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经文诵完,殿内僧人不再开口,而是默然静祷,艾德曼终于悠然回神,微微眨了眨眼睛,心中仍旧带了几分的恍惚。
迦叶轻轻碰了碰艾德曼的手臂,无声地示意他移步,艾德曼挪动脚步,跟着迦叶离开大雄宝殿的范围,眯眼望了望太阳的位置,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无知无觉地在殿外站了一个多时辰,单单只是在听一群和尚念经!
眼见艾德曼面露惊异,迦叶轻笑一声:“艾施主从未接触过经文,今日却能与经文相合,有所体悟,应当是与佛有缘。”说着,他转头看向尉迟延,发现他面上隐隐的不耐,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目露惋惜。
艾德曼自然也发现了迦叶与尉迟延之间不算和谐的气氛,连忙笑着转移话题:“与佛有缘就算了,我这个人郎当惯了,可过不了你们佛修没酒没肉、不近美色的生活!”
“与佛有缘,并不一定要修佛。”迦叶失笑,“艾施主心思澄澈,周身隐有一丝功德金光,前世必是大功德者,唯一的遗憾便是戾气过剩,造了太多杀孽,若是有空的话,不如多来大殿听一听经文,为死去的生灵超度一番。”
艾德曼微微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自己杀业过重,不仅有数之不尽的虫族,还有叛军和星盗。只是他自持问心无愧,并不怎么想要浪费时间为自己手下的亡魂“超度”,但既然想哄骗功德珠,就要想办法讨好这些和尚,时不时去听一听经文也不算什么,反正他似乎并不讨厌听那群和尚念经。
思及此处,艾德曼学着佛修的姿态双手合十,笑嘻嘻地浅浅鞠躬:“好,那晚辈就听大师的。”
迦叶抿唇而笑,轻轻颔首,随即目光转向尉迟延,眸中又带出了一丝忧虑:“至于尉迟施主……若是有空,也不妨多来听一听,若是能有所了悟,说不定对摆脱心魔颇有助益。”
尉迟延本来因为不耐烦而有些走神,突然听到“心魔”二字,这才猛然将注意力拉了回来。他面上神色变了数变,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多谢大师提点。”
见艾德曼与尉迟延都应了自己的提议,迦叶颇为满意,转头带着他们来到了功德殿边。
功德殿内供奉的都是一众凡间信善的先祖牌位、往生牌位及功德牌位,每月都会有僧人在此兴办法事,借此超度亡灵、解冤释结、广种福田。
与修道者独善其身、修炼自我不同,佛修与儒修都是与凡人关系较为紧密的的修者,他们的入世修炼并非深入秘境、探寻瑰宝,而是踏足凡人之间,宣扬佛法儒术,替凡人们排忧解难,只不过佛修混迹于贫苦大众、自微末处着手,而儒修则立足朝堂、掌控凡间大势。
迦叶站在功德殿门口,为艾德曼两人解释了一下殿内牌位的作用,并不打算带他们入内观看,以免扰了殿内清静,却不曾想尉迟延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迈步入殿,而迦叶也不好制止,只得也随之跟了进去。
功德殿内供奉着洁白无垢的白玉佛像,三面墙壁则满满当当镶嵌着红木质地的各类牌位,看得人颇为眼晕。艾德曼只是扫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但尉迟延却站在殿内,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每一个牌位,似乎在寻找什么。
艾德曼疑惑地看向迦叶,不知尉迟延突然抽了什么风,而迦叶却似乎有所感应,并未出言催促,而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单手合十,另一只手拨弄着佛珠,默默念诵着经文。
见两人这般模样,艾德曼也不得不耐下心来,他走到佛像面前好奇的观察了一下,又合十拜了拜,微微感叹了一下这些在星际时代早已沦为传说的佛学文化。
片刻后,他转身走到尉迟延身边,刚想开口询问他到底在找什么,却发觉尉迟延的神色突然激动起来,额角青筋凸起、面色通红,双目发赤隐隐泛着水泽,身体更是剧烈颤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什么,却又猛然收紧了拳头,压抑而克制。
艾德曼吓了一跳,连忙顺着尉迟延的目光看去,很快便在那一小片墙壁上寻到了一个牌位,上面写的是“荆州青县尉迟一族”。
看到这个牌位,艾德曼恍然了悟,抬手按住尉迟延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尉迟延紧紧咬牙,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勉强压下泛滥的酸涩与痛楚,哽咽着轻声开口:“迦叶大师,这‘青县尉迟一族’的牌位……是哪位善人供奉的?”
“是我寺僧人供奉的。”迦叶向尉迟延施了一礼,面容悲悯,“尉迟施主一家……惨遭不幸,不知是否有后人祭拜,我寺僧人听闻此事,便为他们做了场法事,随后将牌位请回寺内供奉,时时念经祷祝,以慰亡灵。”
自从被带回华阳宗,尉迟延便从未祭拜过自己的亲眷族人,反倒还不如素昧平生的金山寺僧人做得尽心尽责,如今想来,当真又是悔恨又是自责,只觉得自己枉为人子、牲畜不如。
长呼了一口气,尉迟延朝着迦叶深施一礼,感念金山寺僧人对自己亲族的照拂,随后掀起衣摆、双膝跪地,向着牌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难言。
迦叶轻轻叹了口气,与艾德曼一同默默退出殿内,放尉迟延一个人冷静一番,而他们则走到庭院的树荫之下,相顾无语。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找到尉迟师弟家人的牌位。”良久,艾德曼缓缓开口。
迦叶微微一笑:“不过是天命使然。”
艾德曼懒得谈什么天命不天命,只是有些忧虑宁封道君曾经的预言:“那……迦叶大师可曾听闻,灭族尉迟一家的凶手到底是谁?”
“这……我并不知晓。”迦叶歉然叹道,“当时,我年纪还小,只是随师父前去做了场法事,其余细节并未深究。”迟疑片刻,迦叶又补充了一句,“我只记得……师父当时曾说过一句‘现场存留有魔气’。”
“魔气?”艾德曼皱了皱眉,“那就是魔修所为?”
“虽然有魔气,却并不意味着凶手就是魔修。”迦叶摇了摇头,“只能说,灭族之时,亦或是灭族之后,曾有魔修在此地停留驻足。”
艾德曼摸了摸下巴,有些无奈。离尉迟一族覆灭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凶手杳然无踪,连痕迹都被岁月消弭地不剩下什么,若是想要报仇,当真极为困难。
——先别说打不打得过对方,他们连凶手是谁都全然不知,根本无处着手。
与迦叶闲聊几句,艾德曼终于看到尉迟延脚步沉重地出了功德殿,还没有等他开口安慰两句,便看到尉迟延猛地朝迦叶躬身一拜:“还请大师告知我家人埋葬之处,我……想要亲自去坟前……祭告忏悔。”
艾德曼抿了抿唇,有些担忧:“但是……万一遇到危险……”
“我等不及了。”尉迟延直起身子,望着艾德曼的目光歉然又坚定,“我知道师兄挂心我安危,但……我实在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
艾德曼沉吟片刻,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拿不到功德珠,总是在金山寺耗着也没有多大意义,不如随尉迟延去外面走一走,患难出真情,也许会出现什么转机。他转头看向迦叶:“大师愿意带尉迟师弟去家人坟前祭拜吗?”
“自是义不容辞。”迦叶微微一笑。
“好!”艾德曼猛一点头,“那我也一同前往!”
尉迟延&迦叶:“……”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因果关系听着有点乱,也有点奇怪?你到底是为谁才去的?!
第98章 危难——突然降临的杀机
一路从金山寺来到青县尉迟延的老家,途中仍旧没有出现什么问题,风平浪静到宛若暴风雨前的宁静。
尉迟延站在阔别已久的青县县城的街道上,试图从记忆里挖掘出一星半点的熟悉,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唯余陌生。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店铺、陌生的人群,倘若不是尉迟延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的故乡在哪,恐怕都会怀疑自己误入异乡。
尉迟家的宅邸位于青县县城郊区,原本华贵的深宅大院如今只余一片废墟。
房屋残破倾倒,满满都是烈火烤炙之后焦黑的痕迹;石墙坍塌损毁,只能勉强看出当年的宏伟。生命力旺盛的杂草自石砖地面下挣扎着钻出,将原本平整的路面顶得坑坑洼洼;花坛中的灌木张牙舞爪地侵占着空间,藤蔓植物纠缠着所有能够攀爬的木柱石墙,间或能看到一滩又一滩黑色的污渍,也不知是不是当年残留下的血痕。
尉迟一家人死得太过惨烈,使得整片废墟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故而二十余年也没有人愿意来清理,只能任凭其留在原地,成为了野生动植物的乐园。
尉迟延站在废墟之上,眼神悠远,似乎在回忆自己孩童时在此地度过的点点滴滴,那些无拘无束、天真顽皮的童稚时代早已成为了泡影,如今回想起来,竟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臆想。
良久后,尉迟延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迦叶与艾德曼:“我家人的坟墓……在哪里?”
“东南方向,离这里不算远。”迦叶轻声回答,率先一步带路,而艾德曼与尉迟延则安静地跟随在后,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因为没有后人打扫祭拜,尉迟一族的坟墓也同样杂草横生,隆起的土包几乎要被草木淹没,只有前方一块斑驳的石碑安静伫立,昭示着这里是尉迟一族的长眠之所。
尉迟延沉默地朝墓碑磕了个头,随后挽起衣袖,开始拔起坟墓之上的杂草,艾德曼本想要上前协助,却被尉迟延轻声阻止——他希望亲手来整理自己亲人的坟茔,勉强弥补自己这么多年的不孝不悌。
艾德曼并不太了解古华国人的丧葬习惯,见尉迟延如此坚持也不好多管,只能默默退到迦叶身后,倾听着迦叶低声念诵着祭奠亡魂的《往生经》。
身为筑基大圆满修者,拔拔杂草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尉迟延闷头除草、添土、休整坟头,从正午一直忙到到临近黄昏,整个坟茔这才焕然一新,终于像是一座坟墓而非一片土丘。
尉迟延跪在坟前,从储物戒中掏出自己先前准备好的祭品置于坟前,随后点燃香烛、焚烧纸钱,嘴唇时不时无声翕合,也不知在诉说着什么。
比起那一日在功德殿内的情绪失控,尉迟延今日显得镇定了许多,一举一动都有条不紊、沉静有序。
天色渐暗,尉迟延终于完成了整个祭拜过程,在坟前磕头行礼,而艾德曼则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转头朝声音处望去。
来者是一个身着粗布衣衫、拎着酒葫芦的成年男子,男子毫无修为,显然是个凡人,脊背微躬、面容沧桑、满身颓唐,郁郁不得志。
他看到大变模样的坟茔,显然愣了一下,随后将目光转向跪在坟前的尉迟延,闪烁片刻后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你是……延少爷?”
听到这句不确定的询问,尉迟延直起身子,向后看去,表情也带上了几分疑惑:“你是……?”
“你是延少爷?您真的是延少爷?!”男子手中的酒葫芦砰然落地,整个人显得极为激动,目光灼灼地连声追问。
尉迟延站起身,转身面对男子,微微点了点头:“不错,我是尉迟延,你到底是……?”
“李柱,我是李柱啊延少爷!”男子颤声叫道,“您还记得我吗?!”
尉迟延目露恍惚,似是在记忆中努力寻找“李柱”这个名字,终于眼睛一亮:“柱子哥……?你是……奶娘的儿子,李柱?”
“不错,是我啊延少爷,是我!”李柱快步走上前去,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尉迟延,但最终还是尴尬怯步,看了看自己满是泥土污渍的衣服。
“李柱,你没有死?!你还活着?!”尉迟延抖了抖嘴唇,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故人。
“是,延少爷,我还活着……”李柱嗓音哽咽,眼角流出了几滴浑浊的泪珠,“那晚,我和虎子他们跑去城里玩,玩得太晚,错过了尉迟家宵禁的时辰,于是干脆在虎子家住了一晚,没想到……没想到却竟然逃过一劫……”
“太好了,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确定了来人的身份,尉迟延一反自己一贯高傲矜持的姿态,主动给了李柱一个来迟的劫后余生的拥抱,然后被情绪激动的李柱死死锁在怀里。
“是啊,我活着,太好了,而延少爷您也还活着……”李柱语气喃喃,表情从激动惊喜,骤然变成了狰狞仇恨,“你为什么还活着?!”
“不好,尉迟小心!”艾德曼瞳眸猛地一缩,大声示警,而尉迟延也感到了突然升腾的杀意,抬手击中李柱的后背、趁机挣脱开去,但是却迟了一步,只感到背心猛然一痛。
毕竟是曾经的故人,尉迟延就算下手,也忍不住留了一线余地,李柱口吐鲜血、扑倒在地,却尚余一丝生气,而尉迟延则踉跄几步、向后退去,后背处一把匕首连根没入。
艾德曼面色难看,快步赶到尉迟延身边塞给他一颗丹药,随后手脚利落地将匕首拔出,细细打量。
这样的伤势对于普通人而言可能称得上致命,但对于修者来说却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艾德曼刚才出手的丹药来自迟邈药君,别说捅一个窟窿,就算是扎上十七八下都能立刻活蹦乱跳。
眼见尉迟延的面色迅速好转,艾德曼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却仍旧格外的不满——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眼睁睁看着尉迟延伤在一个战五渣的凡人手中,这简直是对他莫大的侮辱!
前一秒还是令人热泪盈眶的认亲戏码,下一秒就直接翻脸无情怀中抱“妹”杀,哪怕少将大人身经百战,也一时间被弄得措手不及。
尉迟延缓了口气,仍旧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弄不懂李柱为何突然要杀他。他神色仓皇、牙根紧咬:“你不是李柱!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是……李柱?”男子捂着胸口,一边冷笑一边口吐鲜血,“我当然是李柱!如假包换!”
“那、那你为何——?!”尉迟延摇了摇头,完全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在他的记忆里,李柱虽然是仆人,是奶娘的儿子,却也是他的玩伴,感情胜似兄弟,他无法理解李柱的翻脸无情。
“当然是因为恨你!你为什么不去死啊!”李柱神经质地提高了声音,毫不掩饰自己的仇恨怨毒,“父亲、母亲、姐姐、弟弟……他们死了!全都死了!只留下我一个在世间挣扎求存!全是因为你!因为你!你这个恶魔!”
直面着李柱的仇恨,尉迟延忍不住后退两步,神情难以置信:“不……这与我无关……我不是杀害尉迟一族的凶手……”
“你是!”李柱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尉迟延,语气斩钉截铁,“如果不是有你存在,尉迟家一定还平平安安的活着,我的家人,父母姐弟也同样……和和美美,一家人在一起——都是因为你这个恶魔、罪魁祸首,给我们大家招来了灾难!你这个天魔之——”
李柱接下来的话并未说完,因为他已然被迦叶一掌劈在了脖颈处,昏了过去。
迦叶托起李柱,毫不在意自己雪白的僧衣被鲜血染红,朝着艾德曼与尉迟单手合十:“这位施主受伤过重,不宜如此情绪激动,我现下便带他回城中救治,暂时告辞了。”
说罢,他不再停留,快步飘然而去,留下艾德曼扶着尉迟延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虽然迦叶打断李柱,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心忧其伤势,但艾德曼却觉得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至于关键点,应当是李柱尚未出口的“天魔之”什么,否则早不打断、晚不打断,为何偏偏要选择这个时机?
只是迦叶既然这样举措,必定有其意义,这个“天魔之xx”极为重要,而且最好不要为尉迟延知晓,故而艾德曼尽管心中怀疑,表面也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样,侧头担忧地注视着尉迟延:“怎么样,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还、还好……”尉迟延随口应道,神色间仍旧一片茫然,似乎还没有从方才李柱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说我是恶魔,是尉迟一家灭族的罪魁祸首……为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不要多想。”艾德曼皱眉打断尉迟延的自言自语,“你还记得小时候,灭族之时的情况吗?”
艾德曼语气沉稳铿锵、充满力度,很快将尉迟延从迷茫与自我责难中拉了出来:“……记得,我记得……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