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咳了一声。
阿斗回过神,道:“还有,得风寒卧床那段时日,我又梦见娘了。”
不待关云长询问,阿斗已一五一十道:“娘亲说,这次爹爹入川,可告大捷,想必不再回荆州;她生在沛城,后辗转葬在南郡,未目睹爹成就大业便去了。要把灵枢迁去成都,只怕还需一段时日,顾念当年师父救命之恩……”
阿斗握关羽的手掌,盯着关羽青龙袍,缓缓道:“大家都走了,剩她一人孤零零呆在南郡,想请师父为她守几个月墓,陪到来年入春时,再去不迟。”
庭中一片死寂,阿斗说完这句话,不敢看赵云,只把侧脸贴在关羽胸膛上,淡淡道:“二叔要坐镇荆州,自然是无暇天天去陪着的……”说话间揉了揉眼,笑道:“阿斗不懂,听二叔打算罢了。”
许久后,赵云斩钉截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既是如此,云将镇守南郡。”便转身离去,竟是再无商酌余地。
秋末,旷野中满是铁丝般的锈草,随风零散滚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离城。
马车中,阿斗半躺在长椅上,背脊倚着姜维,一脚斜斜架于窗沿,随着行路颠簸身体摇晃,望着漫天败落秋色出神,许久道:“你说我这么算计师父,会不会太伤他的心了。”
姜维腾出一只手,侧过身搂着阿斗,道:“你有你的打算,先生不也想让他留守么?”
阿斗忍不住道:“我对不起师父。”
直到此时,他仍说不清自己做的事是对是错,万一东吴那日来攻,连着赵云也战死,自己又该怎么办?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个寒颤。
姜维微笑道:“别想了,师父不会生气的。”
“得洛”马蹄声渐近,阿斗坐起身来,疑道:“怎的又有马车入城?”
姜维茫然俯到阿斗身旁,两人只见官道上数辆马车与自己一行人擦过,却是入城。
“洛阳的车?”姜维蹙眉道:“什么人从洛阳来了?你看!”
阿斗循姜维所指望去,只见对面马车窗帘下,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都是吸了口气。
青葱般的手指随意搭在窗沿前,手背洁白无暇,腕上戴着一只晶莹通透的镯子,肌肤吹弹可破,纵是远远一瞥,只觉令人砰然心跳,手尚如此,那女人该有多美?
姜维与阿斗面面相觑,均是一头雾水,那是曹操派来的使者?女人?与关羽有什么关系?
姜维吞了下口水,道:“是个大美人。”
阿斗嘲道:“你小子长的跟个女人似的,也喜欢美人?”一时兴起,使劲挠姜维的肋下,俩人闹成一团,姜维讨饶片刻,阿斗仍不松手,姜维猛地一挣,反把阿斗扳了过来。
刘禅成日不是翘课就是走神,怎比得上勤奋学武的姜维?没几下便被姜维制住,姜维笑道:“小爷是男人,你才像女人……”说着把阿斗按住,对视时,俩人脸上均是泛起红晕,阿斗忽勾了勾手指,道:“来,凑近点儿。”
姜维讪讪看了片刻,闭了眼,阿斗手肘撑起些许,二人薄唇轻轻相触,便吻了起来。
汉代男风时盛时衰,十分普遍;三国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更题诗咏诵龙阳安陵之事,可见当时社会原不禁男风,公子侍卫,太子伴读,常传旖旎之事;少年间行鱼水之欢,得那一朝愉乐,过后各自成人,娶妻生子,本是寻常,相传曹植与杨修亦有断袖情谊。
阿斗与姜维都是半大男人,终日彼此陪伴,正满心春意无处发泄,吻得片刻,气喘吁吁,上衣扯得凌乱,阿斗“嗯”了一声,全身舒畅无比,随手乱揉,正要去摸姜维身下时,却听马车外有何物敲了敲车壁。
姜维忙从阿斗身上起来,探头到窗边,道:“马超将军?”
阿斗暗骂一句,整了衣领,凑上前,一手搂着姜维的腰,另一手接过递来的长剑。眼望骑马之人,正是数日前,自己在军机处花园中见的那名年轻武将,原来他就是马超。
姜维惊呼一声,道:“这是师父的佩剑!”
阿斗手掌抚过剑鞘,上刻“青虹”二字,想起青虹宝剑正是赵子龙神兵,那日赵云领了留守之责便离去,自己想去拜别,却遍寻不得,只似有意躲着自己。入川后不知何日再见,心中惆怅,却无可奈何。
马超大声道:“虎威将军有言,着超转告小主公!”
“兵者不祥之器,望小主公不可擅动刀兵。”
“须谨记,勿乱启杀戮之事;更须谨记,勿惧杀戮。子龙无法日夕守护小主公身旁,以青虹剑相随;青虹出鞘,饮人颈血,乃是子龙所杀,与小主公无关!”
“一切血灾业报,均由子龙代主消受,愿小主公此去,一路平安!”
马超说完,眼望姜维与刘禅,目光中满是鄙夷之色,一催马匹,离了车旁,唯余阿斗握着那青虹宝剑,久久说不出话来。
“把窗帘放下,有点冷。”阿斗叹了口气,抱着剑转身,朝姜维道。
姜维却笑道:“等等!你看那是谁?!”
阿斗忽觉厌烦,道:“管他是谁。”
姜维转身拉着阿斗的手,把他死拽了过来,阿斗无奈只得再凑到窗边,愣住了。
枯草漫山遍野,绵延不绝,直铺到天幕下,与那灰黄天光同成一色,草坡上站着的伟岸身影,一袭武士白袍长襟在劲风中飘扬。
赵云身型如秋风中孤倔白桦,孑然而立。
阿斗这辈子,唯一的保护神在山坡上默默站着,目送自己离开他的怀抱,去迎接未来无穷无尽的挑战。
“我很快就回来找你,师父,你千万别出事。”阿斗喃喃道。
阿斗眼角微湿,心酸难耐,吸了口气,扯着嗓子,猛喊道:“师父--!我爱你--!”
这不伦不类的表白引得姜维捧腹,片刻后,姜维也学着阿斗,大叫道:“师父--!我爱你!”
赵云忍俊不禁,伸出两指,触于眉心,朝外一挥。
继而转身纵跃,白影如天际苍鹰,消失在秋暮之中。
第8章 大俗大雅
成都城外堆起遍地粮垛,马车在金黄小山中穿行,川中一派丰衣足食之像,人民安居乐业,与千里之外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的关东,汉中大相径庭,川渝之地竟似这乱世中的一处桃源。
车到城门,一行人以阿斗居首,不敢乱了主臣之序,依次下车,阿斗不由得唏嘘道:“老爸真是选对了基地,这下要炸洛阳炸建业都没问题了。”
再放眼望去,那城门处站着一人,却是庞统。
阿斗见庞统无恙,欣喜不胜,叫了声“庞先生!”
“成都政事繁忙,何以亲身来迎?”诸葛亮清朗之声笑道。
庞统笑答道:“非亲身来迎,不得表统感恩之心!”旋即撩起前襟,朝刘禅便跪了下去,阿斗忙上前去扶,庞统却不为所动,又恭敬磕了个头。
荆州众面面相觑,不知庞统为何行此大礼,再望阿斗的目光时,顿时收了几分轻视之意。阿斗笑吟吟地把庞统扶起,二人小声交谈几句,庞统塞过一张纸条,阿斗心照把它收进怀中,众人换了骏马,朝城中不疾不缓驰去。
成都平原地势平坦,大道纵四路,横四路,井字型划据全城,古称“天府之国”。成都府便赫然占据了城中心,市井繁华,农产,冶铁业俱是发达,蜀绣更是天下闻名。见此城锦荣昌盛,随行荆州武将均眉飞色舞,跟着刘备辗转流浪多年,终于有了一块安定乐土,怎不令人心怀大畅?
府前刘备等候已久,众将抱拳参拜。
阿斗装出忐忑模样,怯怯叫了声“爹”,心中却是手舞足蹈,等着看好戏。便宜老爸啊便宜老爸,你搬了个漂亮的新家,打了个胜仗;家里老婆却跑了,我看你这回要哭还是要笑。是先笑后哭呢,还是先哭后笑?
孰料刘备只是朝阿斗招了招手,让他到身前,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叹道:“幸亏倩儿在天之灵庇佑,为我汉室留了一点香火。”
阿斗不禁动容,刘备竟是全不顾孙尚香出走之事!看来诸葛亮那碗药,说不定也有刘备的意思,想到此处,心中打了个颤,刘备又温言道:“我为你打下的基业如何?”
这是试探?若是原本的阿斗,该如何回答?
阿斗一脸茫然,拉着刘备的手,正要回答,庞统却咳了一声,笑道:“小主公旅途劳顿,坐了这许久车,想是累了。”
刘备呵呵一笑,眯起的双目中眼色如刀,只是一现,旋又隐去,拍了拍刘禅的头,把诸葛亮,庞统等人让进府内,却打发刘禅前去歇下,不提。
成都口音与荆楚一带大是迥异,家中侍婢没跟来,身旁仅一个姜维,阿斗反而有点想念荆州府内下人。
新家侍女长得俱是漂亮,脾气也泼辣,偶有大声叽呱,那话阿斗与姜维却全然不懂,直有种把鸡丢到鸭窝里的恐惧感,亦不吩咐人伺候了,两人便自己收拾行李。侍婢们有的掩嘴偷笑,有的小声议论这两名清秀少年,这下令他们更是不自在,片刻后姜维出去搬书,阿斗便怔怔在榻上坐着。
姜维回来时,手中却多了两张条子。
“这啥?”阿斗挥手示意侍婢出去,展开纸条。
姜维茫然答道:“这张是军师给的,这张是法先生给的。”
“法先生?”阿斗疑道,忽想起入城时庞统也给了自己一张条,遂把三张摊开,并排铺着。
庞统的纸条:“青城殿前车马碌,都江堰中白水浑;蚕从千丝绕指过,蜀地锦芳万古存。”
阿斗莞尔道:“庞先生怎的写了首打油诗。”蚕从王,蜀锦的典故他是懂的,看了半天,看不出蹊跷,又看诸葛亮那张,道:“山河……吞……这字怎么念……我靠,先生老写生僻字干嘛!”随手便揉了,扔到一旁。
姜维拾起来笑道:“先生的也是诗。”一面推道:“我不懂,都给你的,你自己看着办。”
阿斗又取另一张纸,字体娟秀,极似女子手书,嘲道:“法先生?法正?这字倒漂亮。”
法正递的条子却是一首中规中矩的描景诗。阿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把诸葛亮的扔了,不解其意,只得作罢。诸葛亮、庞统、法正,这三名蜀国最有名的谋士都给自己递了诗,有何用意?
直到十天后,江东派来使节,刘备设席接风时,阿斗才知道,这三首诗是干嘛用的。
高智商谋士果然从不浪费时间,做那无意义的事,可惜诸葛亮的诗被他拿去擦墨笔;庞统的诗被拿去引火烧秋叶,烤地瓜;法正的诗则被拿去垫了茶杯。
来使以虞翻居首,又有吕范数人,俱出身江东望族。
刘备取了益州,孙权自遣人道贺,其中曲折按下不提,先说席间主客把酒,虞翻一再以言语试探刘备政见,并旁敲侧击,只避开诸葛亮庞统。
虞翻年岁本高,又身为客,言语中提及借荆州一事,便颇有微词,刘备身边谋士虽有不忿,亦奈何不得。
阿斗坐在马超背后,与姜维二人叽叽咕咕,分那酱肘子分得乐不可支,忽听刘备提到自己,心中便打了个突。再认真听去,说的却是荆州一事。
“……玄德公如今在位,可保荆州风调雨顺,稻香鱼肥;然而他日之事,却难下定论。”
刘备诚恳答道:“备常言传身教,行政当以万民为命,公嗣虽小,却也知得人心者得天下之理。”
虞翻却哈哈一笑,答:“都道刘景生之子若豚犬,只怕……”
那话说得极是不客气,借刘表的两名废物儿子来影射刘备之子刘禅,阿斗还未制止,姜维便冷冷哼了一声。
虞翻终于觑到时机,莞尔道:“席后那一表人才的少年郎,可是刘公嗣?”
不待阿斗应声,虞翻又嘲道:“我江东能人寥寥,然观孟德之子--曹子建却是出口成章,文思惊世。诸葛先生上次来江东,辩才无碍,大家都是领教了的。须知长江后浪推前浪,有此名师,公嗣却又如何?”
阿斗此刻想挥起青虹剑,捅个对穿的人不是虞翻,而是诸葛亮。
再给自己活两辈子,估摸着也不够给曹植塞牙缝的;诸葛亮舌战群儒,跟你们结了梁子,不敢寻师父晦气,就来找徒弟麻烦,这算啥?还搬曹子建上来和刘禅比,唯恐自己丢脸丢得不到家么?
诸葛亮一笑道:“既是如此,虞都尉随指个题目,让公嗣吟几句便是。孔明虽所学浅薄,教导之责却须臾不敢忘。”
阿斗无可奈何,只得起身立于殿中,浑身只觉如芒在背;庞统,法正,诸葛亮三士俱眼望刘禅,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选择背谁的诗,同时也代表着自己的立场,是倾向于刘备旧部、荆州士人、还是益州望族?
虞翻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戏谑道:“既取益州,便以蜀为题如何?”
这下阿斗油然生起钦佩之情,三张纸条竟是全部点中正题!
阿斗撩起袖子,擦了擦油光贼亮的一张嘴,笑着扫了殿上一眼。
唇绛红,眉凝墨,星眸朗目,好一副翩翩文材公子佳容!虽是竭力装出痞子模样,那眼中却蕴有灵气跃动,隐隐切合了造化灵秀之意。
“公嗣曾在荆州城遇过一名隐士,乃是前朝得道高人。”阿斗懒洋洋道:“其诗颇有……”
虞翻不待阿斗说完,便讽道:“隐士?荆州城内一无名川大山,二无深潭老林,何来高人隐士之说?该不会是被那市侩小人……”
阿斗翻了翻白眼,反唇相讥道:“虞都尉此言差异,须知小隐隐于山林,大隐隐于市;五岳总共就这么点地方,若高人们都挤在一处,不掉价么?还是方便随时互相踢馆子?”
虞翻本想出言奚落,不料阿斗一张嘴竟是与诸葛亮同样犀利,不敢再小觑,遂缄默不语。
、只听阿斗道:“阿斗曾有幸伺候这名前辈润笔磨墨,见其作诗一首,借花献佛,让虞都尉见笑了。”
阿斗忽地怒喝道:“噫吁嚱!”
“……”
先前还满脸惫懒模样,下一刻便如疯子般中气十足爆喝,虞翻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把酒尽数泼了一身。
刘备睁大双眼,嘴角抽搐,不敢相信般地看着阿斗,只求这场闹剧快点结束,想令他滚回去继续啃肘子,却被诸葛亮使了个眼色阻住。
闹剧的始作俑者却闭着双眼,站在殿中央,沉默了许久,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微笑,直令刘备按捺不住,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时,阿斗方开口道:“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从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阿斗睁开双眼,双眼直视刘备,继而一口气诵道:“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听到此处,场内众人不约而同心头一凛,坐直了身体,诸葛亮转头望向庞统,只见庞统亦是一脸茫然。
李白之诗何等精妙?此刻纵是由一名少年郎诵出,未入声情并茂之境,然而光听那词句,亦令人有回肠荡气之感,阿斗一路背到“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倏然停了下来。
半晌后,阿斗嘲道:“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说毕又向虞翻,吕范等江东来使露出一丝嘲讽神色。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阿斗喃喃道,笼了袖子,垂头立于殿前。殿中落针可闻,虞翻瞪着双眼,浑忘了置词。
庞统打破了这宁静,道:“较曹孟德之子何如?”
只听虞翻吸了口气,实在无法相信这诗是阿斗作的,事实上当然也不是他自己作的,然而剽窃狂事先言明,取自高人手书,真真假假,谁能分辨?虚虚实实,你能奈何?别说事先请人抓刀做好,纵是诸葛亮作诗,亦决计无此深厚功力;再者,有这般才华的诗人会愿意给一个废物当枪手?
阿斗忽地一笑,侧着头,道:“公嗣自然不及子建,再给大家讲个笑话罢。”
“话说曹操有天遇了蒋干,便问候道:‘干,令堂好吗。’”
“蒋干答道:‘家母很好,操,令尊令堂呢?’”
“没了,这个才是我自己想的。”阿斗嘿嘿一笑,转身回席,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们想说,娘当初怎不把我一并扔进井里。”
三秒后,主桌上,张飞方爆出一阵轰雷般的大笑,庞统,诸葛亮,法正,马超,刘备诸人俱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