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黑眼镜谨慎的开口了,“有什么规律之类的?”
尽管他语焉不详,我却清楚他想问什么,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想了想才说:“没有。”
黑眼镜脸上的表情瞬间变的精彩起来,我又加了一句:“不过你还小。”他将墨镜取下来擦了擦,又戴上了,说:“你倒是够老,可惜疯了。”
我不置可否,指着张起灵对他说:“搭把手把人弄床上来,我得睡一会。”
躺在床上抱着他半个身子的时候,我才觉得冷。一股股凉意涌上来,而他的身体更凉。黑眼镜在客厅打电话,嘘嘘叨叨的根本不像他的风格,偶有一两句透进门缝钻进来。
人间的情话,说来说去不过都是那几句罢了。
第61章
黑眼镜在我家困了几日,如今要赶他走他都不走,一心一意的等小哥转醒,显得比我还心焦,但我,大概是心死了也说不定,反而觉得没那么疼了。
谁知道呢?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一场未尽的梦境,只是醒不来罢了。第三天大清早那年轻人又来了,我正和黑眼镜对坐长桌两端相顾无言的喝粥,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显然比我还紧张,扒拉下他那墨镜片子使劲朝我使眼色。我把碗礅回桌上,起身开门。
那年轻人似是没想到我这次会让他进来,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反手轻轻带上了门往里走,手里拎着只马甲袋,朝黑眼镜晃了晃说:“你的东西……”说着又看我,喊了一声小三爷。
黑眼镜别提多怂了,捧着碗扒拉他那一口白粥假装听不见,我笑了笑,招呼他坐下,问他吃饭了没。
他说吃了,但显然是骗人。我说我这还有点稀饭,他嘴里说着别麻烦了,眼神却止不住朝那人身上瞟,我起身进了厨房,紧接着黑眼镜也闪身进来了,直接按开了抽油烟机的开关,在一片抽气声中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对我说:“你是故意的!苏万他……”
我不置可否,面无表情的端着碗出去了。过一会他也出来了,把一碟炸馒头片放在那个叫苏万的年轻人面前,说话却依然是没什么好气的,“赶紧吃,吃完回去。”
到底是谁看不明白?又到底是谁放不下?我简直要笑出声,虽然面前的情状并没什么可笑之处,只是我刚扯了扯嘴角,黑眼镜就猛的转头过来盯着我,尽管隔着墨镜,我还是能感受到他充满威胁的目光。于是我起身进屋,听见苏万小声喊了一句:“师父……”换来的却是黑眼镜恶狠狠的一声“闭嘴。”
大概是冲我。
屋里空调温度调到最低了,我一进去就先打了个冷战,抬头才看见床上的人居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靠在床头低头看手里的玉,那是我早上醒来塞在他枕下的。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一反应竟是转身朝外走,门被我咣的一声摔上了,黑眼镜和苏万齐齐抬头看我。
“瞎子……”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声音都是抖的,却再也说不下去了,手指了指屋内。他面色一凛,绕过桌子走了过来,推开了房门。
血液似是慢慢回到了四肢,满心涌起的竟是劫后余生一般的感慨,这样的事要是再发生两次我估计会直接心脏破碎死去,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直到瞎子同他说话,他的目光却直直投过来,问我他睡了多久。
“四天。”我答道,本来我不该笑的,但却实在忍不住,只好大力揉了揉脸。听见黑眼镜问他:“这是第几次?”
他沉默了半晌,才说:“第二次。”
黑眼镜转脸朝向门口,墨镜后的脸上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苏万站在我身后,什么话都没有问。所有人各怀心事,都有着无法言说的无可奈何与不甘。终于黑眼镜又开口了,“上次是什么时候?”
张起灵飞快的扫了我一眼,又低头去看手里的玉环,低声道:“冬天,在山里的时候。”
我眼眶一热,又生生憋了回去。
黑眼镜自言自语道:“和你们在墓里看见的人一样?”话音刚落,张起灵却猛的抬头问了一句:“什么墓?”
黑眼镜吃惊的看了看他,又扭头来看我,“吴邪说的,”他伸手朝我这边一指,“你们在一座山里找到的古墓,墓主也是永生者,但是他成功杀死了自己……”他说道这里突然顿住了,脸上缓缓露出些不解的表情,皱眉问我:“你说也算活着什么意思?”
“我……”我刚说了一个字,张起灵人已经坐起来了,满脸不解的问,“吴邪,你到底在说什么?”
黑眼镜突然笑了一声,“你们两个,到底谁失忆了?”
第62章
可是很快黑瞎子就意识到了什么,再也笑不出来了。我冲他摇了摇头,他会意,一言不发的起身朝外走,错身之际他说:“我们出去走走。”
苏万看了看我,低头跟着瞎子出去了。门啪的一声落了锁,屋里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我沉默的在屋子当中站了几秒,稳了心神才问他,“要不要喝水?”
他摇了摇头,却伸手示意我过去。我蹬掉了鞋子上床搂住他,他体温仍然很低,我被他脖颈处的皮肤冰的打了个哆嗦,才想起来去关空调。再次安顿下来,他的手在我腰上紧了紧,叹了一声,却说:“我做了个梦。”
我顺口应了一声,此刻却是没什么聊天的心情,他却似乎来了兴致,接着说:“梦见小时候的事。”
我们在一起那么那么久,他从未提起过他的过去,却是在此刻说出来,然而我心里只有不好的预感,下意识的不愿他继续,勉强接道:“做梦的事都不做数的……”他却打断了我,说:“是真的。”
我抬头望向他,那张脸苍白憔悴,眼睛里却是难得的光彩,他这样的表情几乎让我忘掉他不是寻常人,忘掉他刚才安静的躺在那里,说不定就会再也醒不过来。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捏住了自己仍有些颤抖的手,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状况已经是最坏了吗?比起那些不测的生死,漫长的离别,起码我们现在在一起。
“我在一条船上,”他说,“风浪很大,海水一瞬间涌进来,又退下去,我觉得快死了……”
“是梦里?”我问他。
他顿了顿,尔后笑了一声,胸口起伏。“是真的快死了,鼻子和嘴里都进了水,但一动都不想动。”
我也笑了,这倒是真的像他的风格。“然后呢?”
他摇了摇头,说,“忘了。”过一会又加了一句,“梦是真的。”
我爬起来看着他说:“可是你不但没死,还活到了现在。”
他垂下了眼睛,小声说:“我累了。”
黑瞎子回来的时候张起灵已经从床上起来了,站在阳台上给那几盆半死不活的植物浇水,他一向爱干这些花花草草的活,本来我是没心管的,有点任它们自生自灭的意思,但架不住他时不时的抢救一下,有一盆甚至打上了花苞。
瞎子拎了满满两手的东西,一股脑扔到厨房后也出来看老张蹲着剪枝子。他刚洗完手,靠在门上甩了我一脸水,我抹了把脸问他:“你那跟班呢?”
他呲着牙说:“回去了。”我这才看出来他似乎肿了半边脸,嘴角那一处疑似被打的挂了彩,心里不禁给那苏万点了一万个赞。小哥也回头瞅了他一眼,又飞快的把头转回去了,我就知道他也是想笑,不过顾忌瞎子的面子,没真的笑出声。
给瞎子打下手的时候我问他:“你又饿不死,为什么爱做饭?”他扒拉下那墨镜,眼珠子朝我翻了翻,睚眦必报,“你又不结婚,为什么爱相亲?”
我几乎上去就要捂他的嘴,身后先一步张起灵先进来了,手里拿了个苹果磨磨蹭蹭的洗完,又施施然出去了,看都没看我一眼。等他出了厨房门我才敢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黑瞎子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结果嘴咧太大扯到了伤口,也是活该。
他做了一桌子菜,我觉得快赶上过年的标准了,无事献殷勤,我冷笑一声问他:“说吧,你有什么目的。”
瞎子倒是一脸坦然。
“贿赂你,说说,”他放下筷子,指了指小哥与他自己,“我们之后,会变成什么……”
第63章
会变成什么……
我扭头看向小哥,他也正望过来,喉头一动。我看他那样子心里就是一阵酸楚,拍了拍他手。他垂下眼睛,轻轻回握了我一下。
黑瞎子在对面抖着腿说:“他刚醒脑子还没灵光,你自己说。”
我考虑了下措词,艰难的开口道:“我想不起来……”话音未落对面那人面色就是一紧,“你别急,我这不是得想想怎么形容……
“我也想过很久,恢复了一点记忆之后,我总是在想,但没有结果,后来我意识到或许不是我想不起来,而是那段记忆根本就是……”我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词,“虚无。”
更可怕的是灵识仍在,却要承受这无边的虚空,无边无际,无有无空,没有尽头又必须忍受,哪怕元神俱灭也好过如此折磨。
黑瞎子的表情甚是玩味,他举起两根手指放在唇边,声音也不自觉的压低了,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第二个问题,你们好好想想告诉我,到底遇到过多少永生的人?”
我说:“永生河边有一座城……”他却摇头道:“除了那里。”
“我们三个,墓里那个,”我说到这里小哥接了一句,“还有西王母。”
“一个一个来,墓里那个到底怎么回事再说,西王母的话……”他点了支烟,停顿了几秒才说:“你们找到他时的状态,像不像你说的,虚空?”
我和小哥对视了一眼,他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黑瞎子接着道:“你说你是在沙漠里迷路找到的永生之城,我是喝了从那里带回来的水,但那大萨满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从哪里得到的,还有你,”他看向小哥,“你又是怎么到白石城的?”
等待良久,小哥还是摇了摇头。
瞎子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长出了口气。“所以说,没有证据证明永生之河一定在沙漠中,对不对?”
我半张着嘴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
“那条或者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他指了指脚下,“起码不在你我所在的这个世界。”
一直没开口的小哥突然说了一句,“三界二十八天。”瞎子听闻便笑了起来,我并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迷,少顷瞎子收了笑意,意味深长的冲小哥道:“你想到了。”
他点了点头,说:“不能肯定。”
瞎子了然道:“权且做为一个推断,你说你们十年才走出那片沙漠,按照正常情况来说这根本不可能,时间或空间中一定有某种变化,但以当时的你来说,也许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倒是实话,见我不语他又问了一句,“你还记得大乘佛教什么时候传入中原的?”
我想了想,先笑了,扶额道:“我哪里记得清这种事,你不如问百度还快点。”
小哥似是也笑了一声,说:“大概就是他那个时候。”
瞎子一脸欠揍的表情,说:“因为我没你们那些情债,又加上当年杀业过重,也曾找了间荒山野庙拜入山门,念了些经书,如今想起来,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知道经书中的宇宙怎么说?”
我怒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活了那么久要是事事都能想起来那就不是人了!”吼完才想起来小哥,老脸一红。
但我也不是完全不记得了,只是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如今想来,佛家经典中以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宙”的概念包含时间与空间,过去现在与未来,分明是四维空间的表达。那么小哥刚才说的三界二十八天……
我脑中灵光一闪。
第64章
一念智即般若生。一念生而入千百劫。说实话对于我来说,结合于我们自身离奇无常的命运,生死且不如愿,来世轮回更是无从谈起。人不是生来知晓一切,我也如同稚童般,对于自身随着外界改变而有着不断的修正与判断。
佛家经典浩如烟海,常读的不过那几部罢了,且不上心,自唐以后净土宗渐渐兴盛,禅宗修心,密宗修身,净土只念阿弥陀,临终一念往生西方,佛从口念,转成心念,感化自己的净土。在我看来还不如那禅宗密宗,如此只管来世不修今生,自欺欺人的一套罢了。
因此我对于宗教的态度一直是在可有可无之间的。经书大多被我当成话本来看了,一本《观佛三味海经》里写了多少帝释天的风流韵事,阿修罗为女儿与天界一场恶战显然有人为加工的成分,立大海水距须弥顶,九百九十九手同时撼摇须弥山:而坛经里六祖的故事又朴素的多,但也能看的人唏嘘紧张。一路看下来经文里讲了什么佛理反而没有悟出来过,但小哥显然是和我不同的。
比如他现在,扯什么二十八天。
二十八天我当然知道,佛家以须弥山为中心,四周围绕四大州九山十海。一座须弥山分欲、色、无色三界,共二十八天,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界四天。人界仅仅高与畜道,饿鬼道与地狱罢了。
瞎子笑了笑,说:“在萨满教里,将这三界代指宇宙上、中、下三个世界,但三界皆苦,皆是些流转沉溺与生死轮回的迷妄众生,且劫数仍在,但佛经里说,万物与有情世界不断往复四劫,成、住、坏、空循环往复,四劫合称一大劫,一个世界从形成到万物虚空,再待世界又成,反覆生灭,一周期大概要十二亿八千万年,你觉得像什么?”
这就像解密游戏,你没有任何线索,只能用所有的可能性去套,如果全部条件都能套中,那么那答案不一定是唯一答案,但有可能是正确的答案。
我犹豫了一下,才说:“地球都四十几亿年了……”能感觉瞎子墨镜下的白眼翻了翻,瞥嘴道,“你都两千来岁了,不是还这么傻?”我登时站起来隔着桌子就想抽他,今天一天说话夹枪带棒的,我是招他惹他了?结果小哥轻轻扯了我一把,我才愤然罢手。
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时间只是个相对概念罢了,或多或少其实没有什么具体意义,只听他接着说,“但是这一切和天文学的发现比较起来,就很有意思了。
组成银河系的四条悬臂就如同四大州的所在,须弥山就是银河中心的引力黑洞,太阳围绕须弥山转动,离我们最近的部州差不多有五万光年的距离,而这里——”他果真掏出手机,戳了几下转过来给我看,一行黑体字新闻赫然写着“NASN表示,利用绕地球轨道飞行的费米伽玛射线太空望远镜,科学家在银河系中心观察到了过去从未发现的、跨度为5万光年的天体结构,可能是人们首次在银河系中心发现黑洞活动的证据……也或许是因恒星形成时爆发出的气体而产生……”
我只觉得背后发凉,四条旋臂……若一个银河系便是一个婆娑世界,那佛祖胸前的卍字岂不是对旋臂最形象的描绘?
小哥看着我道:“应该还有别的世界。”
瞎子点头附和道:“佛教对宇宙时空的了知已经超越了时代,只是线索全部泯于经海,真正的意图已经很难会意了,就比如描述往生之后的极乐世界,又像东方药师如来的琉璃世界,民生物质丰富,一切随心所欲,也就是说,他方世界是存在的。”
佛国净土,竖穷三际,横遍十方,无始无终。
第65章
我突然明白了瞎子之前问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到底指的什么。
如果这些关于二十八天的经文背后所描绘的真的是平行世界,那就意味着世界存在着无限多个可能性,如恒河沙数。宇宙浩瀚广大,佛教总讲世界无量无边,众生无数无尽,真是应了那句不可说。
不可说。
“地居天男女情事同人间无异,夜摩天便知节制,兜率天意为知足,初禅天不食人间烟火,二禅天只有意识而无五感,三禅天只剩意识……”黑瞎子笑着说了这一串,手指顶了顶眼镜,问我,“是不是很熟悉?”见我不语,他又加了一句,“当然,一切都只是推测而已。”
我说:“又或者是指永生者的某种状态?我刚刚遇到小哥的时候,他确实是对外界没什么反应的,要说不食人间烟火……食物对我们确实早不是必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