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插了一句,“还有西王母,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几乎像块石头。”
我点了点头,若是陷入纯意识状态,对外界的一切确实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而如今想想,我们能等到他偶然清醒的那一刻,简直如同神迹。
瞎子突然冒出来一句:“时间只是人的幻觉。”我们齐齐抬头看他,结果他笑着说,“不是我,这是爱因斯坦说的。”
“你还知道爱因斯坦?”
“我还去过爱因斯坦故居,”他皮笑肉不笑的,“写出相对论的地方。”
小哥曾对瞎子有一句评价,说其人“深不可测”,我盯着面前人的墨镜,喃喃的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难得面色严肃起来,咳了一声才说:“好人。”
我在失去原本记忆之后也是上过大学的,但确没有参加过高考的印象,当然我也很难想像自己和一群十几岁的高中生坐在一起念书备考的情形。那不过是一所三流大学,我还是走读,每日回三叔家住,稀里糊涂就混了四年。
但基础理论我还是知道些皮毛的,真实的宇宙时空是多维的,时间与空间相互依存,没有绝对独立的空间与时间。按照这个说法,那么佛经中欲界天人皆有天眼天耳,能见过去,知未来,来无所来,去无所去,这种情形用四维空间便很好解释了。
人界处于三维,而天界是四维,其上还有更高维度的可能性,如来非过去佛,非未来佛,那便已经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维,不受时间的束缚与限制,依然还是相对论的思想。《金刚经》上有句著名的揭语’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若是按照禅宗的解释大概又是色既是空空既是色那一套,但若是代入相对论?
我问了一句,小哥一语中的。
“任何关于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观念都是虚幻的,不存在即是不可得。”
他说话的表情庄严,甚至有些凝重,瞎子也敛了笑意,那一刻桌上的气氛无比学术肃穆。而这只不过是太平常的一个夜晚,宏观的宇宙与现下琐碎的人生纠结于一处,换了个角度再看,世界竟是如此盛大的铺陈与眼前,我从心底生出些隐秘的希望,或许真的有希望。
但是不可说,我们三人默默对视良久,我的手甚至有些颤抖。
我只有一个愿望。留住他。
留住他们。
“所以,”瞎子深吸了口气,屈指在桌上敲了敲。
“我有一个计划。”
第66章
我满怀希望的等他说出点建设性的意见,结果他的计划居然只是去秦岭大墓里再找找线索。这想法甫一出口我和小哥的脸色皆是一变。瞎子哭笑不得的说,你俩果然是两口子。
我说,你这个计划简直是狗急了跳墙,且不说根本没用,就算有用,像我一样一睡不知道多久,万一我等到死你俩还不醒呢?我知道小哥最听不得这个,但这是事实,无从避讳。但也并不敢转脸去看他的表情。
瞎子抱臂一脸冷笑的看着我,说,“那你说怎么办。”
我看着天花板不理他,结果小哥开口了,“其实……”
“我从墓里带出来一件东西。”
我猛的扭头看他,瞎子甚至隔着桌子站了起来,“什么?”我们异口同声的问。
小哥摇了摇头,“放在解老板那里了。上次的时候。”
小花进门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了,他是被我从被窝中硬拽起来的,起床气一直攒到看见我才发出来,脸色铁青的一言不发往屋里走,在看见瞎子后明显愣了愣。
我来不及看他俩寒暄,直接伸手要东西。小花狠狠瞪了我一眼,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个暗红色的锦囊拍到我手上,恨道:“赶紧拿走。”
我一边抽绳子一边说,“你还别生气,谁让你接了这活。”小花整个人陷进沙发里,眼睛又闭上了,说,“以后私房钱另找地方藏,老子不管了。”
小哥难得被挤兑一次,惹的瞎子又笑了半天。
锦囊里倒出了一条小小的铜鱼。
样子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但在鱼眼睛上方有两条突起,卷尾成蛇状,而鱼身刻满复杂纹路,大略看过去像是饕餮纹。我捏在手中颠了颠,又递给瞎子。
小哥说了一句,这鱼刚拿出来的时候是金色的。
这下连小花都一脸震惊的望向他,瞎子嘀咕了一句,开什么玩笑。
小花问,“我仔细看过上面的纹饰,像是商早期,你到底什么时候拿出来的。”
小哥想了想,说是建隆四年。
事情变的有些不寻常了。建隆是宋太祖年号,而商朝世系年代至今尚无定论,间隔近两千年,如何能保持青铜器本色不变?又或者,这是另一种状态的永生方式?
见我们都看着他,小哥又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毕竟在墓里……”他顿了顿,看我一眼,才说,“毕竟当时我和吴邪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我醒过来的时候手里就捏着这条鱼,那时确实是金色。”
瞎子看了我一眼,我有些心虚的别过了脸。只听见他说,这倒是有点意思,这上面的纹路又有什么意思?是问小花。
小花捏了捏眉心,接过铜鱼又看了一眼,说:“我也只能看个大概,这东西在我这也没放多久,不过……”他朝我指了指,“你可以去问下你三叔。”
出乎意料的,我们第二天把铜鱼拿出来的时候,吴三省并没有很吃惊的样子。瞥了一眼反而先问,“你们这东西从哪来的?”
我说是小哥从墓里带出来的。
果然他说,“那还真是有缘分,我见过一枚一样的。你们以为这是什么?”
我们面面相觑,瞎子说,“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来问问您老。”他将后两个字咬的很重,果然吴三省脸色有些回暖,说:“不过我的给老二了,他就爱研究这些东西,我前两年回家倒是听他说过两句。”
“古话讲’河出图,洛出书‘,河图在后期演化出了太极图案,像是首尾相交的两条鱼,而在先10 秦时期,河图应该是一条卷尾的蛇。”他将鱼身转了过来,露出平坦的鱼腹,指了指上面的花纹,又说:“还有这下面的纹路,并非是饕餮。你们看这里。”
“这里,”我凑近了,见他指向饕餮头部的菱形刻纹,说道“其实是北极星。”
第67章
三叔说着起身进了后堂,过一会抱了几本硬皮相册出来,递给我们。翻开后是各种青铜器的纹饰照片。
“老二的研究也只是种推测,不过我也帮他留心过,北极星这个符号,确实在秦以前的大量青铜器上重复出现,”他抖了抖自己手里的那张纸,那是张已经泛黄的考古简报,上面有三张照片,粗看上去像是龟甲。
“我在考古队里也呆了几年,”三叔说,“85年安徽含山县凌家滩出了件东西,测定是出自3200年前新石器时代,但直到89年这件东西才见诸于报端,并且隐藏了大部分信息,比如这份当时的简报所写的,出土的其实是三件,玉雕的龟背与腹是分开的,里面藏着一块玉版。”
他将纸递过来,图片是黑白的,但玉版上的图案清晰可辩,当中是一颗八角的星状图案,外面围绕一圈箭头,指向八个方向。在最外一圈,又有四个箭头,指向四个方位。
小哥接过后皱眉看了半天,突然犹疑的开口道,“洛书?”
三叔一脸惊喜的问他,你能记得?
小哥指了指那颗八角星,肯定的说,这才是北极星。
三叔笑了笑,道,为这个至今考古界没有定论,大多数人倾向与这是代指太阳。但古代先民到底有没有太阳崇拜?反正我觉得没有。
小哥点头道,崇星,不崇日。
“可是,”我疑惑的看着他们俩,“在我那个时候……我们说……”
三叔说“秦代有个断层,以青铜器来说,秦以后的纹饰明显减少了,我推测应该和始皇称帝有关联,帝在秦以前一直是神的代称,自秦王称帝起偶像崇拜就有了变化,换成了他自己。”他看着我又笑了起来,“你那个时候平民都做了皇帝,武帝自己立套规矩,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这个儒术并非传承自孔子,而是来自荀子的帝王术,被董仲舒改造了一下,君权神授,天人合一,崇日从这个时候才开始。”
他叹了口气,又回到正题,“若是这张图才是真的洛书,那么抛开之后历朝历代所穿凿附会的那些东西,洛书一开始应该就是一张方位图。指向四面八方,代表两分两至,中间这颗岿然不动的北极星,则是天空的中心,处于天空星象的正中位置。”
三叔说的这些我倒是清楚的,太史公当年也提到过中宫天极星,是为太一,就是北极之神——紫薇星,群星为之北拱。当年兴造长安城也是根据紫薇斗数,皇宫就是紫薇宫,皇城就是紫薇垣,紫禁城也是由此得名。然而这鱼身上所刻的北极星又代表了什么呢?
一直坐在那里没说话的瞎子突然问,“你那枚铜鱼哪来的?”
三叔喝了口茶,接着说:“十年前我在广西下过一个斗,下去后才发现是个大型墓葬群,粗略估计大概有十一座墓,规格相当之高,我当时一看全是玉器和陶器,心里就知道白来了,带人又退了出去,盗洞也重新封死了。”
瞎子就笑了。
三叔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道:“这种新石器时代的东西,考古价值远远大于它的商业价值,我们盗墓也是有职业道德的,”他看我一眼,又说:“这句大概是你说的,原话怎么样我忘了,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我一头黑线的看着他。小哥嘴角也扯了扯,似笑非笑的。
“当时这铜鱼就放在中央土台上,所以我现在也无法理解,为何一座五千年前的墓葬里会有两千年后的东西。”
“所以你就带出来了?”我问。
三叔说:“留着也是让人头疼,不如让老二回去研究一下,你二叔那个人……”他手指了指我,“就是脾气怪,要我说,他闷头研究出来的那些东西,要是真发表大概会引起考古界地震吧。”
但后来发生的事才让我明白,那不是地震,而是颠覆。
第68章
三天后我们踏上行程,第一站决定先去吴家老宅。
由于此行多了一个瞎子,又加上为了以防万一带了些装备,开的还是我的旧金杯。胖子许是得了小花的授意,招呼都不打直接就飞过来堵在我家门口,说的是大家也算生死一场,有福同享有斗同下。我心里明白小花的意思,小哥和瞎子现在和俩定时炸弹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爆了。但把胖子拉进来到底有些不地道,毕竟这世上的有些秘密,不知道反而是种福气。
出发前我给小花打了三个电话他都不接,也只能作罢。此行前路未卜命运难测,我隔着外套紧紧握住了那枚贴身保管的铜鱼,示意瞎子开车。
结果早高峰的余威许久不散,我们堵在十字路口,堵在高架桥上,堵在高速收费站,等真正可以敞开跑的时候已经是11点了,气温依然居高不下,金杯的空调又不给力,晒的所有人昏昏欲睡,连胖子都没力气再贫,第一个睡着的也是他。
小哥坐在副驾上摊开张地图在看,我扯着脖子瞄了一眼,只见一片粉红色,扯过来仔细看才发现是张考古发掘的新石器时代遗址标图。以黄河中下游一带为最,一直延伸到整个东南沿海,北到黑龙江。旁边一排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解着各种文化类型。整张图并没有如今常见的国界划分,幅员何其辽阔。
我将这张明显是从什么书上撕下来的地图还给了他,瞎子扭头看了眼,笑道:“嘿你手够快的。”
看来这张图百分之百是从吴三省那撕的了。
瞎子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我和胖子,一脸鄙视的说,“怎么能这会就困了呢?”说着从兜里摸出个U盘直接插上了,又说:“给你们来点音乐提神。”
随着他话音,我那破音响里传出了一个干瘪的男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
“你这放的是什么!”我踢着他的椅背问,瞎子边超车边得意道,“总比听那胖子打呼噜好多了吧。”
我在色既是空空既是色的反复吟唱中睡了过去,之后做了一个梦。
很久以来我做过的梦都是不好的,伤心的,尘封在心中不愿面对的东西,但这个梦却很美。
我梦见我那天天和解家的二世祖在一起混日子的大学生活,坐在学校后面的大排挡里,天在下雨,顶上的塑料蓬打的噼啪作响,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股莫名的烦躁,着急想走,但小花那碗羊汤却怎么也喝不完。
然后小哥就来了,我不错眼的看着他转过街角,一直走到我身边坐下,油漆成红色的长条凳,他身上带着雨水与尘土的气息,坐下来,脸转向我。
万里归来年愈少,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一觉醒来之后我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向胖子和瞎子描述上次回家的时候小哥带我吃过的那家野店,肥美的鲇鱼和自家磨的豆腐,酸到妥帖的萝卜汤,以及山里的泉水泡出来的茶叶埂子,就算是毫无特色的茶叶埂子,都有别样的风情,搞的胖子午饭都不吃了着急要赶路,我是早上吃多了不太饿,那俩是吃不吃都无所谓的,结果在中途惨遭交通管制。
等我们终于赶到那家店的时候我和胖子已经饿红了眼,老板都关门准备睡觉了,硬被我们弄起来做了一桌。只是这一吃就又吃的有些撑,小哥看我扶着桌子都快站不起来了,直接过来拖我要出门活动活动,我拗不过他,眼睁睁看着剩下那俩人还在闷头吃……我的鱼,我的豆腐,我的酸萝卜……
结果他不是往车跟前走,反而朝饭店后面绕,我跟着他走了几步,离了灯光脚下便不太看的清路,而我们又没拿手电。但他却顺着柴道一路朝上,我犹疑的停下了,喊了他一声。
他站定,回头指了指天空,说:“我想起点事,去山顶看清楚些。”
天上云渐渐散了,月亮出来后周遭亮了一些,我仰头看向天空,就如同我上次来到这里看见的那样,天空中繁星千万,一条银河洋洋洒洒铺陈于南方天际,顺着北斗七星的斗看过去,不太远的地方,那颗相当亮的星子,就是北极星。
我几步赶上他,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第69章
上到山顶之后整个地平线的轮廓清晰了起来,小哥盯着正北方看了许久,稍微往东指了指,我明白他的意思,一个接一个念过去,天枢、天璇、天玑与天权为斗,玉衡、开阳、摇光为柄,一年围绕北极星转一圈,斗柄指向四方之时,正是四季之始。
“太学的博士也有懂星象的,有一次我听他说起,北斗星宿就是北极之神的车驾,载它巡视天下用的。”我说。
他点了点头,手继续向东南方指去,偏头问我,“那东方七宿呢?”
二十八宿的苍龙,东方天空的镇守灵兽,以天门双星为角,七宿连蜷成一条巨龙,头冲北极星,蛇行斗折于天际。小哥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虽然我不太明白他何来的这一问,看了眼腕上的表,才意识到他要问的是农历,“七月……十二还是十三?”
他沉吟半刻,说,乾卦,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我突然觉得后背发凉,脑子里轰的一声。
乾在周易里代指天,乾卦就是天之卦。飞龙从渊中跃出……如果苍龙七宿就是这爻辞中的飞龙,那么它从中一跃而出的深渊……是银河!
我的手甚至在抖,苍龙出银河,角宿正对北极星,尾部还泯于银河之中,竟真的像一条在浩瀚星海中朝着天极高高跃起的巨龙!河图,河图,这才是真正的河图啊!
我甚至是有些激动的扭头看他,却发现他的面色如常,见我望过来,他也只是一瞬之后就错开了眼神,看着天空说,“其实我不明白。”
我捏紧兜里的铜鱼,总觉得脑子里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结果听见他说:“……跳崖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像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现实湿淋淋的裹挟寒气卷土重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提步下山。我没想到他挑现在问起这件事,也没想好到底要怎样回答。永生也不是一无是处,比如你若犯了错,总有无尽的时间可以用来弥补。但我曾铸下的大错,到底应该用什么来补偿,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