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梦?”
“梦中有个地方,叫雒城,城周有许多冤鬼,尖叫声把我吓得一背冷汗。”
“唔,雒城恐有刀兵之灾。”
“阿斗从雒城走出,到处都是白雾,大河滚滚流过远处。”
“唔,十里阴曹路漫漫,阴司路上,景色又如何?”
“忘了,雾气一散……见一块石碑,被断箭密密麻麻掩住,阿斗好奇,把碑外折箭撇开,看到碑上写着三个大字,识不全,连猜带蒙,好像是……落、凤、坡。”
庞统倏然坐直身子,睁大双眼,盯着阿斗,阿斗却笑吟吟地捧了那马甲,躬身道:“这是我亲手为庞先生制的内甲,还请先生出军时穿在袍里,别让阿斗提心吊胆。”
终于解决要紧事,庞统穿不穿那马甲,阿斗倒不如何担忧,谋士看似狂傲,却最怕死,且十分相信天命,不然何来“气数”一说?离了凤雏居,阿斗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府去,只不知姜维怎样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暗自祈求,别因为帮自己出气挨板子才好。
孰料浑身大汗跑回军机处,只见诸葛亮书房大门紧闭,庭中横着一条丈余黑石,撩起裤脚,跪在院中,双膝贴在黑石上的不是姜维又是谁?!
“先生呢?”阿斗一看险些肺也气炸,上前便去拉姜维,姜维跪着的正是行军用的磨刀石,那石上沙砾点点,姜维膝盖抵着这粗砺物,已泛红肿,艳阳高照,所跪之地湿了一大滩。全身衣裤更被汗浸得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姜维本被晒得昏昏沉沉,见阿斗回来,有了精神,忙道:“庞先生没难为你罢。”
“先生!”阿斗朝那紧闭木门叫道,便要上前踹门,却被姜维一把拉住,道:“先生不在!议事去了。”
阿斗气不打一处来,恨道:“不是说被骂几句就完事了么?”
姜维道:“我也不知,先生今日火气很大,罚我跪到酉时,平时从不会这样的。”
阿斗无奈,被姜维扯着衣袖,一挣便会令跪在地上的姜维磨破皮,只得回转,姜维方松了手,讪讪道:“你回房去,回去,别中暑。”
阿斗骂道:“奶奶的。”不理姜维,径自卷起裤腿,朝那磨刀石上一跪,杵在那儿便不动了。
姜维软硬兼施,阿斗只是横眉以对,不说半句话,姜维只好由得他。跪了不到半个时辰,阿斗只觉膝头如同万针乱贯一般的难耐,两腿又酸又麻,烈日照得脑中嗡嗡作响,面前有虚蝇飞来飞去,怕撑不住晕倒,只得强打精神道:“嘿,这刑罚也不知哪个混账东西想的。”
姜维同情道:“方才我也是,刚跪下痛得很,过一会儿便好了。”
过了一会,阿斗果然觉得膝上疼痛渐消,两腿像木桩似的没了知觉。见姜维东摇西晃,忙微微侧过身,把他扛住,俩少年肩膀互抵,斜斜靠在一处。随口扯着闲话,苦中作乐,倒也不甚无聊。
阿斗早把诸葛亮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听得姜维浑身恶寒,阿斗又道:“你说,打翻个药碗,姨娘不喝那药就死了?犯得着发这么大火,军师是更年期还是怎么的……”
姜维灵机一动,笑道:“是我傻了,该让主母先喝药,喝完再绊那侍女,这样八成不会挨罚。下回得等送完药,出房时再整她。”
阿斗笑道:“对,军师定是气那碗……”
不知为何,心里忽生一念,阿斗打住话头,转头看了姜维一眼,道:“先生为什么要亲手熬药,再让人送去,不让姨娘自己……”
姜维目中颇有惧色,似与阿斗想到同一件事上,失声道:“公嗣,你想多了,主母身体不是好好的么?”
阿斗忙打了个“嘘”的手势,蹙眉低声道:“姨娘生不出小孩,会不会就是军师弄的鬼?”俩少年想到此处,头上烈阳炽热,浑身却如坠冰窟般地打了个寒颤。均是约好般的不敢再提这事。
早饭是在孙尚香处吃的,午饭未吃便来罚跪,挨罚的正主儿还没倒,陪跪的却要倒了。阿斗实在扛不住,见姜维闭着眼,便垂手动了动,把袖子垫进膝下,再转头偷瞥姜维时,只见他嘴角微翘。
“笑什么。”
“没笑什么。”姜维把头侧过来,蹭了蹭阿斗额角,道:“你别跪了,起来罢,待会咱俩都倒了,谁背我们回家。”
阿斗一想也是,看诸葛亮那样一时半会回不来,军机处今天定不会有人,若跪完都走不动,说不定都得在这躺到明天早上,自己不能再跪,才能把姜维背回家去。
阿斗手足并用,转了个身,咬牙坐在磨刀石上,揉了揉腿,膝下已是红肿,道:“我人不跪,心陪你跪。”
姜维更是好笑,点了点头,二人一同望向那院中日冕,已近酉时。
许久后,姜维忽道:“我以后当你的将军,为你披甲征战。只要你高兴,赢了,我不要封赏;输了,我战死沙场。”
阿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片刻后方答道:“像我爹和二叔,三叔,军师,师父他们那样。”
姜维“嗯”了一声,不再出言。
这一刻,阿斗隐隐觉得,自己那个大耳朵长臂猿老爸,其实还是很有点本事的。
第5章 丹青绘卷
公元二一一年,刘备亲自率军,发兵汉中,取道益州。
大战前夕风声鹤唳,城内却是传报奔马处处,火把满街夜不眠,军需用品源源出城,于城外装车,粮草从四面八方运来,聚于平原外。
城门处搭起誓师高台,油盆烈火映红半边夜暮。
刘禅背着姜维,两名少年郎穿过长街,回了赵云住处。赵云不知去了何处,料想这时间不论留守还是随军,交接预备之事均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再顾他们。
阿斗推门进屋,背过身,让姜维坐在榻上,看姜维肿得发红的膝盖,姜维问道:“你肚子饿不?师父不在家,晚饭还没着落呢。”
阿斗耸了耸肩,转身去打了盆水,蹲在地上帮姜维洗脚,清水浇上膝头,冰凉沁骨,姜维舒了口气。
阿斗为他洗完脚,童心忽起,重重捏着姜维脚踝,那处本是个穴位,姜维吃不住酸,失声道:“停!”使力挣扎,便把水溅了他满身,当即二人扭来扭去,笑成一团,阿斗方正色道:“我去买点吃的,师父有留钱么?”
出了外间,听姜维在内间道;“红桌小木屉里。”
阿斗随手拉开木屉,见屉中孤零零躺着一枚铜板,“啪”地一声把屉摔上,弯腰去拉下面把手,道:“第几层?”边拉风箱般把抽屉开来开去,最后一层只有一块大理石镇纸,压着一张薄宣。
内间答道:“第一层便是,别的没了。莫乱翻师父东西,否则等他回来,仔细你的皮……”
阿斗笑着展开宣纸,纸上以水墨绘着一个女人背影,浓墨氲得满纸均是冬气,那女子身穿一袭素衣,袍带直拖到地,与满地皑皑白雪同成一色,一根梅枝挽起满头青丝,高雅出尘之气尽显无余。
“画功不错。”阿斗道:“师父的老婆还是情人?”
姜维笑道:“不知,上回我偷看一眼,便挨了十板子。”
阿斗撇嘴道:“说不定转过脸来就是个对眼儿!”姜维发出一阵爆笑,阿斗径取了赵云留在抽屉里的铜板,心生难过,小声道:“师父存款就这么点,真不会理财……”
阿斗把赵云的全副家当--大钱一枚在手里抛来抛去,出门右拐,买了两个烧饼,烧饼里破开两半,夹着红油腊肉,烧饼摊边有腌制泡菜,供买家取了配饼。阿斗把烧饼用油纸一包,又取过盛泡菜的海碗,兜起衣襟,不由分说就朝里倒了半碗。
“怎么。”阿斗见那烧饼摊老板与数名顾客均瞪着自己,便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心中不忿,又道:“泡菜值几个钱,老子是荆州城太子爷!”
“……”
籍着昏黄夜火,顾客与老板终于认出,那抢了半海碗泡菜,扬长而去的正是荆州牧独子……顿时呼啦啦晕了一大片。
夜间阿斗姜维二人吃一口烧饼,就两三口泡菜,只吃得嗓子咸涩,喉渴无比,又各灌了两大瓢水。阿斗也不回州牧府去了,便在姜维旁边睡下。跪了一天,均是疲惫,阿斗拉过姜维手臂,枕在身下,互相抱着便入睡。
梦里,那水墨画女子背影朦胧,阿斗总觉得她与自己关系极近,然而中间终究隔了一层,似是笼着一层轻纱,想伸手去触,却摸不着半分。
“她是谁?感觉倒挺亲近的。”
阿斗又看到这幅画了,却是半个月后的清晨,在孙尚香房中。几是一样的泼墨技法,那画裱着金边,悬在极不起眼的角墙上。
孙尚香还未起床,侍婢把一坛蜜封好口,放在桌面,这是小主公大清早过来索要,欲带回去给姜维调蜜水喝的。
“信?”阿斗朝桌上看了一眼,一封锦青薄笺安静躺着。
侍婢小声道:“江东送来的家信。”
阿斗点了点头,见那侍女眼中颇有惧色,便不再问,转头端详那画,他不急着回去了。少顷孙尚香洗漱完毕,打了个呵欠,盈盈坐到桌旁,慵懒一笑道:“阿斗想娘了?这月家信早来了十天?”
阿斗只道“娘”是孙尚香自称,遂回头笑道:“想姨娘这儿好吃的来了。”
孙尚香嗔道:“别在你娘画像下站着了,待会又眼红红的,过来。”
阿斗失声道:“什么?她是我亲娘?是甘夫人?”
孙尚香怔在当场,阿斗顿时觉得这一问大是不妥,忙笑着拿话来岔,道:“不不,我是说,我都忘记我娘长啥样了。起得早脑子没昏完……”
孙尚香叹了口气,道:“过来罢。”阿斗踱了过去,忍不住又蹙眉问:“我娘长得如何,好看么?”
孙尚香只道阿斗傻气发作,让他坐下,玉手揉了揉阿斗头发,笑道:“你娘不好看,怎地生出你这瓷人来?照照镜子,这眉清目秀的小美男胚子不就与你娘似了个八九分……”孙尚香见阿斗魂不守舍,怕勾起他怀母悲伤,道:“来,姨娘给你念念,看东吴有啥好玩事儿,别再想那画了。”
阿斗注意力浑不在孙尚香的家信上,无数场景呈于脑海中:甘夫人曾是三国著名的美女,当年赵云如何单骑匹马,突破十万曹军防线,回头搭救甘夫人与糜夫人,糜夫人跳井,甘夫人却被赵云拦住。甘夫人是三国时代著名的美女,英雄救美,赵云如何力阻她寻死,如何劝慰,如何担保……
是“子龙奉主公之命前来搭救夫人,纵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不让夫人受半点伤害,求夫人万勿轻生。”
还是“人谁无死?”又或是彼此凝视,简单一句话:“子龙绝不会败,夫人请把性命托付于我。”
然而千言万语,终化成一道枷,六个锁;朋友妻,不可欺。
原来这许多年,赵云一直把倾慕藏在心里,是在长坂坡救主时爱上甘夫人的,还是在投奔刘备时,便对她一见钟情,却从无半分表露?
赵云自来到刘备麾下,便坚持不再娶,料想已是在赤壁之战以前。
过了数载,甘夫人身染重病,魂归离恨天,赵云每天对着容貌颇似甘夫人的小徒弟,那又是怎样一种折磨?
抛妻弃子,狼狈奔逃的刘备;力敌万军,重情重义的赵云……阿斗的思维便似脱缰马匹,再听不到孙尚香的哭声,喊声。
许久后一房侍女忙碌,阿斗方回过神来,孙尚香早已一阵风似地出了门,他朝桌上摊开的家信扫了一眼,只见白纸上触目惊心的一句。
“母亲病重,恐不久长,速归。”
“姨娘!”阿斗忙追了出房。
接孙尚香之人恐怕只等在二门外,一见主母出来,牵过备好马匹,上马绝尘而去。
一骑奔马,匆匆到了码头,阿斗翻身下马,疾步奔向远处一艘中型帆船,帆船停于江面,远处晨波粼粼,极目所望,江水与天齐。万里晴空下,那船似早有预备,船上跳板未收,帆扯了近半,唯有一带刀兵士与孙尚香并肩垂头说着什么,把她带上船去。
还来得及,阿斗吸了口气,喊道“姨娘!”脚下不停,二人离得甚远,孙尚香已低头进了船舱,兵士却听到阿斗所唤,手按刀柄,转过身来。
那小兵一脸蛮横之相,目露凶光;压低了声音道:“何人斗胆?”
阿斗冷笑道:“你分明听到我唤她才转的身,既听到了,怎会不知我是谁?!这是荆州,非是你江东地盘,好胆!”
阿斗有意把事闹大,码头上数名船工纷纷转头侧目,声音传到船舱内,孙尚香道:“周善不得无礼!阿斗,你且过来,先别开船。”
小兵正是已故孙策麾下周善,曾是名擅偷鸡摸狗,拦路打劫的水匪。见其面有豫色,忽地似想到了什么,侧身让出跳板,道:“周善不知,冲撞了小主公,小主公请。”
阿斗冷笑道:“好个悍奴,只怕我上了船,你把帆扯了……”
“阿斗,你连姨娘也信不过?”
阿斗只得探身进了船舱。
阿斗见孙尚香双眼微红,怔怔坐在椅上,身旁只有一名江东来的女侍伺候,遂道:“你出去。”
侍婢低头告退,出舱时又把帘子盖了个严实,船随着江面波涛微微起伏,阿斗只道:“姨娘,你这次去江东,就再也别回来了。”
孙尚香先是一楞,声音干涩,道:“你说什么?”
阿斗并不提诸葛亮熬药之事,只道:“我爹在乱军中能弃了我两位娘亲径自逃跑,这种男子,你背井离乡嫁过来,又有何益?阿斗跟姨娘在这荆州府里俱是一般地遭人白眼,受人冷落……别哭!”
见孙尚香眼泪滚滚而落,显是被自己说中心事,阿斗忙伸手去拭,道:“你回江东去,等阿斗当了皇帝,再去接你回家。”
孙尚香哽咽道:“阿斗,你长大了,只有你明白姨娘心思,不枉姨娘疼你。”
须知孙尚香远嫁荆州,身边只有数名侍婢,刘备麾下武将,诸葛亮等谋士对其毫不尊重,只把她看作一颗政治交易婚姻中的棋子,甘糜二夫人失陷敌阵,赵云尚且浴血去救,却敢于顶撞孙尚香,可见从未有人真正把她当成主母过。
幼年阿斗呆呆傻傻,几与孙尚香受到一般看待,孙尚香无子,对这孩童倍加关切,二人确是同病相怜。
阿斗双臂抱着孙尚香,在她颊上轻轻吻了吻,道:“姨娘,保重。”
那江上水鸟鸣叫传来,孙尚香悲戚稍解,道:“你回去,好好与军师分说,姨娘也是身不由己。军师政事缠身,还悉心为姨娘熬药看病,姨娘很是感激,这恩情,只有来日图报了。”
阿斗嗯了一声,看着孙尚香发红的双眼,孙尚香叹了口气,道:“水鸟哺育幼儿,临到老时,父母病重,儿女连喂上一口粥食都这样难。”
“阿斗,有朝一日你有了子嗣,不要让他像我这样苦。”孙尚香凄然一笑,道:“姨娘在江东等你,姨娘走了,你千万得好好照顾自己。”
阿斗忍着鼻内的酸楚,不再说话,再开口,定是哭腔。他撩开舱帘,却停了脚步,一拳握得紧紧的,咬牙吸了口气。
那船竟是在他与孙尚香诀别之时,离了河岸,扯满了帆,顺流朝吴地驰去。
阿斗眼望已成了小黑点的荆州,气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第6章 银龙横江
阿斗走到船舷旁,双手微微发抖,一再告诉自己要镇静;眼望周善时,那悍奴却不见踪影,整艘船上,侍婢已退了个干净。
潜心思索片刻,阿斗想到,诸葛亮早间会派人送药,不见了孙尚香,荆州府内此刻应乱成一团,暗骂自己草率追来时,又苦笑终得倚仗这绝世军师。
他站在船头,只看那万里滔滔江水,无人敢来扰,不见小主公大发雷霆,颇出下人们意料。
许久后,阿斗嘴角微翘,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也罢,正好与姨娘多聚片刻。”转身时,却见周善守在舱口前。
周善冷冷道:“郡主已歇下,还请小主公在甲板上看看风景。”
阿斗登时便知这厮定奉孙权之命,使了什么手段软禁住孙尚香,冷冷打量其面容,嘲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看那江上谁来了?”说毕随手一指。
周善心头一凛,顺阿斗所指望去,冷不防脸上已“啪”地挨了个清脆耳光,中了刘禅之计,当即大怒,阿斗料定这奴才不敢冒犯自己,甩手激道:“痛唷,脸皮这么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