然,股票经纪人会收取巨额提成。
因此OE跌的越多,他们就赚的越多。
虽然国际上对华尔街空头有诸多指责,说他们是煽风点火的骗子,只用一份夸大其词的研究报告就能让一只股票断崖式下跌,是打压市场的毁灭者。但在疯狂的牛市里,做空者们又恰好维持了市场的某种基本平衡。
Andrew狙击OE,出于怀疑他们财务造假,估值过高。
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Andrew的信念是“做错事的人应该受到惩罚”。
他雇用许书砚,用黑莓手机派发任务,交谈简洁,没有废话。
听何之白说,Andrew手下的分析师共有三十多个,来自全世界各行各业。他没有具体的办公地点,每完成一单生意,会给分析师一比丰厚的佣金。
许书砚不为佣金,他在比特币市场上收到的回报已经很高了,现在他就想做点和敲代码不一样的事。
尤其还能和殷渔扯上点关系。
Andrew的公司英文缩写为GBY。
许书砚总把它叫做“GOD BLESS YOU”,很有反讽效果。
出发去西北前,他换了一身行头,摸出脖子上戴的那颗黄花梨珠子,亲了一口。
——God bless me.
☆、清算0.75
调查周期预计半年。
Andrew派了一批人同时进行,有人负责联系OE的前雇员和客户了解公司实际运作方式,有人冒充客户直接和OE高层接洽。
许书砚则扮成一个刚从技校毕业,半年还没找到工作的学生。
去之前他专门学了当地的方言,但碍于口音,只好装有口吃。
何之白逗他:“你要不去做个人工日光浴吧?太白了,一看就假。”
没想到许书砚还真去晒黑了一层。
送他去火车站的那天,何之白念叨个没完,“来来,我帮你说说戏,一个半年还没找到工作的年轻小伙子,脸上应该是很麻木,很无所谓,吊儿郎当的那种。你要记得,行为必须符合人物性格。”
许书砚进站安检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何妈妈,我记住了。”
何之白:“……”
几秒后,何之白冲他的背影大喊,“你说话得结巴点啊!别忘啦!”
许书砚买的是硬座,一上车就迅速进入状态。
和扛大包的民工兄弟一起挤了二十几个钟头后,总算到站。
按照事先查好的路线,许书砚乘公交车去一家旅馆入住。
前台小妹看两眼他的身份证,又看两眼他。
许书砚换了张假.身份证,照片上的人像糙了点,肿了点。他面不改色地盯着对方,直把前台小妹盯得内心狂跳,赶紧把门卡和钥匙拿给他。
Andrew事先打点好,许书砚明天一早就去OE厂区的脱硫车间报到,接替之前面试通过的人。
如今的大型工厂,脱硫都是电脑自动化控制,新人进去不需要太多专业知识,统一由班长带领班员现场操作、巡检和维护。
许书砚起了个大早,出门时天已经彻底亮了。
当地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他穿着几十块买来的廉价羽绒衣,薄,还透风,里面套一件做旧的黑色粗针毛衣。一条肥大得像是马上要垮下来的牛仔裤和一双脏兮兮的短靴。
他背着双肩包悠然走在路上,大风干燥又猛烈,像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
旅馆离工厂不远,走在路上视野尽是辽阔的平原,极目远眺,能看到很远的山头。
厂区大门外有个过来接应的中年男人,打点过了一笔钱,看到许书砚一脸殷勤的笑,“来啦?这会儿还没到点儿上班呢,咱先去吃点东西?”
许书砚讪讪地点头,“好……好……”
也不知道他收了多少钱,看出许书砚的胆怯,像是要安慰一般话出奇的多:“嗨,你们小年轻不都往大城市走吗?怎么你回来了?舍不得家里?有相好的了?”
许书砚慌张地看他一眼,吭哧吭哧地说:“不、不想出去,家……家里好。”
“哈哈哈哈!”那人手指晃了晃,满脸的“果然没见过世面”。
他是脱硫车间的安全员,为了不让他起疑心,许书砚只草草问了点车间的事。
他说话爽快,声音洪亮,大手一拍桌,“咱车间五班三倒,不累,你慢慢习惯就行了。”
许书砚连连点头。
他将在车间待两、三个月,全面摸清工厂环境、机器设备和库存,观察记录进出厂区的车辆运载,还要拍照取证,了解OE生产烟道脱硫设备的真实情况。
在车间工人们的眼中,许书砚是个老实又害羞的后生,说话不敢跟人对视,声音小,还结巴。好在人勤快,爱帮忙,占他点小便宜他也一声不吭。相处久了,大家对他挺照顾,他也旁敲侧击地收集到不少情报。
这个脱硫车间归OE项目部管,除了正副经理,其他人都是不在编的临时工,平时聊天大大咧咧的,没什么忌讳。
许书砚听到很多抱怨,比如车间是高大的厂房,但仅仅表面光鲜,机器都是上世纪90年代淘汰了的旧设备,不好使,又不修不换。
他观察到,几个车间都有大量废水偷偷外排,废旧钢铁随意丢弃。
这和OE所说“达到国际领先水平”、“净化率高,超强环保”相去甚远。
每次夜班许书砚还会找借口,去外面透气,逛厂区的时候他注意到,OE的物流运输总是深夜进行。
此前OE对外宣称公司主要客户多达十八家,但从物流的情况来看,两小时内仅有3辆车出入,与其财报所示的销售规模不成比例。
不过就在许书砚准备进一步调查,OE产品库存和存货周转次数是否存在欺诈时,主任贴出通知,明后两天放假,只有先锋队留守车间。
先锋队都是工作三年以上的老工人,对车间情况极为熟悉。
今晚不排班了,工友们松松垮垮地相继走出车间。许书砚问带他来的那位安全员,为什么放假,为什么只留先锋队。
安全员神情诡异地冲他“嘘”一声,等到走出工厂,才拉住许书砚,“小伙子,你才来,不了解,先锋队的事少问,他们都是帮上面干活。明后两天市里领导和公司大老板要来检查工作,咱们别掺和。”
许书砚顿悟,先锋队怕是要清理车间,专门对付来检查的人。
他暗叹,幸好都拍了照。
放假这天许书砚和安全员,还有车间另外几个人一起在工厂外面的小商店打牌。
脱掉工作服,他们看着就像一帮社会闲散人员。
许书砚本来可以留在旅馆整理上交的资料,不过他突然想看看那个“公司大老板”是不是林洋。
小商店当街,是一栋新建居民楼的底商。
一群人坐在店门外的小板凳上,围着张小方桌。阳光耀目,却不炽热,,晒得许书砚懒洋洋地眯着眼。乍一看去,和墙根下蜷成团的两只猫挺像。
中午一点多,远远开来一列车队,路面尘土飞扬。
驶过商店门前,正巧遇上前方路口出了事故,车子一辆接一辆地停下。
许书砚靠着工友的大腿,一只手费力地从领口探进去挠痒。他像个真正混日子的车间工人一样,翘着二郎腿,平视停在前方的那辆车。
一辆黑色的奥迪A8L。
黄尘散去,车窗慢慢降下,车后座的人直直看过来。
许书砚瞬间忘了该做什么反应。
那个人居然是殷渔。
我眼花了吗?他不是还有两个月才回来?
他提前回来了?!
殷渔神情冷肃,穿着立领黑色风衣,坐在内饰豪华的车里,一瞬不瞬地盯着许书砚。
许书砚眯了眯眼,突然想到很多年前,他们也是这样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两两对望。
快四年了啊。
和他分别的时间早已比相处的更长。
像何之白说的,他凭什么笃定这四年殷渔没看上别人?
正在胡思乱想,许书砚看见殷渔身后一个脑袋靠过来。
是个同样年轻的男人,他不确定是不是林洋,很多年没见,忘记了他的长相。
只见两人说了什么,殷渔轻轻摇头,随后车窗升上。
不一会儿,车队低调又气势浩大地开走了。
许书砚被工友无意推了把,没留神一头栽倒,引来了一阵大笑。
他这才感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音信全无两个月,一打电话只问自己相好的,许书砚,你太没良心了。”线一接通,许书砚还没说话,何之白先嗷嗷叫起来,“我可是一直记得把你那两条鱼养得白白胖胖。”
许书砚没吭声。
“喂?!”何之白着急了。
“嗯,”许书砚应道,“谢谢你。”
“哎……”这么正式的道谢反倒让何之白有些无措,“算了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殷渔他确实回来了,现在在殷氏酒店工作。这个殷氏很有趣,听说要给林家的工厂盖宿舍。林家要求以酒店冠名,提高档次,殷氏竟然同意了。这不是自降身价吗?”
许书砚若有所思地应一声:“嗯……”
“殷氏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
的确,自从殷仲月掌管殷氏集团,业绩就走了下坡路。
她把殷莲调回集团总部,任商业地产副总裁。
难怪顾不上许书砚了,这几年殷莲一直在忙事业。
许书砚还记得殷野说过,殷仲樊的死和林氏有关。眼下看来,殷仲月处处忌惮他们,仿佛真有什么把柄被他们握住。
一个月后,许书砚完成了工厂调查任务,低调离开。
他休整一周,将以炼钢厂代表的身份,参加月初OE的一场国际投资者见面会。
万万没想到,他又遇见殷渔。
☆、清算
要是许书砚事先知道殷渔也在,他大概会换身行头。不说帅气英俊,至少看着像个正常人。
而不是一身皱巴巴的亮橙色西装,贴着假八字胡,戴复古圆框眼镜,梳齐整而油亮的中分头,像个呆头呆脑的土鳖。
他一口不中不洋的杂腔磕磕绊绊,殷勤地拼命往OE一位高管身边挤,努力递去名片。
那位大腹便便的高管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名片——XX公司共同基金分析师,下巴一抬,转了过来,鼻子哼一声:“嗯,我听说过你们公司。”
许书砚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哈腰。
心里却嘀咕,幸好自己只是临时的,要是一直干下去,演技说不定能拿个奥斯卡。
许书砚接连提出几个愚蠢得令人发笑的问题,把高管逗得前仰后合。
他故作紧张,掏出一张手帕擦汗。
对方一脸怜悯地拍拍他的肩,高深莫测地笑道:“OE怎么会用那种方法处理现金。”
许书砚神经绷紧,总算触到最核心的问题了。他将手帕放进衣兜,同时不动声色地打开便携窃.听器。
高管喝了不少酒,但脑子还算清醒,没把话说开,云遮雾罩的,如果不是内行还真不明白。许书砚当然不是内行,不过他先前表现得宛如智障,眼下接不住话茬,对方也不以为意。
就是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弯腰久了,背酸。
许书砚趁高管转身从服务生手上的托盘拿酒,立马挺直背,缓了口气。
然而太阳穴没由来地跳了跳,好像从刚才就有人一直看这边。
他谨慎地再次掏出手帕佯装擦汗,偏过头,愕然看见殷渔。
心下暗叹,果然是人靠衣装。殷渔梳个背头造型,成熟不少,一身挺括的高档西装,手里握着酒杯,双眉微蹙。他定定地看过来,明亮灯光下脸部线条分明,像个精致的假人。
许书砚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这场见面会是在殷氏酒店的宴会厅举办。
殷渔从沉思中回过神,与许书砚视线相撞。他很快转开脸,朝侧门走去。
许书砚连忙打断高管,示意有要紧事得先走,着急地追过去。
出了侧门是电梯间,三三两两的人等在外面,不时抬头看跳动的楼层数字。
许书砚心里一沉,殷渔不见了?
但他很快听见斜后方打火机的开盖声,清脆弹响丝毫未被四周人声掩盖。他扭头,见殷渔靠着墙,视线从手里的打火机缓缓上移。
没等许书砚开口,他大步走向一旁的安全通道。
许书砚快步跟上。
厚重的关门声响彻楼道,殷渔抬手摸亮墙上的感应灯,不愿和许书砚待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他抿紧双唇,歪头打量许书砚这一身,“你来这做什么?”
许书砚分明从他眼里看出“好丑”两个字,笑了,靠近一步,“还以为你从此假装不认识我。”
殷渔后退一步,“我当然认识你。”
许书砚再靠近,放低了声音:“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殷渔退到楼梯边缘,索性下了几级台阶,仰头看他,“身为N市禧景酒店副总经理,看见可疑人物,自然会多留心。”
言下之意“要不是你这古怪的一身,我未必注意到”。
他说这话时迎着光,脸色略有戒备。许书砚心中莫名的隐隐刺痛,还真不是过去那个靠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骗的小男生了,随即正色说:“OE有问题,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不过问林家的事。”昏暗的暖黄色灯光打在殷渔脸上,加深了五官轮廓,他语气平静,“今天的投资见面会在这里举办,我顺路看看,就这样。”
许书砚听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顿时一颗心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宁愿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像上次那样神情激动,至少能说明,他还在意。可殷渔这个样子,叫许书砚一时没了主意,害怕手里握住的那根线被剪断了。
许书砚稳住神,轻笑道:“你不过问别人,别人可是虎视眈眈盯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