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转身如来时一般,小跑着走了。
喜公公见他走远了,忙进宫门去,在前殿恭恭敬敬地说,“陛下,蔺主子来过了。”
那龙榻上的人分明没睡,闻言就精神起来,“他是怎么来的?”
“一路小跑着来的。”喜公公对这主子也是没了办法,苦笑着答道。
“哦……”肖承祚沉吟着,可脸上分明已经要笑出花来,“你怎么跟他说的?”
“照您吩咐的,说您在睡午觉。”
“然后呢?”
“蔺主子想是失落了一阵,但当听说酉正去踏月桥时又欢喜起来。”
“他真是越来越像小孩子了。”肖承祚摇头说道,却不知,他这爱捉弄人的性格何尝不像个小孩?
蔺出尘回到禁军苑是坐立不宁,漆夜的假休到初七,这一个人的房间空空荡荡。穷极无聊便不免要胡思乱想。
陛下去踏月桥做什么?
他若是有话想对我说,又究竟要说什么?
猜不透,索性早点去那里等着。
于是换上一身朱红色洒金袍子,拿金簪绾了头发,从东福门过长宁宫进连祥门就到了踏月桥。
严冬肃杀,百花凋敝。
这御花园里也是一片萧条,但见那枯枝寒鸦,碧潭瘦石,稀疏落在花园里。天是灰白的一片,连着地上还未融化的白雪,颜色俱是素淡无华。
在这样一片味如嚼蜡的风景里,蔺出尘穿一袭红衣,眉眼如画。他站在桥头,寒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袖,鲜明得胜过春日里所有的花。他望着湖水出神,这储云湖上的雾气散尽了,留下浓绿的明镜似的水面。蔺出尘忽然就后悔了,这寂静花园,旷然无人,比在那禁军苑的房间里难熬数十倍。
——
“冯贤妃到!”
猛听得呼声,蔺出尘吓了一跳。他连忙给那女人行礼,可还是晚了一步。
冯云珠穿着孔雀色华服,簪一支珍珠步摇,扶着巧碧走了过来。她冷笑,阴阳怪气,“我当是谁?原来是玄明宫的蔺侍卫。”
“娘娘记得小人,是小人的荣幸。”蔺出尘虽这样说着,却只觉得那一身脂粉气呛得他难以呼吸。
“哼,你少在本宫面前避重就轻!”冯云珠她等了许久,终于有这么一个机会修理蔺出尘,哪里会善罢甘休,“你是玄明宫的侍卫,怎么跑到这御花园来了?可知道,这擅闯御花园也是死罪。”
她说死罪二字的时候,咬牙切齿,就真好像恨不得将蔺出尘生吞活剥了。
蔺出尘只在心底里暗笑道,“肖承祚后宫里有这样一只母老虎,怪不得不乐意去了。”
可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陛下今日赐了小人无禁牙牌,好方便小人在宫里行走。”
“好,好……”冯云珠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却又刻薄道,“但你不给本宫行礼又作何解释?”
“小人……”蔺出尘一顿,知道这冯云珠是存心要和自己过不去,但他在宫里无依无靠,只好服软,“小人想事情出了神,还望冯贤妃海涵。”
“海涵?”冯云珠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本宫要是偏不海涵呢?”
“这……”蔺出尘哑了声。
“你要是不海涵,那朕原谅他还不行么?”肖承祚幽幽道,他出玄明宫来这踏月桥上赴约,正看见冯云珠飞扬跋扈地欺负蔺出尘。
冯云珠一见肖承祚就白了脸色,“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冯贤妃不给朕行礼又作何解释?”肖承祚背着手,故意学着她的语气。
“臣妾,臣妾是跟蔺侍卫闹着玩的……”冯云珠又换回了那副又娇又甜的嘴脸,装作一无所知。但就连蔺出尘都看得见的,她吓得一双手抖个不停。
肖承祚忽然觉得很痛快,他早就厌烦了冯云珠那恃宠而骄、唯我独尊的样子。今天正好趁机敲打一番,免得她真当自己是后宫正主了。
肖承祚的目的显然达到了。
冯云珠找个借口飞也似地逃了,并且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偃旗息鼓,不敢出来兴风作浪。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前肖承祚趁冯云珠走远,连忙扶起了蔺出尘,他皱眉:“朕的错,不该要你来这踏月桥的。”
蔺出尘闻言一怔,他没料到肖承祚会和自己道歉,“臣,臣不敢。”
肖承祚不再管眼前这个人烧红了脸拼命解释,拉起他的手,到了储云湖边的清风水榭。
湖边系着一艘窄窄的小船,船上架着一支篙。
肖承祚跳上船,把蔺出尘也扶上来,自顾自拿起了篙竿。
“陛下,这等事,还是由臣代劳!”蔺出尘慌了神,他在怎么得势也绝不敢让帝王给自己撑船。
肖承祚却一脸满不在乎,“怎么,怕朕把船撑翻了?”
“臣不敢。”
肖承祚大笑起来,心想这个人紧张的时候还真是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他回头看着蔺出尘,那个人被一袭红衣衬得越发俊俏,不禁叹道:“你穿红衣很好看。”
“皇上谬赞。”
“但是你还是把这红袍子收起来算了,以后别在人前穿。”
“为何?”蔺出尘一怔,前脚还夸好看,后脚怎么就不让人穿了。
肖承祚笑而不语。他驾着船,看着湖上夕阳西下,明月东升,忽然产生了一种近乎安宁的幸福感。
蔺出尘看肖承祚不说话,也默不作声。湖上升起了水雾,天空里闪烁的星子倒映在水里,就真好像这湖中的水是一片云。
四下无人,他不知道肖承祚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他只是忽然在心底里升腾起一个想法:
跟着这个人,即便是刀山火海,也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昨天又跳票了= =
☆、拜月亭醉梦
蔺出尘坐着船,晃晃悠悠,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他忽然看见雾气里半隐半现的飞檐,檐上挂着金玲流苏,正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再近一些,就看见那湖心岛上的台阶和栏杆。
这地方确实是非乘船不可的,只是肖承祚明明有华丽温暖的画舫,却执意要在这凛冽的寒风里独自掌篙。这点蔺出尘想不通,却又似明白:
这寂静月夜里,不希望有任何人的打搅。
趁着他低头思忖的时间,肖承祚已经把船泊在了小岛旁,他托着蔺出尘的腰,几乎是把人抱上了岸。
蔺出尘吓了一跳,直往他怀里钻。
肖承祚一笑,在他耳边喃喃:“怎么,蔺侍卫还有害怕的时候?”
怀里的人连忙后退一步,顺下眼,红透了一张脸,不敢再瞧他。
肖承祚并不恼怒,反而觉得这蔺出尘越发的有趣。他背着手,悠然道:“这亭叫做拜月亭,每年后宫三千佳人都在此乞巧。”
蔺出尘闻言不禁抬起了头。那亭子大得出奇,说是亭,不如说像是堂。亭子在黑暗里看不清颜色,但也逃不出御花园里惯用的青棕。亭子四周围着织金帐,里面略微透出一点光亮。
肖承祚自顾自挽起蔺出尘的手,将他带到那亭子里。
亭子里放着炭盆,温暖得好像阳春三月。东边是一张楠木雕龙榻,上面铺着厚毡毛皮。西边是一张螺钿八仙桌,摆了各色菜式,还腾腾冒着热气。
肖承祚给蔺出尘扯了张圆凳,自己坐在上首的嵌玉雕花圈椅上。
“朕不过是想请你在这拜月亭里吃顿饭,没别人的,不用拘礼。”他边说,边把一坛子酒从那温酒的陶炉里拿出来,“陈年的女儿红,你喝一杯吧。”
蔺出尘是不会喝酒的,他原想推脱,却不料肖承祚已径自给他倒了一杯。他茫然抬头,正对着肖承祚那双深幽不见底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肖承祚也在看着他,眼前的人有一双好看的凤眼,皮肤像柔软的新雪。肖承祚见过数不清的倾国绝色,却唯独觉得蔺出尘看着舒服。那些人不是矫饰太多就是强颜欢笑,令他只觉得如芒在背。那一个个貌美如花却皮笑肉不笑,任谁都不会高兴的。可蔺出尘,那双眼睛好像清澈的泉水,藏不住东西,他开心就笑,不开心就拉下脸来,就算在肖承祚面前都是一样。他从没见过这么生动有趣的人,好像之前那些岁月都被虚度了,都是成天和一些木偶泥塑打交道。这么一想,忽然就想起来中秋夜这个人幼兽般的神情,还有那句“出尘绝色”的玩笑话。肖承祚一笑,拿手摸着下巴,乐不可支。
蔺出尘不知道这皇帝又是犯了什么毛病,只觉得那目光灼灼好像要把他烧出两个窟窿。他干咳一声,伸手夹了块东坡肉,低头自顾自吃着。
“哎呀,这人不好意思了……”肖承祚在心里暗道。
他知道这蔺出尘已经逃不出去了,反而愈加的淡定从容。肖承祚举起酒坛给自己也满上一杯,忽然道:“与朕说说蔺老将军的事吧。”
蔺出尘不明白他何来的这一出,但皇上开口了,他就没有推辞的理,“先祖蔺贤是扬州人,十七岁中了武试探花郎,封了七杀营副将……”
肖承祚默默地听着,他到并不是想听蔺贤的故事,只是觉得那说故事的人怎么看都看不够。他一边听一边往蔺出尘的酒盅里添酒,暗自打着算盘。
蔺出尘也不推辞,喝得好像自己千杯不醉那样豪气。但之前说过的,他本就是滴酒不沾的人,于是等说到蔺贤三十七岁一刀一马连闯十二关的时候,他已经直着眼睛,桃花上脸。
“陛下,这蔺家最出名的……”他忽然站起身,拖长了调子,“还应当算是剑法。”
“嗯,朕知——”
没等他说完,蔺出尘就“锵”地把肖衍礼赐他的宝剑拔了出来。这把肖承祚吓了一跳,心说就这小少爷挺斯文的还发酒疯。
“陛下,臣舞剑给你看好不好?”他歪过头,脸上带着痴痴的笑,映着那泛水光的凤眼和酡红的脸颊,说不出的摄人心魄。
肖承祚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张平日能言善辩的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蔺出尘却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将那剑使得游龙惊鸿。剑光如匹练,在灯下,好像漫天飞雪。
肖承祚也不打搅他,靠在椅背上看着。蔺家剑法与刀法不同,轻灵隽秀,使起来袍袖翻飞,隐隐有临风而去的意味。
等三十六剑舞完,蔺出尘拿剑支着虚浮的脚步,笑道:“蔺家的剑,还不差吧?”
“何止不差,好的很。”肖承祚抚掌,又添了一杯酒,“美酒酬知己。”
“惟醉解风流。”蔺出尘随口吟道。他忽然手挽一个剑花,用长剑从桌上抄起那杯酒,端起剑锋,一饮而尽。
肖承祚在那个瞬间,看见他白皙的脖颈,肌肉在上面画出两条淡淡的痕。未喝完的酒从唇边留下,流进衣襟,晃得他喉咙一干。他从圈椅上站起,也好像喝醉酒似的脚步不稳。他猜不透这蔺出尘到底是无心的还是有心的——无论是刚才那个动作,还是那关于“风流”的暗示。
但不管怎样,他都不可能再云淡风轻地靠在圈椅上了,也不可能兑现那个“只是吃顿饭”的承诺了。
肖承祚接过蔺出尘手里的剑,扔在地上,捧着他的脸,四目相对。目光纠缠着,像一团乱线,解不开,断不了。
蔺出尘忘记了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双眼睛。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期望的了,他害怕就这样随波逐流,却又在心底里渴求着放纵。
“臣……”他开了个头,却不知怎么接下去。
肖承祚根本不会给他机会接下去,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捉住了那双唇,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堵回了嘴里。
蔺出尘无力抗拒那缠绵的深情的吻。他此刻就像一个溃兵,任由唇舌一寸寸被攻占,在肖承祚面前,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你还要回禁军苑吗?”肖承祚这样问道,声音沙哑。
蔺出尘的酒早醒了大半,他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垂下头不说话。
肖承祚无奈地一笑,他发现到头来急色的还是自己。破罐破摔,他把蔺出尘打横抱起,“就算你说要回去,朕也不让。”
☆、凌波宫问答
早朝时,文武百官列在同德殿上,好像棋盘上整齐的棋子。他们都低着头,神情肃然,却又窃窃私语。
“陛下怎么还没来?”
“这都已经日上三竿了……”
“该不会,有什么变故?”
“这,这不好说啊。”
“嘘,别瞎说,不割了你的舌头?!”
正议论着,从龙椅后走出一个人,众人连忙闭了嘴。
喜公公还是拿着一柄乌木拂尘,穿的却是杏色蟒袍,他开口道:“皇上染了风寒,早上忽然说头疼,诸位大人有本要奏便交给奴才,无事就可散了。”
殿下的人松一口气,只道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一行礼,三三两两退去。
只有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他穿着紫色绣金线蟒袍,手里拿着牙笏。这个人大约五十出头的样子,剑眉长髯,仪表堂堂。他听完喜公公的传旨,非但没有像别的大臣那样露出释然的神色,反而紧锁了眉头,忧心忡忡。
这个人,就是冯策。
“喜公公,殿下当真得了风寒?”他凑过去,悄声问。
“不能有假的。”喜公公对着他一行礼,笑道。
冯策却不依不饶地追问:“究竟是如何才会……”
喜公公对这冯丞相刨根问底的脾气终究还是有所防备,不紧不慢:“陛下昨天非要去踏月桥,奴才等人不小心,想是被风吹着了。”
他这话说得很讨巧,肖承祚去踏月桥是真事,至于这去踏月桥做什么,就不是冯策能知道的,也不是他该说的了。
“哦,被风吹了……”冯策沉吟,却忽然一笑:“多谢喜公公告知。”
言罢转身出了同德殿,面上还是波澜不惊。
喜公公却不由得担心起来,一是他那活祖宗肖承祚还在拜月亭里睡着;二是这冯策老狐狸一样的人,不知道能不能骗过去。他这一想,心里就打起鼓来,连忙出大殿,穿东福门,过连祥门,招一艘小舟去了拜月亭。
拜月亭里,花香和酒香混杂在一起。
肖承祚懒懒看着怀里的人,偷了半日清闲。
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过的早晨竟变得格外美好。没有宫女太监叽叽喳喳地奉承,没有文臣武将唠唠叨叨地劝说,他好像是从一个世界里跳了出来,将那些烦恼都抛掷脑后。更何况,他怀里有最心爱的人,能喝最醇美的酒,还有什么可求?肖承祚忽然觉得,在这拜月亭厚厚的帷幕之中,他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个平凡人,享受最平凡的快乐。他可以不要龙袍皇冠,也可以不要王权玉玺,只要每个清晨都如今天一样。
忽然那双长睫抖了抖,蔺出尘睁开了一双如水如星的眼。
那个人眨眨眼看着肖承祚,忽然猛抽一口冷气。他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早就被剥得干干净净。
“你……”他未出声就先红了脸,掩了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自顾自躺回了被子里。
肖承祚看他那个样子,宠溺地笑了笑,替他理顺了额前的碎发。他忽然自手上卸下一个双龙翡翠扳指,抬手就套在了蔺出尘的拇指上,他自言自语:“倒也合适。”
蔺出尘盯着那个扳指,翡翠是上好的翡翠,像夏叶一样油绿;雕工也是上好的雕工,龙须都清晰可见——只是,这东西不该戴在他的手上。
“陛下,臣受不起……”他想摘下来还给肖承祚,却反被人抓住了手腕。
“你就收着便是。”帝王言罢一笑,“朕也想从你这里拿一样东西。”
“只要是陛下想要的,臣一定悉数奉上。”
“朕要你脖子上那块无事牌。”
此言一出,蔺出尘的手抖了抖,却最终还是低下头,把那玉牌解下来给了肖承祚。
他不知道这象征无事无患的玉牌到了肖承祚手里是否会灵验,也不知道自己这给出了无事牌的人是不是就此不受荫蔽,他只知道:
那是天子心意,他不得不从。
这样一想忽然嘴里就一阵苦涩。
“陛下,老奴带早膳来了。”喜公公的声音响起在帘外。
这玄明宫太监总管此时正提着个食盒站在拜月亭前——不用说,食盒里的早膳当然是供两个人的。喜公公何其剔透的人,肖承祚和蔺出尘的关系在他眼里就好像一汪浅水,清清楚楚。旁人或许还要大吃一惊这帝王的荒唐,可他只是见怪不怪:肖承祚九岁养了一中定宫的麻雀,十四岁穿了太监的衣服跑到丹朱道上去吓人,十八岁在玄明宫地下挖了一条暗道直通胭脂河,二十六岁把京城天香楼的头牌裹进了宫。如今他三十好几了,到底也还沉稳了些,只是这骨子里的放诞荒唐还是改不掉,总是要惹出些事情来。正因喜公公这样的镇定自若,宫里也总说,玄明宫人的神经好像都是铁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