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转过来,我看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点了点头,也对我爹说:“诚如小哥所言,这世上并无永生之法,我身上所中的是西域秘术,可使人容颜不老。”
我爹直直的望过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奉旨寻访永生之河,但并未成功,沙海茫茫,我的随从都死散殆尽,要不是遇到小哥,我应该也早葬身大漠了。”
这也是实事,我并不算全然的说谎。
“小哥来自西夜国,我当时命悬一线,他用了那回天之术,才有我今日。”
“西夜?”我爹皱眉问,“又是在何处。”
未待我想好,张起灵已经开口了:“我西夜在天山腹地,一直不被世人所知。”说着他磕了个头,“西夜国有此逆天之术,若一旦泄露,将永无宁日,还望老将军万勿再提起西夜之事。”
果然我爹听闻之后陷入了沉思,我扭头看了他一眼,他嘴角不露痕迹的微微笑了一下。我心领神会,又朝我爹深深拜了下去。
“这秘术本就是倒行逆施之法,必要用阳寿相抵,并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说:“我要休妻。”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我跪了许久,抬头只见我爹脸色苍白,他一手支额,无力的冲我说了一句:“先下去吧……”
我把话说出来的时候,秦氏正跪在娘的后面为她布菜。银箸应声而落。娘亲反应过来之后一把掀了面前几案,她案上摆的一碗汤羹悉数洒在了我的前襟。
看来娘是动了真气,滚烫的汤就这样泼来,完全不顾及我是他亲子。我的痛感本就异于正常人,疼的我几乎坚持不住。秦氏紧张的跪在我面前,用绢布擦着我身上的汤水。她紧咬着下唇,一语不发。
我闭了眼,不敢再看她。秦氏的手碰到了我的脸,她那样冰凉。我心里涌起浓浓的悲哀。
“做什么你就要休妻……你……”娘捂着胸口,一只手颤抖着指着我,泣不成声。“这么多年了,我只当你早已不在人世,现在好不容易盼你回来,你……”
秦氏别过脸,似乎是也哭了。
“多亏了这孩子……我和你爹这两把老骨头,才没死在你前面!你现在要休妻,除非我死了!”
“娘……”秦氏带着哭腔,低低的唤了一声。
我爹站起身,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拂袖而去。
第44章
只回来不到半天,我已经把阖家上下搅的不得安宁。在院中枯站了一会,我手中紧紧攥着墙下的牡荆枝条,尖刺扎入手中,疼痛直达心肺。
没有用,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最深的绝望,被划开的掌心在眼前渐渐愈合,终消失不见。但就算伤口没有了,痛感一直持续不断。
无药可解。
张起灵并不在房中,我一个人坐在他屋里等了许久,他也未回来。小几上放着食盒,里面的东西早都凉了。眼看天色渐暗,我只好出门寻他。
最后是在戏楼前把他找到的。他坐在二层高台上,被靠着台前廊柱,望着天。他的脸在月色写冷的如冰霜一般,见我走近也未动一动。我站在台下仰脸看他,轻咳了一声,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恍若未闻,半晌才低下头来,敲了敲身下的木板,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我不知道他是被什么勾起了兴趣,答道:“是戏楼。”
“戏楼……”他如学舌小儿般慢慢的重复了我的话,又问:“是做什么的?”
难得他今夜话多了些,我长出了一口气,撑着台子边缘翻身上去,坐在他身边。
“是用来演角抵戏的……”
他转过脸,静静的听我说。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本戏,有一个人,佩一把赤金刀,唤作黄公。会作法。在台上吞云吐雾。后来他打一只白虎,被老虎咬死了。”
“真的咬死了?”
“假的。老虎也是人扮的。但是别的角抵戏,两人相搏,胜负未定。独独这个,黄公每每都命丧白虎口下,可我偏偏最爱看这个。”
就像无法逃脱的宿命。
我们谁都不再说话,各自安静的坐在那里。
月亮隐于云层之后,空气中隐隐有花香浮动,他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陪我回来?”我问他。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这一切合该你自己去舍。”
我懂,我怎能不懂,但骨肉亲情又怎能说断就断,是我贪心,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想回来,再见父母家人一眼,才算了了心愿。
但怎么走都是错,从一个死局到另一个死局,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摊开手掌,近十年戎马生涯,我掌心早已磨出厚茧,掌纹缠绕,我根本看不出一个明天。从喝下永生之水,这人世间已经与我无关了。
他转过脸,我们离的那样近,他的嘴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我看着他跳下高台,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径直走远。
我独自在原地又坐了很久。
我想起儿时,每逢家中开戏,热闹非凡。那时候大哥尚在,带着我扒着戏台的透空花墙往里看。我人小看不见,他总是奋力举着我。大哥后来投身行伍,在军中颇受长平侯常识,立下军功无数,却终有一日马革裹尸而还。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生死之事。总不能相信大哥从此再不能归。后来听下人说人死后魂魄游离不去,我每夜都不敢熟睡,怕大哥回来寻我而我不醒。
但他终是未来过。
那时大哥尚未娶妻。
我一心想报这国仇家恨,父亲在我临出征之前一日安排大婚,怕是不愿我重蹈大哥的覆辙。吴家就剩我一个男丁。不可无后。但我心里清楚,若我第一次出征即战死沙场,留下家中孤儿寡母又当如何。
现在我回来了。但还是将徒留她一个人。
我怎能忍心。
第45章
上一次站在这扇门外,还是我大婚之日。
秦氏在房中抚琴,烛火摇曳,将她的背影印于窗上。我想起今日见她,早已不复昔日少女模样。她在及笄之年嫁给我,却独守空房十余年。
琴声凄凉悲切。断断续续似不成曲调,我心里空落落的。在门外犹豫了很久,然而在我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只听崩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
弦断了。
张起灵房中烛火尚未熄灭,我进房时他正和衣躺在矮床上。见我进来,他坐起身,淡淡的看着我。
“我……今晚睡这儿……”怕他赶人,我赶紧脱了外袍,顺手扔在衣架上。一回身,他皱眉盯着我里衣的领口,我知道他在看什么,那一碗汤泼上来,外面干了,禅衣还是湿的,贴在身上。我胡乱擦了两下,吹了案上烛火,爬到床里面躺下。
他侧着身子面朝外背对着我,床上腾出一大片地方。
“让我躲一晚上……”我盯着他的后背说,虽然没有回应,但我知道他在听。
“你说我大哥若是回来,他会对我说什么?”我苦笑了一声,翻身看着黝黑的屋顶,“我还是负了她,当我死了也好……若是真能当我死了也好……”
他的肩膀动了动,头也未回的说:“你不会死。”
“我把我娘气的昏过去了。”我说。
休妻的话,一说出口便如覆水难收,一屋子人都在哭,到处狼籍一片,秦氏紧张的扶着我娘帮她顺气,而我则跪在原地听娘亲斥责我。
我无法说出真相,也不愿负她终身。在我喝下那河水开始,这世上已经没有吴邪了。
“孩儿奉旨寻访天下长生之术,如今空手而回,不但没有以死谢罪,反而苟活于世上,已是不忠。十年来既未侍奉父母于侧,又未留下一男半女,是为不孝。如今秦氏并未犯七出而我执意休妻,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人,自是再无脸面踏入吴宅一步。”我跪在娘面前,深深的磕了个头。“自今日起,娘就当我早已葬身大漠,从未归来吧。”
秦氏跪着两步挪到我面前,猛地伏在地上,她哽咽着,一字一句对我说:“妾不愿归去,请将军成全。”
我扶起她,她的脸色苍白,泪痕尚来不及擦去。“我无法再呆在京中,自此也许今生永不相见,你何苦守着?”
她只是摇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四周霎时间乱作一团。只见娘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你娘醒了吗?”张起灵默默听到这里,出声问我。
“醒了,把我赶走了。”
母亲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骂我“不肖子”。
我爹说当日李将军和刘丞相之事败露,刘丞相被腰斩,李妻下狱。李将军尚征战在外,以期得到一场胜利而使武帝开恩,结果兵败,长安已是不能再回,遂降了匈奴。消息传回,天威震怒。李家被满门抄斩。同时此案也波及了一批官员,朝中人人自危。秦氏父亲与我爹同朝为官,多亏他上书力保,我家上上下下才没有被牵涉其中,得以保全。
如此大恩却无以为报,这一辈子我欠她的,注定还不上了。
“你问我为什么陪你回来。”他在黑暗中平静的说。“我和你,两个人。”
尽管他说的前不搭后语,但我懂了。我沉默了很久,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鼻子有点堵,只得重重的嗯了一声。
我们在天未明时偷溜出府,直接从墙头翻出去的。我给爹娘留下了一封手书,而给她留下的是一纸休书。
我不该回来,但一切已经不能重来。
但我有的是时间,永生第一次让我觉得安慰,随着时间慢慢流逝,经过那些孤独寂静的长夜,那些永远也无法泅渡的时间长河,心口血终将化成最珍贵的宝石。
轮回罔替。生生不息。
我等待命运给一个结局。
第46章
在坠崖的那瞬间,我脑中一片空白。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甚至来不及害怕,眼前最后的画面是他扑了过来,之后便是天旋地转。但能感觉到有一只手护住了我的后脑,短暂的失重后,我们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我只觉得后腰一阵剧痛传来,口中顿时就甜腥一片。
好在我仍有意识,剧痛撕扯着我的神经,内脏似乎都摔移位一般,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连呼吸都有些艰难,在这种情况下,手腕上被蛇咬过的伤口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
落地的最后一下我被撞击的力道从他怀里甩了出来,此刻我勉强撑起身子去看,才发现我们摔在悬崖半山腰一处突起的山石上,他仰面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面如死灰般一动不动。我吓的魂飞魄散,爬过去拍他的脸,他的脸上一片冰凉,没有丝毫反应。
我的手抖的根本不听使唤,几次都摸不到他侧颈的动脉,我只能撑起身子又往前爬了爬,艰难的伏在他的胸口,想听清楚他的心跳。
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
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我怎么能相信眼前这一切!我费力的用头顶他的下巴,咬他,用头砸他,可是他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他仍然静静的躺在那里。
眼泪合着我脸上的血止不住的往下掉,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试图让他温暖起来。不会的,不会死。我不停的对自己说。我还没有死,他怎么能死。
他怎么可以……
记忆深处的某个点突然被触动,脑中一片炸裂,仿佛有人拿了根木锲子一下下往我脑子里砸,数不清的声音同时响起,有人在哭,有人在笑,山崩地裂沧海桑田,痛苦、绝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过,一张张面孔如同走马灯一般晃动,最后定格为一个画面。
我眼前仿佛出现了同样的场景,我记起了那时仿佛被活活刨开胸膛般的心痛,他也是这样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失去了呼吸心跳。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茫然的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那里有一块泛黄的水渍,像一张诡异的人脸贴在墙上。到处是消毒水的味道。我试图活动手臂,才觉得胳膊如同灌了铅般抬不起来,一闭上眼就是天旋地转,如同飘在半空中的不真实感潮水般袭来。我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但此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个世界。
门响了一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低头看着手里捏的几页纸,好看的眉毛全都拧在一起。
“小花……”我唤了他一声,才发现我的声音堪比破锣,嘶哑的简直不像自己。
他猛地抬头,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那几张纸从他手里滑落他也浑然未觉,就那样愣在当场。就在此时,房门再次打开,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只愣了短短的一瞬,便直接扑到了我的床前。
看到他脸的那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绪翻江倒海几乎窒息,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混乱的报警声,小花焦急的面孔在我眼前不断放大,我能听见他对呼叫器那头喊着什么,
苍天终不负我。
我使劲闭了闭眼,有生之年。
我终于又见到他站在我面前。
第47章
我想起一切,却陷入更深的混乱。
这几天我清醒的时间很少,自从我记起往事,就无法控制地不断被拖入黑暗梦境。有些伤痛太过铭心刻骨,我意识到我在逃避回忆起某些过往,并且这种感情在每每见到他之后就会有一个井喷式地爆发,某一刻我固执地认为他死了,他毫无知觉的冰冷的脸不断在脑中闪现,眼前的人不过是我的幻觉。但某一刻我又意识到我们都活着,他好好的站在哪里,劫后余生的巨大狂喜反而使我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死死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大悲大喜结果无外乎情绪失控,只能靠镇静剂才能让我恢复短暂的平静,之后大概有一星期我都没看见张起灵,后来才知道他是被下了禁令。果然看不见他我的情况好了一些,三叔来了好几次,大多数时间我在睡觉,他应该知道我恢复了记忆,因此也只是沉默的坐在那里。有一次我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张孩子的脸,嘴里只长了两颗下牙,笑起来说不出的天真可爱。
他朝我伸出小手,却是几巴掌啪啪拍在我脸上,齐羽一脸尴尬的赶紧把他从我床头抱走了,转身递给他奶奶。
我揉了揉脸,对我妈说:“你都给他吃什么了?怎么这么大劲?”
她登时眼圈就红了。宝宝在她怀里不住的扭着身子,似乎还想过来。我笑着逗他:“叫大大。”他嘴里咿咿呀呀的,流出一串口水。倒是齐羽机灵,立在我身侧叫了一声大哥。
我不后悔,但我内疚。他们瞒下一切未尝不是为了我好,是我不领情。
小花说我被救上来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
医生前脚刚查完房,后脚他就进来了,脸色依然是不那么好的,似乎从我醒来他就是这付样子,似乎全世界都在欠他钱。
今天依然如此,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走到窗边顺手推开了窗户,探头往下看了看。
“我说你既然能活动了就多走走,总躺着早晚生褥疮……”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而是一直盯着楼下。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
“你像个死人一样被他弄上来,”他转过身,盯着我的床角说:“我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看着他,最后干笑了一声。
“我也算是见过些生死的,不过你那个样子……”他长出了一口气,面色看不出喜怒,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沉默了半晌才说:“还被蛇咬了。”
我动了动胳膊,那只被蛇咬过的手已经消肿,不是当初那骇人的黑紫色了。
“事到如今都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没想过会到这一步,胖子的装备是我让人弄掉的,凭他的本事把你领回来不会有任何问题,而且我就在你们后面,现在看来是我太乐观了,”他突然笑了笑,但面色仍是冷的,“好在他是下了决心让你走的……”
我猛的抬头看他。
“他若不是提前打发胖子下山来找我,我根本赶不及救你……”他摊开手掌,脸埋进去揉了揉,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无奈,“说不清楚……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放你走。”
“小花,”我摇了摇头,还是说“你不明白…”
他定定的看了我半晌,才说,“我不想明白。”
我看着窗外发了会呆,阳光正好,一只灰色的鸽子歇脚在窗沿。不停的转动它的脑袋。我希望它能回头看我一眼。但终究也无。小花陷入沉默,屋里只有空调单调的嗡嗡声。我抬起一只手,手背上尚贴着一块胶布。我摁了摁周围得皮肤。轻微的刺痛传来。揭开胶布,明显的一个带着血迹的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