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走已经来不及了,他也看到了自己。
许书砚一颗心沉了沉,板起面孔,从他身边擦过。
“书砚。”
许书砚呼吸一窒,抓稳了扶手。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想起来,喻明朗他去年就和熊晓义有来往。”殷渔的声音细弱。
许书砚没转头,冷着声音问:“来往?”
“熊晓义结婚了,但和妻子分居多年。他是个1,有时也做0。”
他竟然!
许书砚大吃一惊,心中滚过一道惊雷。但他没表现出来,“嗯”一声继续上楼。
殷渔也跟着上来。
“你别上来了,回去吧。”许书砚转身,但没看他。
“我说过……”
“现在说话的人是我。”许书砚生硬地打断他,“你走吧。”
“你这个人,原来还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殷渔终于憋不住爆发,拔高了嗓门,“好,我听你说,但你敢不敢看着我?”
熄灭的声控灯被殷渔叫亮,光线倾涌。
许书砚抬头,看着眼前人双眼红肿,脸颊凹陷,头发和精神同时失去水分营养,又干枯又憔悴,仿佛看着一个噩梦。
不该是这样的。
即便是分手,告别,许书砚也希望他明亮、饱满、喜气洋洋,才能了无牵挂地阖了眼把他推开,独自走向心底那片黑臭的泥沼。
只不过当下发生的事,不允许他再拖沓。
许书砚看着他,眼眸深不见底,“走,快点走。不要再来找我。”
殷渔的眼瞳有一瞬的放大。
平淡语气利刃一般贯穿了他的心脏。
许书砚回屋翻出行李箱,简单收了几件换洗衣物,又带了几本书,把笔记本电脑往包里一塞,拿了把伞,急匆匆地往外走。
下楼时探头一看,见殷渔还坐在楼道上,大有不等到他就不离开的架势。
幽暗光线中他身影凋零,像一株失水的植物。
偶尔有人从旁经过,双手拍亮声控灯,他就往里挪挪,蹭着墙皮。
许书砚停了半分钟,握住伞柄的手指慢慢收紧,拖着迟滞的步伐转身回去。
一进屋,他洗衣服,擦地板,给阳台上的植物浇水,把数电作业写完,还顺便写了下一次的实验预习报告。
凌晨一点许书砚下楼去看,殷渔还坐那抽烟。
他再回去,把床单被罩洗了,再擦一遍地板,连同柜子和桌椅。
快四点的时候,殷渔不在了。
他坐过的地方掉了十几个烟蒂,还有支只抽了一半的,烟头火星未灭。
梯级早已变冷,许书砚坐下,捡起那支还剩一半的认真盯着。
外面天寒地冻,远处还起了雾,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许书砚闭上眼睛,想象殷渔从傍晚枯坐到深夜的模样,把烟放在嘴里。
一个深呼吸后,辛辣的气味灌满胸腔,他咳了两声,只感到阵阵晕眩。
随后掐灭烟,放进衣兜。
早晨八点,许书砚提着行李箱在后街一家旅馆找了间房,预备入住一周。
贴吧和论坛的帖子因“画面不雅,给学校造成恶劣影响”被举报删除。
但转帖和备份无处不在,哪里都有人在求高清无.码。甚至不少被做成表情包,在群里随处可见。
许书砚被通知下午两点去学院谈话。
上午他又去了一遍喻明朗寝室。
之前他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一个两天没回去的人,要开着电脑?
喻明朗的电脑没有设置开机密码,宽带账号又被他随手记在便签条上,是个人就能登录。许书砚在心里轻轻啧一声,怎么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
他查了一下,很快找出这台机器被人远程操作的痕迹。
他试着登录喻明朗的Q.Q,发现和宽带账号的密码竟然是同一个……
于是轻而易举的,在聊天记录中得知,熊晓义曾经帮他远程安装某款软件。
啊。
那个老贱人。
许书砚双手搓.揉头发,有种豁然开朗的释然。
给孟想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上课。
课间他跑出来,在女生宿舍楼前的路灯下,看见靠着灯柱,闭眼抽烟的许书砚。
“您这是……”拍专辑封面呐?
“头晕。”许书砚灭了烟,扔进垃圾桶,“帮我把苏糖叫下来,叫不下来就在这等。”
果然,苏糖也不接孟想的电话。
两个人躲进一旁的雨棚下避风,盯着进出宿舍的女生们。
“你怎么抽上了,真不好。”孟想瞄一眼,多嘴道。
许书砚眯眼笑了笑,蓝色烟气从鼻子喷出。
他拉长的眼尾下弯,坠满沉甸甸的什么,不是轻松的表情。
孟想轻叹,没再说话。
许书砚突然想到什么,偏头问:“我记得有一次你说,几年前有个跟熊晓义做毕设的本科生事情闹得很大,最后还放弃学位了。什么事?”
孟想没想到他还记得,瞟了瞟周围,低咳两声:“听说他经常叫那个师兄去家里,师兄的状况越来越差。他们玩的很刺激……像窒息什么的……”
“熊晓义这样也没事?!”许书砚震惊。
“师兄不愿出面指认,那有什么办法?”
“连学位都拿不到,还不指认?!”
“你小点声……小点声。”孟想心虚地到处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才继续说,“我们猜,他们可能达成了什么一致,肯定是有条件,谈妥了呗。哎,捕风捉影的,也没个真凭实据。”
正说着,穿一身黑色运动服的苏糖背着双肩包,捧着水壶匆匆走来。
许书砚看到,立即大步跑出去,二话不说拎小鸡一样提起她一条胳膊往外走。
孟想紧紧跟在后面。
苏糖不虞有此,刚想反抗,抬头见是许书砚,顿时没了动静。
她一路沉默,任许书砚拽到僻静的西郊。
被松开的时候,她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平静地说:“你放过我吧,我下学期终于能走了。”
“不用再拍那些恶心的照片了。”
学院的交换生项目五月才开始申请,但苏糖已经提前拿到名额。
许书砚抱臂冷笑,“因为你当了熊晓义的狗吗?”
苏糖看他一眼,不屑地翻翻眼睛。
孟想见状劝她:“不管怎么说,这事许书砚都没错。你这样帮熊晓义,是助纣为虐。”
“他要是真没错,回家搞啊!自己不小心,活该被我拍到!”苏糖抬脸冲他大吼,“都是一帮变.态!”
就在许书砚的怒火快冲出天灵盖时,被苏糖的下一句生生噎了回去。
“生下来就是他的小孩,我有的选吗?!”
苏糖读高中那年父母分居,她改了姓氏,随母亲。
熊晓义对此没有异议。
印象中他们没有吵架,很平静地解决了这件事。
反正熊晓义对她,从小就不亲。
苏糖一直性格孤僻,所有力气都用来读书。倒是继承了父亲的天赋,理科学起来驾轻就熟。把书柜上熊晓义留下的那些挨本看过去,懂不懂都先过过眼,反正生活也没有别的乐趣。
于是中学时自学了编程。
不过高考发挥失误,志愿还填高了,要不是熊晓义愿捞她一把,苏糖恐怕得复读。
在父母还没分开的时候,苏糖就发现,熊晓义很喜欢和年轻男生亲近。进N大后,他更是开门见山地扔了几张照片,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太喜欢你。但你如果帮你,我也会帮你。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那几张照片上的人,是苏糖认识的一个学长,过去常来家里玩,可惜车祸去世了。
“按他的样子找,差不多的就行。你忍两年,大三就走。很划算。”
孟想像是听到了什么魔幻传奇故事,张口结舌,半天没反应。
许书砚不为所动,问道:“你知道那些照片,很多都不是我。”
“别人觉得是就够了。他对你的不听话,很不开心。”
“喻明朗也是你找的?”
“对,我还拿到他的邮箱。”
“你除了拍我,还拍谁?”
“很多,有时我还会去理工大和体院逛逛。”
孟想对她的理直气壮忍无可忍,“你才是变.态。”
“我只是拍照,记下对方的年级和学院,剩下的消息都是他自己打探的。”苏糖嘴角挤出一个嘲讽的笑,“许书砚,你下午还要去学生工作办公室训话吧?还来得及吗?”
许书砚上前狠狠揪住她的衣领,低头说:“你害我不要紧,但你这样,会害了喻明朗。你对你爸的了解可能还不够,你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吗?”
苏糖斜睨他,“反正你们都活该,做出什么都是自找的。”
孟想看一眼手机,一点半了,赶紧提醒许书砚。
许书砚这才松开手,目光冷冽。
事已至此,他不愿再和苏糖做无谓的争吵。
离开的时候,苏糖在身后10 叫住他:“我一直以为我们能做很好的队友,我中学就知道ACM这个比赛了,对你也很佩服。只是没想到你是……你居然是个……”
许书砚懒得再听。
两天后,学院贴出公告,许书砚严重影响学校声誉,做出违反校纪校风的行为,但鉴于认错态度良好,对他做出留校察看处分。
他要在三天内,交一份认识深刻的检讨书。
殷渔飞走的那天,他正坐在旅馆写检讨书。
面前的手机里,有条殷渔登机前发来的短信:
骗子。
手肘边是一个方形小盒,是殷野寄来的,装着当初许书砚送给殷渔的珠串。
许书砚用力扯断珠串,珠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他拾起心脏上雕了根鱼骨的那颗,从行李箱翻出一小卷鱼线。剪下一段,把鱼线串过珠子,他系在脖子上,打了个死结。
然后抓抓头发,下笔写道:
——由于我在饮料(芬达)里下了药,对方一无所知,无辜受害。对此,我很后悔。是我一时的冲动和头脑发热,导致了这个错误。我诚心接受学校给出的处罚,并保证,下不为例。
☆、报复(上)
大三一整年,许书砚除了偶尔和孟想吃饭喝酒,其余时候都形单影只。
照片的影响淡去,“N大名给”的称号留了下来。也没什么,无非原先示好的女生们统统不见了,收到不少乱七八糟的约.炮邮件,害他不得不换个邮箱。
其实许书砚连孟想都不愿再多来往,怕他被闲言碎语缠上,毕竟他还有正常的社交,不像自己过惯了清静日子。
他知道孟想过去一心扑在ACM比赛上,忽视了女朋友,两人感情出现了危机,更需要花时间弥补。
孟想对此无异议,“行,我不来烦你,但你每天晚上九点要到Q上敲我。不然我就报警。”
许书砚讪笑,“是不是太夸张了……”
孟想大怒,“喂!你喷血的时候,有想过我会不会觉得夸张吗?”
许书砚忙不迭讨饶。
当初许书砚交了检讨书后,到处打听喻明朗的消息。他失踪了。
家里人从老家赶过来,报了警。
一周后,有个拾荒者在郊外的桥洞下找到他。据说他当时衣不蔽体,奄奄一息。
听去看望的人说,喻明朗在医院醒来后,回忆自己落入某个传销组织,遭到非人虐待。可是警察找遍N市,没有发现所谓的传销组织,再去问他,他又说不记得了。
许书砚推断,他多半在包庇熊晓义。
不知道熊晓义到底灌了什么迷汤,喻明朗就是一口咬定不记得了,谁都没辙。
许书砚也去了医院,在病房外面看一眼原本结实强壮的喻明朗,眼眶深凹,整个人瘦脱了形,如遭雷殛。
听说他遭到暴力殴打和禁水禁食的非人虐待。
许书砚陷入深深的自责,要是早点揪住苏糖问个清楚就好了。
要是平日再多注意熊晓义的言行举止,及早探到蛛丝马迹就好了。
虽然在殷渔面前,总一副轻视喻明朗的样子,但许书砚并不讨厌他。
相反,还有点感激。
他是殷渔在学校里唯一交心的朋友。过去冷落殷渔的时候,多亏有他的陪伴。硬要说看不顺眼的,无非就是他说话时喜欢动手动脚,太过亲昵,但这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无论如何,许书砚也不愿喻明朗受到这种伤害。
想起之前还口不择言地对殷渔说,他被喻明朗骗了,更是不好受。
好像辜负了殷渔的期待啊。
连他唯一的朋友都没法照顾好。
幸好他离开了。
一连几天,许书砚神情恍惚。
孟想和他吃饭的时候察觉出不对劲,一个劲地问他哪里不舒服。许书砚茫然地摇头。
饭后孟想找了个借书的理由,送许书砚回去。确认他到达,还反过来安慰自己“别担心”才稍微松口气。
孟想走时想起借书,心念一转,许书砚买了不少英文原版书,都是好东西,要不就真的借两本看看?
谁知道再转回去,目睹了许书砚左上臂的肱动脉被划伤往外喷血的壮景。
伤口似乎不浅,鲜红血液间歇性喷射,像是踩着节奏的鼓点。
许书砚坐在椅子上,愣愣地扭头,看着吓白脸的孟想大喊“我.操.你个大傻……”冲了过来。
地板上很快积出一汪液体,仿佛月光下的湖面。
而那把银色的水果刀,是泊在湖心的船。
许书砚感到热量正从身体快速流失,自己像个被扎破的轮胎,勉强挂在椅背上。歪倒掉下之前,被孟想扶住。
直到这个时候,许书砚才对眼下的状况有了反应,咬牙“嘶嘶”地吸气,痛苦地拧紧双眉。
大脑像锈掉的齿轮,艰难地咬合。
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孟想老道地扯来一条毛巾缠住上臂,用一根筷子绞紧固定。然后腾出一只手,哆嗦着掏出电话拨打120。
“是……是刀不小心滑下去了。”许书砚虚弱地开口。
孟想拿眼凶狠地剜他,把刚才掐断的话补上,“……逼啊!不小心划那么准!”
血还真的不喷了,伤处涨得难受。
孟想以五秒一次的频率看时间。
“真的是不小心。”许书砚呼吸稍缓,费劲挤出一个笑容,“我要是存心想死,怎么会挑你来的时候。”
“对啊!所以你专挑我走的时候,但是没想到,我他妈居然又回来啦!”孟想急出一头汗,恶狠狠地骂他,“下次等我走远一点好吗?啊呸呸呸!你要是还敢有下次!我——”
“不不……不敢,不敢。”许书砚全身都冷,颤颤地闭上眼。
他发誓,真的没想死,只不过发了会儿呆。
或者像以往那样,划到疼就行了。
可这回他没感到疼,便不小心下了重手。
在医院急诊室许书砚脱了上衣,周围几个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明明双肩以上还是白皙如玉的皮肤,往下斑斑驳驳的根本没眼看。
为他处理伤口的医生一言不发。
多亏先前孟想及时止血,许书砚只是感到晕眩,没力气。输液的时候,医生脸色严肃地说:“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许书砚连抬眼皮都累,轻轻点头,“谢谢。”
孟想交了钱回来,见他闭着眼睛似乎在睡觉,便坐下低头玩手机。
“谢谢啊。”
孟想撩他一眼,重重地叹气,“你说你何必……不怕再也见不到他吗?”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许书砚后仰望着天花板,空出的另一只手抓起胸前的珠子,放在唇边轻吻,“不过那姓熊的王八蛋还好端端的,哪轮得到我死。”
“你有行动?”
“哼。”许书砚不屑。
许书砚的留校察看期是一年。
依旧在教师宿舍住着,身为房东的老教授不过问他的流言,收租之余,逢年过节不忘相互短信问候。
礼貌,适度冷漠,现代人的生活守则。
苏糖出国前告诉他,除了那家软件外包公司,熊晓义还有另一家与其他人合开的公司。当然,他从不直接出面,只担任董事,具体的公司运营由别人打理。
那是一家通信公司,主营业务是开发电信管理软件,为企业级客户提供信息安全和增值业务平台的解决方案与技术服务。
据说他们的风险评估产品在市场口碑良好,所推出的一系列企业安全计划,完全走自主创新路线,并没有像其它公司那样引进国外产品作底层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