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说。”叶缺不置可否的说道,“而且,刑部那几个仵作,我都是认识的,人都是忠厚老实的好人,但这检验尸体的水平嘛,也确实修炼的很不到家,还是得再复验一遍,才能放心。”
“那崔云、崔平两兄弟的关系,到底怎么样?”梅长歌缓缓说道。
“我觉得很一般,但肯定也没到兄弟反目的地步。”叶缺解释道,“崔云是家中长子,崔颢对他一直寄予厚望,而崔平呢,听说打小就贪玩,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所以崔颢才把他带在身边,怕他误入歧途。”
“你想啊,他们一个在凉州,一个在京城,这些年,拢共也没见过几回,又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哪至于就要玩命了呢。”
3445第二百二十九章 当事人的口供3445
“既然你如此在意此事,那我们便即刻起身,前往刑部调查此案吧。”梅长歌神情平淡的说道,“还和从前一样,兵分两路,你去验尸,我去找当事人聊聊天。”
可以说,叶缺和梅长歌的查案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叶缺是仵作,又是痕迹检验的高手,自然习惯从细微处入手,通过凶手遗留在案发现场及死者身体上的蛛丝马迹,来推断凶手的整个行凶过程。
但梅长歌呢,则擅长从嫌疑人的口供和凶手的行凶过程中,寻找到可能的破绽,继而锁定嫌疑人的基本特征。
这两种断案推理的方法,殊途同归,相辅相成,反倒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莫少军是案发时,在学堂给崔平等人授课的老师,因此最先出来,接受梅长歌的问询。
“你不要紧张,先喝口水,随便说两句话吧。”梅长歌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沉声说道。
“是是是。”莫少军舔了下略显干燥的嘴唇,苦笑道,“我是今年刚到国子监,教授策论的先,因为家中贫寒,父亲患有重病,所以当萧大人对我说,他想在外面办个学堂,问我有没有兴趣去做个兼职老师的时候,我便满心欢喜的答应了。”
“梅大人出身世族,想必不能理解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的艰难。”莫少军愁眉苦脸的说道,“我当时想的挺好,在学堂兼职,人虽然累了些,但一个月能额外有二十两银子的收入,也算是很高的薪水了,哪知道竟然遇到了这种事情。”
“哎,这下可好了,也不知道国子监教书的营,还能不能保得住了。”莫少军轻声抱怨道,“也是怪我太贪心了,这等发财的好事,哪里就能平白无故的落到我头上。”
“莫少军,如果你还想走出刑部的监牢,早点回家伺候你的双亲,我劝你,最好爽快点,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梅长歌冷冷的说道,“省得浪费你我的时间。”
莫少军只觉得心口冰凉一片,脑中嗡嗡作响,心里又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在问,怎么办,怎么办,她已经都知道了。
沉默许久,莫少军终于说道,“梅大人,真不是我推卸责任,那些小祖宗们,我实在是管不了啊。”
“哦?”梅长歌蹙眉道,“你话怎讲?”
“学堂里的那些学,大多是别的地方教不了,或者是不愿意教的,才会送到我们这里来。虽说他们不全是世族子弟吧,但至少也得有个很不错的爹,要不哪里能和萧大人攀上交情呢。”
“这些小祖宗们,体罚是万万不可能的,便连责骂两句,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莫少军苦哈哈的说道,“别听那些大人们嘴上说的好听,说什么,既然送到学堂里来了,那就全听先的,随便打随便骂,您可千万不要客气。”
“我一介布衣,有几个胆子,敢对他们动手,我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您说是不是?”
“那案发当日,到底发了什么?”梅长歌沉声说道,“你且细细说来,切不可有所隐瞒。”
“是这样的,梅大人。”莫少军双手紧紧的握在茶杯壁上,惴惴不安的说道,“崔平在学堂里,其实是一个异类,本来大家都是纨绔子弟,一起吃喝玩乐,一起逛**玩女人,谁也不比谁特殊。”
“崔平这孩子送来的时候,他哥哥崔云,一直说他顽劣,让我一定要好看管云云。可没成想,他居然成了这座偌大的学堂里,唯一一个,是在正经读书的孩子,而且进步很快。就在上个月,我还同崔御史说,按照崔平进步的速度,或许真的有可能,能够通过国子监明年的春试。”
从崔云的官职来看,实际上还远远达不到御史的范畴,但在民间,通常会把在御史台供职的官吏们,统称为御史,莫少军自然也不例外。
“然后呢?”梅长歌再次追问道。
梅长歌从莫少军说话时忐忑的神情,不难看出,他的话,只说了一,甚至是一小,他的确知道些什么,否则便不会如此局促和不安。
“崔平在学堂里,一直受人排挤,经常有人寻些无关痛痒的由头,特意跑去找他麻烦。”莫少军说到此处,突然抬起头,为自己分辩道,“梅大人,你可以去问问,这些事情,我都是同萧大人说起过的,可是他让我不要多管闲事,还说崔平好歹是凉州刺史崔颢的儿子,他们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我听了萧大人的话,的确稍稍安心了一段时间,但后来事态愈演愈烈,于是那天,我趁着崔御史来学堂接崔平回府的机会,向他暗示了这件事。梅大人,我发誓,我说的已经够清楚的了,以崔御史之能,是万万不可能听不明白的。”
“难道崔云听了这些话,竟没有一点点的表示?”梅长歌不解的问道。
“是啊,我也纳闷呢。”莫少军随口抱怨道,“你说说,连崔御史都不管,我能管得了吗?”
“所以你就听之任之了?”梅长歌反?8 实馈?br />“那我还能怎么办,我也怕死啊。”莫少军振振有词的说道,“我父亲还等着我拿银子回家给他买药治病呢,梅大人,说实话,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到的事情了。”
“再说了,又不是我把他打死的,你们这些做官的,总不能把崔平的死,赖到我头上吧。”
“你好好说话。”梅长歌不耐道,“你放心,没人想要栽赃陷害你。”
“那天,因为国子监有位先临时请了病假,我去替了他一节课,所以临时把在学堂这边的课程,调整到了晚上。哎,也怪我没想明白,这些小祖宗们晚上哪里有空啊,向来都是结伴出去花天酒地的,如今被家里人关到了学堂里,心情差的不得了,一直在骂我。”
莫少军低着头,极委屈的说道,“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当时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何必和这些人过不去。”
“你先等一等。”梅长歌敲了敲桌子,示意莫少军抬头看她,“你的意思是,案发时,周遭的环境非常复杂,你并没有注意到崔平当时的情况?”
“的确是这样的。”莫少军眼睛微眯,仔细回忆了一下,方道,“当时那些人骂我骂的厉害,而且有几个人,还在课堂上跑来跑去,我一心想着赶紧熬到萧大人规定的时间,便可以解脱了,我尚且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旁人。”
“也就是说,假设”梅长歌柔声安抚道,“就仅仅只是一个假设,你不要当真。”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即崔平在你发现之前,其实就已经死了,然后被人摆在座位上。”梅长歌大胆猜测道,“如果事情果真如此,你应该也是没办法发现的吧。”
莫少军闻言,脸色瞬间惨白,哆哆嗦嗦的说道,“是的,梅大人说的没错,我,我确实发现不了。”
“好了,我暂时没有问题了,你可以接着往下说了。”梅长歌点点头,说道。
“后来他们几个,见我一直不吭声,大概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便转移了目标,开始逗弄调侃崔平了。”莫少军灵光乍现,突然蹦起来,很兴奋的说道,“对,梅大人,我想起来了,崔平当时的姿势,是脸朝下,埋在手臂里,看不到脸的。”
“那个样子,就好像是在睡觉似的。”
莫少军心中的那点小心思,倒也不难猜测,如果崔平是当着他的面,被人杀害的,他多少是要承担点看管不利的责任的。但方才梅长歌的话,无意中提醒了他,只要他能证实,他在到达案发现场之前,崔平便已经死了,那他自然是没有责任的了。
于是,他现在使出浑身解数,就是务必想让梅长歌相信这点。
梅长歌默然望着莫少军,心中若有所思,但凡能入了萧良弼的眼,进到国子监教书育人的,在专业上,总归是有两把刷子的,可这人品嘛“可见人性始终是经不起点试探的。”梅长歌暗自想道。
“我记得他们说什么,哎呀,梅大人,具体的话,我实在是记不清了。”莫少军颇为懊恼的说道,“反正大意是说,崔平一贯好学,怎么今天和他们一样,好端端的趴在这里睡觉之类的话。”
“他们围着崔平,说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不知是谁,见崔平一直没有反应,所以上前用力推了他一下,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梅长歌沉吟片刻,说道,“照这样说的话,你倒的确是无辜的。”
“可不是嘛。”莫少军苦笑道,“萧大人不敢得罪那些小祖宗们,只让我一个人跑到刑部蹲监牢,我都好几天没回家了,还不知道我爹怎么样了呢?”
“梅大人,我爹身体不好,可再受不起惊吓了。”
“行了行了,你也别跟我在这抱怨了,我不耐烦听这些。”梅长歌挥了挥手,说道,“这样吧,我先放你回去,但你不能离开家,而且要随叫随到,不能耽误破案,你能做到吗?”
3494第二百三十章 支离破碎的字句3494
好不容易把莫少军给打发了,梅长歌又马不停蹄的赶往临时设在刑部的验尸间。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秦的刑部,只有勘察复验之权,而没有自行调查审理案件的权限。陛下当政期间,虽放开了刑部审理案件的权利,但并没有为其完善相应的设施。
不过,刑部的办公场地,在部中是最小的,即便陛下有心扩建,怕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验尸间条件非常简陋,只有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整个房间黑黢黢的,连扇窗户都没有,因此仅能进行一些极简单的验尸工作。
如今已临近盛夏,温度渐高,死者的尸体又在验尸间中闷了两日,以至于梅长歌还没走到门口,便被那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复杂气味,给逼了回来,扯着嗓子遥遥喊道,“叶缺,你活干得怎么样啦,能不能结束啊?”
“你等会。”叶缺从房中探出个脑袋,捏着鼻子说道,“尸体还没验完,但今天的活已经干完了,我马上就来。”
等叶缺换好衣服出来,梅长歌觉得,她似乎真的快要习惯这股独特而浓郁的味道了,此时再闻,倒也不觉得有多难受了。
“尸体表皮伤痕与验尸单所述一致。”叶缺迟疑道,“只是,有一点,我不是很明白。”
“哪一点?”
“就是关于死者胸腹部的钝器击打伤。”叶缺比划了一下,犹豫道,“你想啊,胸腹部这个位置,一般来说,比较柔软,接触面积又大,从专业角度来看,绝对不是杀人的首选位置。如果此钝器击打伤,确为死者致死伤的话,我认为又太少了些。”
“我给你举个例子,就比如说我,假设我想杀人,我会割喉,会直刺心脏,总之,我肯定会挑选一些比较脆弱的器官下手。倘若一定要采用殴打死者胸腹部的方式来杀人的话,我估算了一下,以正常非习武之人的体力来看,恐怕非得在同一个部位,连续痛击数十次才行。况且,从该击打伤的形状和大小推测,我认为是拳头的可能性比较大。”
“如此说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吧。”梅长歌皱眉道。
“不不不,这恰恰正是问题之所在。”叶缺下意识的解释道,“人其实是很难在一个相同的部位,连续撞击数十次的。”
“在每一次下落的过程中,都会产极少量的偏差,就像是我们射箭,所谓正中靶心,说的也仅仅是那一片区域罢了。尤其是拳头这样,不是特别好使的武器,在与接触面碰撞时,所产的偏差,会更明显一点。”
“那么,咱们这具尸体上的情况,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梅长歌喃喃自语般的问道。
“偏差极大。”叶缺愁眉不展的说道,“东一块西一块的,但数量很有限,从表皮痕迹上看,至多不超过四次。”
“所以呢?”梅长歌沉吟道,“你是想要解剖尸体吗?”
“是的。”
“嗯,也好。”梅长歌点头道,“正好我也有事情想要问崔云,不如一起去吧。”
崔云和崔平的家,隐藏在一条狭窄而闭塞的小巷中,从格局上看,是一个风水并不太适宜的通铺设计。
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间待客的小厅,房间与房间之间,仅用博物架隔开,用以遮挡视线。唯一可以彰显俩兄弟身份的,是随处可见的奏折和批文,以及大量的,多如牛毛的书册。
“让梅大人见笑了。”崔云亲自为梅长歌倒了杯茶,招呼她坐下,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家父虽贵为凉州刺史,但我既然成年,自然不肯再接受父亲的馈赠,况且官场上的往来,所需良多,家父的俸禄,也是捉襟见肘,并不敢随意取用。”
“这座小院,还是我刚到御史台任职那年,家父为我置办的,说我以后是要做御史的,在京中没个固定住所,实在是不像话,这才花了大价钱,为我买了这座院子。”
崔云此话非虚,大秦官吏的俸禄,其实不算太低,可惜除了养家糊口,还要打点上下,养师爷养下人,甚至还要养几个幕僚。
这些都是官场惯例,亦是官场陋习,崔颢深陷其中,想要完全舍弃,当然是不可能的。
乌衣子弟有家族做后盾,族中产业丰富,不需要担心这些微末小事,但像崔颢这样,出身寒门,对自己又有所要求,坚决不肯同流合污的寒门子弟,日子便要过得艰难许多。
梅长歌在崔云的注视下,默然端起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方道,“不知崔御史平常,和令弟的关系如何?”
崔云闻言,立即起身,躬身行了一礼,不安道,“下官惶恐,哪敢在大人面前口称御史,还是叫我名字便好。”
“请坐。”梅长歌沉声说道。
崔云应声坐下,倒也不再扭捏,“老实说,我与弟弟崔平,关系非常一般。”
“家父调任凉州刺史时,吏部尚书曾许诺家父,说三年任期一满,便立刻调他回京,只是”崔云低着头,有些委屈的说道,“三年之期早过,家父至今仍在凉州,我也还在御史台做侍御史,不知何时才能父子团聚。而且,我弟弟他”
“哎”崔云顿了顿,哽咽道,“都说长兄如父,是我对不起他。”
“家父离京时,我正准备报考国子监,所以未曾随同家父去往凉州,而弟弟尚且年幼,又性格顽劣,家父不放心,故而带他一同前去。自弟弟离开后,我与他及父亲,便很少见面,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恰逢家父回京述职,这才忙里偷闲的见了一面。再然后,就是数月前,家父托人将弟弟送到我这来了,要我好好管教他。”
“我们这些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除了读书考学,哪还有别的门路可以走。”崔云悻悻说道,“崔平打小就贪玩,在凉州的时候,父亲又忙于城中政务,疏于管教,因此学业很差。我也是托了好些关系,才辗转把他送到萧大人的学堂里求学的,哪知道,还没等到国子监开考,弟弟人就没了。”
“我听莫少军说,他曾经向你暗示,说崔平在学堂里,时常被人欺负?”梅长歌试探着问道。
“是,他确实向我提起过此事。”崔云慢慢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长叹一声说道,“我也问过崔平,但他说绝无此事,我便没再问了。”
“哦,对了,大概是两个月前吧。”崔云回忆道,“崔平那天回来的时候,脸上青了一块,我还再三同他说,如果在学堂里,真的有人欺负他,大不了不去学堂了,在家自学也是可以的。”
“梅大人,不瞒你说,我也是觉得奇了怪了。”崔云沉吟道,“怎么说呢,崔平他在凉州的时候,是很不爱学习的,他是那种宁愿在泥地里打滚,也不肯在书桌前坐满一刻钟的孩子。没曾想,自打进了学堂,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学业突飞猛进不说,还不爱出去玩了。我看他这个样子,觉得他大概是喜欢去学堂的吧,于是便没有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