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不想同他绕来绕去纠缠不清,道:“昭明兄有什么话,还是尽快说吧,在下洗耳恭听。”
陆昭明笑着在我身边踱了几步,用扇子敲敲下巴,做出个琢磨的姿态:“我只是有些好奇……宋大人也算是书香贵胄世家出身,怎么会连个枇杷都如此稀罕?还是说……”他靠近我,盯住了我的眼睛,目光亮得像是兵戈相击,微笑如利刃,“宋大人稀罕的不是枇杷,是紫宸殿前种的海棠?”
我被震得背后都是冷汗,假笑道:“昭明兄这话好生奇怪,我怎么没听说紫宸殿有海棠,也是,昭明兄自幼出入皇宫,比我这般无所作为的见识多多了,紫宸殿的海棠开得果真很好吗?那下回我也要趁机去瞧瞧。”
陆昭明歪歪头,道:“我只不过是问一声,衡之兄还真是健谈。”
我说:“嗨,我这个人一向如此,话多聒噪,还请昭明兄不要见怪。”
我把手背到身后,掩饰袖中的颤抖。
陆耀怎么知道的?
他知道多少?谁告诉他的?
我和他差不多等于素不相识,他不至于这么多花花肠子调侃我。
陆耀绝对知道什么,他知道,而且胸有成竹心知肚明,却绕着弯子变着花样戏弄我,猫儿已经下爪了,他不打算现下立刻吃了我,却拿我寻开心一番。
他来干什么?
陆耀佯装讶异,道:“衡之兄可是身体不适?怎么流那么多汗?”
我擦了擦汗,道:“入夏了,难免天热。”
他在暗我在明,我拿他毫无办法,只能等着他出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怎么拿捏我。
陆耀笑笑,轻声说:“衡之兄不必紧张,那事儿,只有我知道。”
我也跟着笑:“昭明兄你这一番话可是把我搞糊涂了,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就几个小小的枇杷,皇上应该也不会怪罪于我吧?”
陆耀道:“吃了枇杷不要紧,采了紫宸殿的海棠花,皇上不怪罪,太后那边……可不太好交代呀。”
我悚然心惊,牙关都要咬起来,当初阿毓怎么跟太后为我求情的我还历历在目,当初也不过是开了甘泉宫这一桩事,说大也大,说小多少也能压下去,如今我的行事,如若被其他人知晓,可是杀头滚钉板都犹嫌不足。
我说:“这,这又是怎么说,什么海棠,我怎么听不明白?”
陆耀信步走了半圈,笑嘻嘻道:“既然衡之兄不打算跟我承认,那我就同衡之兄明说好了,”他凑到我耳边,悄声说,“衡之兄,昨夜是宿在了紫宸殿吧?”
他的气息扑到我的耳边,像是蛇吐的信子,我感觉胃中翻涌,差点没站住摔下去。
陆耀扶了我一把,意味深长道:“衡之兄,万事可要当心啊。”
第40章
我像是被针扎了一样赶紧甩开他的手,屁滚尿流退了好几步,陆耀手拢在袖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衡之兄,雨天路滑。”
我深吸一口气,说:“不错,我正是在紫宸殿,皇上深夜召见确有其事,然而此等国家大计,皇上同起居郎说些什么,还轮不到陆公子可以过问吧?”
陆耀展开扇子,低头像是漫不经心赏着扇面的花鸟,道:“宋大人这样信誓旦旦,不愧深得皇上信赖啊。”
我后背一僵,原本想着,无论陆耀说什么,我打死不认便是。可如今,陆耀话说得云里雾里似是而非,我连他手里捏了几分都不知道。
陆耀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替我表姐和姑母讨个公道。”
猫儿雪亮的獠牙露出来了。
陆耀站在这里,背后是皇后,太后,是整个陆家在朝野中的根据槃互。
他拿出这番话,就算当场一刀砍死我,说出去也都算清君侧,我死有余辜。
陆氏莫非也知道此事?
亦或者,陆耀也不过只是陆氏在前朝的代理人?
皇后身居后宫,看似不问世事,可四妃和四妃背后的外戚,又岂是省油的灯。能稳坐凤銮母仪天下,若是没有点深沉心思,恐怕连凤印都拿不稳。皇后有通天的手眼,我毫不怀疑。
只是她既放纵四妃,又何以拿我开刀?
只是因为我是个男子?
然而她既不争宠,我是男是女又有何关系?我是男的岂不是更好了,连皇嗣都不会添,更少了后顾之忧。
皇后隐忍不发到今日敲山震虎,到底意欲何为?
陆耀低声说:“不过是请宋大人帮个忙。”
我说:“我可是很忙的,恐怕帮不了陆公子的忙了。”
陆耀笑笑,道:“我和令兄正好是同窗,如若宋大人不帮忙,我只好请令兄助我一臂之力了。”
我假笑:“我哥现在在朝堂上混得也不如意,陆公子应该也知道吧,我家都被夺了官,怕是爱莫能助,陆公子的忙,还是找别人吧。”
陆耀挑挑眉,道:“宋大人糊涂了?我的同窗,可不是宋辑啊。”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炸了。
我二哥?怎么会是我二哥?
我二哥交游甚少,人情债是绝没有欠下的,如何又招惹上陆耀?
若是那事,怎么可能,那事天底下只有我一人知晓,连我二哥自己都蒙在鼓里,陆氏怎么会知道?
我不只是心悸腿软,我还浑身发凉。
他知道多少?
我左右环顾四周,雨还未歇,滴在宫中的琉璃瓦上,叮叮当当,宫中人走路时常悄无声息,只余有寂静一片雨声。
可是我在其中,却似乎听到萧萧放箭,刀锋出鞘的声音,杀气扑面而来。
四面埋伏。
陆耀的声音似乎隔着一片雨,听不真切:“宋大人,好好考虑考虑吧。”
“考虑什么?”我强撑着自己一股气,怕声音一弱,让他得意忘形。
陆耀优哉游哉地绕到我身后,道:“上书房有今早军机处吴大人的奏报,我呢,不太乐意让皇上看到,可惜在下卑不足道,近不得上书房半步,只有请宋大人代劳了。”他按了按我的肩膀,“交给宋大人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如若我拿到了奏报,你要怎么对我?”
陆耀笑了,道:“我嘛,闲人一个,不想管什么男欢女爱的破事儿,宋大人遂了我的心愿,我又怎么会难为宋大人?”
我说:“我帮你做事,可也不能保证你以后不再拿这事害我。”
陆耀打了个呵欠,道:“也是,那我就先进宫给太后请安了。”
我芒刺在背,连忙说:“等等!”
陆耀志得意满回头看我,道:“宋大人改变主意了?”
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无知无觉快走到史馆前了,是伞也忘了,怎么回来的也记不得了,披着一身雨水。
林文定起来,看到我,很是讶异。“宋兄,你去哪儿了?”
我自顾不暇,恍若梦中,说:“没,没什么。”推开他往里走。不顾浑身湿透,脱力地倒在榻上,呆呆地望着房顶。
我不能告诉阿毓,不是因为怕他猜忌我,而是怕他太在意我了。
阿毓当时敢同太后起那么大的争执,如今就敢掀了陆家。
可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陆家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动。后宫已是陆家的天下,前朝还不知道有多少利益勾结,郡王一案欲盖弥彰无功而返,谁都知道里面必有蹊跷,可是居然还能在阿毓的重重施压下瞒天过海,其中缘由,不是他们不把阿毓放在眼里,恐怕就是他们有自信不被揪出来。
说句大不敬的,没有陆家,阿毓还做不做得了这个皇帝,都还是另一回事。
先皇子嗣为何如此单薄,后宫妃嫔早年也有不少,怎么就生不出多几个儿子,想必也是仰赖陆家的好手腕。
想想也是可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怎么会天真地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耍心机。
我眨了眨眼,挺身坐起来,跟林文定说:“等等,我换件衣服,去紫宸殿吧。”
我同阿毓自紫宸殿分别,还不到一个时辰,阿毓见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躲躲闪闪,我心里一团乱麻,不敢表露,对他笑了一下,阿毓立刻就别过头去。
崔公公送我们到上书房,我站在阿毓的桌子前,手抖个不停。
我不知道那个折子上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害了阿毓。如果那折子上的事情有关国祚,我又怎么敢以一人之私毁天下社稷。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阿毓没有这个自觉,我不能没有。
可是谁又能帮我呢?
一个王朝和一个人,不啻天渊。阿毓和我,也是这样的。
背后突然传来阿毓的声音:“宋轻,你在做什么?”
我手一抖,把折子拂了一地:“请皇上恕罪!”
阿毓身后跟着林文定,看着我,歪了歪头,道:“掉了捡起来就是了,爱卿不必内疚。”
我说:“是。”
我袖中捏着那一册吴大人的奏折,顿了顿,松开了手。
罢了。
第41章
我踉跄着站起来,收回手去,跟着林文定立在一旁。
阿毓差点想上来扶我,在旁边踟蹰看了片刻,犹犹豫豫道:“你没事吧?”
我点头唯唯诺诺:“微臣没事,谢皇上。”
阿毓听了我这句话,有点气鼓鼓地坐了回去。
阿毓向来和臣子话不多,之前我还庆幸这个小皇帝不怎么会来事儿,少费许多笔墨,如今,更是庆幸阿毓心性内敛,方不把我立刻道破。
林文定道:“宋大人,你脸色很不好,是今早淋了雨,身子还没好完全吗?”
阿毓听罢,差点站起来,道:“我不是让你……”
我连忙道:“多谢皇上关心,微臣并无大碍。”
阿毓愣了一下,重新坐正了,道:“哦。”
我不在这数日,都是林文定跟着阿毓,我提起笔,一时间不知道记些什么好。
我没有傻到要把阿毓私底下这些事真的一一记下,即使林文定那样才高八斗,都有春秋笔法。这不怪他,他只是一心为了阿毓好。
阿毓和我,便生活在那枯墨三千字里行间的阴翳里,不见天日。
后人若是翻开这些纸张,也半点踪迹都寻不着。
他们会怎么说阿毓和我呢?
陆耀要我死,也绝不会以这种摆不上台面的理由,他是个体面人,不像我,万般都觉得无所谓。
不知后来人如何记我。
或者,索性我已经不存在。
因为我的存在,对于阿毓来说,就像是沉疴复发一场,半点好处都没有。小孩子出天花,如若活得下来,便一世都不会再染上,这件事其实也无甚差别,阿毓挺得过去,他就会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帝王。
我突然觉得先皇,先先皇,或者说阿毓的老祖宗们,恐怕每个也不是史书上记载的那样永远英明神武,永远慧眼如炬,也许,也有个把人疲惫不堪,厌倦至极。
阿毓也要成为一代明君,不管他愿不愿意,那些册子上无数的老老少少,都还仿佛睁着眼睛,目光炯炯,看着他。
在那样的注视下,谁都不敢松懈半分。
原先我觉得我错在被陆耀抓住了把柄,想来想去,原来原本就是错的,只是我想着将错就错,半生顺风顺水惯了,却忘了世上本就大多事最后事与愿违,得不偿失。古人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谁能永远事事顺意呢。
然而这是最后了。
我正出着神,崔公公突然掀帘进来,道:“皇上,谨妃的哥哥求见。”
阿毓低头写字,只随意道:“不见。”
崔公公略有些为难,道:“皇上……”
阿毓道:“我说不见就是不见。”
崔公公犹豫了片刻,答了一声:“是。”又出去了。
阿毓冷落晋王,无非是郡王那件事,晋王这些年,一直规规矩矩的,除了女儿在后宫略有些跋扈,倒是比其他世家老实许多,我心头一紧,怕是阿毓顾此失彼,涨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郡王的事情,我原以为,多半是巧合,加上别有用心的人推波助澜,被奸人利用,才会把一件命案,办成一团乱麻,彼此牵扯不清的悬案。如今想来,其中莫非也有陆家从中作梗,暗中插手?
我脊背发凉,渗出一身冷汗,晋王府,亲王府,宋家,哪一个不是当初先皇托孤的铜山铁壁忠义之家?
我放下册子,跪在阿毓面前,道:“皇上,万万不可啊!”
阿毓放下笔,皱了皱眉,按下性子道:“爱卿何出此言?”
“我,我……”我支支吾吾,脑门子冒了一层汗,“晋、晋王是……”我忐忑到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尖。“晋王也算是世世代代为朝廷尽忠,未有一时松懈,还请皇上,切莫冷落了他们,寒了忠臣的心……”
阿毓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皱着眉,哼了一声,道:“难道恭献亲王就不尽忠吗?”
我的心揪了一下:“就是这么个理儿……”
阿毓道:“爱卿既然知道这个理,那也应该知道,赏功罚罪,杀一儆百的道理。”
我宋家本身就牵扯其中,对阿毓说什么,都仿佛不太合适,不知道的,还以为晋王府和宋家勾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互相包庇。说陆家的阴谋,就更不合适。
漫说这一切,不过是我捕风捉影无凭无据,单是陆耀拿捏我这一点,即使阿毓真的信了我去收拾陆耀,陆耀也大可以当即反咬我一口说我狗急跳墙要杀人灭口。我毫无办法。
可是什么都不对阿毓说,我万分做不到。
我是引颈待戮,阿毓如何能无知无觉?
如果我和阿毓之间没有秘密就好了。
我恨陆耀欺上瞒下讳莫如深,而我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我也骗了阿毓。
阿毓关切地看着我,道:“爱卿怎么了?且不要顾虑说出来。”
我道:“微臣,微臣没事。”
仿佛是肺里胀满了气,提住了,一时间又无声叹掉,我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嫌自己活得够左支右绌,窝囊极了,可是也毫无办法。
阿毓看着我道:“若是你家的事,小惩大诫,既往不咎,这件事,也算是有了一个了结,爱卿大可以放心。”
我灰心丧气,道:“谢皇上。”
陆耀的事情要如何解决,我一点章法也没有。我带不回吴大人的奏折,他必定要我吃不了兜着走。陆耀可不是阿毓,阿毓还能用撒泼耍赖囫囵过去,陆耀那小子是个人精,定叫我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我心急如焚,却不能表现出来。
我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成了阿毓身边的细作,害了阿毓,也害了大靖。
我一阵恍惚出神,待到阿毓都要回紫宸殿了都毫无知觉。
阿毓从我身边走过,目光朝前没有看我,低声说:“我不知道和我一起,你是不是不开心?”
第42章
“我没想到宋大人竟是如此懦弱无能之辈。”陆耀端着一盏茶,不喝,只隔着袅袅热气看着我。
我束手束脚地站着,觉得也没什么意思了,道:“那是陆公子高看了,我这点志气,做不成大事。”
陆耀挑眉一笑,道:“我之前以为,宋大人是知轻重缓急的人。”
我道:“那是陆公子瞎了眼。”
陆耀听了我这话,也不恼,甚至还有些得意洋洋地道:“宋大人何必自谦,宋大人可是办成了世上众人,都办不成的大事。”
我身子一抖,道:“没有这样的事儿。”
陆耀笑笑,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丢在桌面上。
我定睛一看,那封皮颇为眼熟,那不就是那日陆耀要我去偷的军机处吴大人的奏折吗?我猛地抬头看他:“你……!”
陆耀低头拂了拂茶盖,道:“一个奏折而已,举手之劳,宋大人也不肯相帮。”他凑近看我,“这让我怎么帮你?”
我躲开他的视线,道:“陆公子好大的胆子。”
陆耀伸手一抬,道:“宋大人不好奇怎样的折子,我要费尽心机去拿吗?”
我咽了咽唾沫,我的确很好奇,而且还很揪心。阿毓案上的折子,说拿就拿了,这是怎样的憋屈?那可是上书房,是皇上的案牍!
阿毓的皇位坐得不大稳,我是知道的,但是也没想到竟然会到下边的人能够这样瞒天过海的地步。这是怎样的胆大妄为,怎样的倒行逆施?
我说:“陆公子要反了?不怕我告诉皇上?”
陆耀摇了摇扇子,道:“折子写了什么,宋大人且看看,我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