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衍独自驱动轮椅,脑中回想的却是方才萧景瑞对他说的话。
“不管嘴上说得再怎么好听,头脑里再怎么强迫自己相信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可当真被自己心爱的人利用,还是会心痛欲死罢?你不是圣人,别再勉强自己了,行之……”
“朕也是一国之君,朕的后宫,就是整个天下,是权衡各方势力的砣。朕不能因为一个秦臻容,而弃天下于不顾,所以…是容儿察觉到了朕的为难,她说‘皇上,请您赐死臣妾罢’…”
“在还没有人拿你去逼他,在他还没有因为所谓的‘不得已’而再一次利用你,甚至…在他不得不像朕一般,下令赐死你然后自己怀着深深地自责、不安、悔恨和思念度过剩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的时候,朕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主动离开他…”
“所以…我该怎么办?子晏?我真的要…离开你吗?唔…哇…”思念涌动,云衍沉吟一声,终究没忍住胸腔翻腾已久的血气,吐出一口血来。斑斑点点的血迹落在雪地上,如同盛开的红梅。
“小衍!”花无醉在原地等的太久有些着急了,担心云衍在路上发生什么意外,所以迎了过来。远远见到雪地中缓慢移动的人影儿后,他立刻跑了过来。
听到花无醉的叫声,云衍迅速回过神来,抬手慌忙去擦拭唇角的血迹,却还是晚了一步。
捉住云衍的手腕,再看地上的斑驳,花无醉一惊,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没什么。”云衍抽回手别过脸不去看对方,驱动着轮椅上前走,却被花无醉自身后拖住。
“什么叫没什么,这些血是怎么回事儿?皇上对你说了什么?他对你说了什么把你逼至此境?”
“我说了没什么!”云衍猛地转过头怒视着花无醉,唇角带上了凉薄的笑意,冷冷道:“花无醉,你就这么爱多管闲事吗?”
花无醉一愣,不可置信的向后退出一步,“我多管闲事儿?你竟说我多管闲事儿?”随后他又自嘲笑着点头,道:“没错,我就是多管闲事儿!从小到大,有关你的闲事儿我还真是管过不少!我就是这么贱,有什么办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与你有关,我就忍不住要去管,要去关心,要去…”
“……”云衍呆呆望着有些情绪失控,语气里带着自虐的花无醉,他想,自己方才的话无意中似乎触碰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
“怎么?我的关心让你感到困扰了吗?我也很厌烦这样的自己啊,一听到你有个什么就担心的要死,我可是杀人无数的大将啊,竟连这些骨气和弃你不顾的决心都没有,自从你回来后,我都变得不再是我自己了,我也很厌烦啊!云行之!你太狠心了,你为何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儿,少让人这么担心吗!”
“花…无醉?”这下云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轻声呼唤着,希望对方能冷静下来,“花无醉,花…哥哥…唔…嗯……”谁知,下一刻对方却突然吻了上来。
云衍完全愣住了,完全丧失了反应的能力,只得任由对方自背后半俯下身拥住自己,他被迫仰着头与之亲吻。
“推开我,求你,推开我罢。”花无醉乞求道,滚烫的热泪滴落在云衍唇角。云衍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如木偶一般任其予取予夺,甚至最后主动回应起来。
这一吻,花无醉如在战场上杀敌一般,极其惨烈,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和勇气。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此生唯一的机会。
“行之,我爱你啊…我也爱你啊…”一吻结束,花无醉蹲下身额头抵在云衍后背,以一种下跪的无望姿势,如同虔诚的佛教信徒在祈愿一般轻声道:“行之…你早就察觉到我对你的心意了吧,你真狡猾,明明永远都不会给我那个机会,却不推开我,你刚才怎么不推开我。你知道这样会让我生出新的希望来啊,可是…为什么我反而比之前更加绝望了呢?”
“……”云衍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刚刚找回的呼吸,轻声道:“或许…我也爱你也说不定…”
花无醉吃惊地忘记了呼吸,他猛地抬起头来,心中充斥着不知是狂喜还是狂悲的情绪。
云衍继续以一种空灵的声音道:“见你这样绝望而伤心,我的心不会比你少痛半分。但是,比起我和他之间的恨与爱,绝望与悲情,十八年的等待与思念,以及这个…”云衍再次从袖间拿出曾经让花无醉看过的明黄色绢帕,“就算我对你有那么一点儿爱意,又算得了什么?”
听到此处,花无醉突然松了口气。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有此反应,自己难道不应该伤心难过吗?可是他没有,与之相反,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或许直到今天,他对轮椅上这个人的执着,终于可以放下了罢。
“哈哈!”花无醉抹了一把脸上未干的水迹,爽朗地笑了一声,他站起身推着云衍的轮椅,道:“我们回去罢,阿珏肯定等急了。”
云衍轻轻点头,道:“嗯,我们回去。”
二人如同彼此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极力维持着之前所谓“好朋友”的关系。
其实,本来就没什么罢,这种夹缝里生出的感情,相比起那个人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罢。云衍想着,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花哥哥,你…可不可以帮我…”
“啊?嗯嗯,什么,你说。”虽说二人都极力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但云衍被吻的艳红的唇真的不能证明什么也没发生啊。那些话,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自己怎么就一不小心说出来了呢?花无醉一边懊悔着,一边应承着云衍,“我说过会帮你的罢,虽然你说我爱管闲…”然后马上闭嘴,该死,怎么又提起来了。
云衍笑了笑,对这句话不多在意,拿起那块绢帕递到花无醉面前,道:“你帮我保管罢,我终日带在身上的话,难免哪日他会发现,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些年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个局而已,如果从小到大自己的所见所闻所爱所恨…都是被人安排好的棋局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那不正好?这样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花无醉嘀咕道,但瞥见云衍瞬间僵住的脸色,还是伸手接住了那块绢帕收了起来,“好好好,我帮你守着就是了。但是,你这次真的不要紧吗?皇上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结束了,这局棋马上就该结束了。”云衍不作回答,只轻声道。
见此,花无醉张张嘴,却没再说什么。
☆、天意
二人回到揽月阁的时候,宴席已经到了接近尾声的时候,从萧玄珏接近砣红的面色可见,就算他一向自律极少饮酒,应该也喝了不少,但精神尚好,丝毫不见醉意。
见花无醉推着云衍进屋,萧玄珏忙放下手中的杯盏,朝正与他谈天的几位大臣客套几句后迎了过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冷不冷?”萧玄珏自然而然的拉起云衍放在膝头的手握在掌心,“好凉,怎么冻成这样了?脸色也不好…”他仔细打量着云衍,仿佛在检查对方有没有少一根头发丝一般,并用责怪的眼神瞪着花无醉,嫌他不早些将人送回来。
“干嘛这样看我,我可没干什么哦。”花无醉向旁边退了退,心虚地坐回位置上去吃菜,道:“你也是,把好菜全吃完了,都不知跟我们留一些。”
云衍见萧玄珏这般,心中刚被压抑住的绝望再次复苏,那人对他越好,他就越要尽早离开那人的身边啊。
察觉云衍不安的情绪,萧玄珏俯身将他从轮椅上抱下来回到位置上,关切道:“怎么,有心事?”
云衍摇摇头,无意瞥见对面云青城的位置已经空了。这边萧玄珏注意到他的视线,从旁解释道:“云相不胜酒力,已经率先回府了。你累了么,不若我们也回去罢。”
“我……”
“王妃要回去?这怎么行,我等还未跟王妃喝一杯呢!”云衍还未答话,马上有人道:“当日晏王大婚,王妃的海量大家可是有目共睹的,今日不喝一杯就要走,叫我等岂能甘心?”
萧玄珏眼神一凌,大婚那日对云衍做的种种曾让他几度后悔不堪,今日再次被人提及,他怒从中来。何况云衍大病初愈,今日刚醒来,岂能喝酒?
对着不依不饶劝酒的几人冷笑一声,萧玄珏道:“张大人,李大人,您二位是不知道王妃大病初愈的事吗?怎么,几位大人敬的酒,行之要非喝不可?”
“这个…这个…”那几人本也没多少恶意,今日本来萧玄珏一直笑脸对人,现在见到他难得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心中不自觉打起了哆嗦。
“如果非要喝,本王替他喝,各位可还满意?”萧玄珏又道,声音带了些压迫。
“不…不用……”那几人齐声道,“我等只是对王妃的事迹仰慕已久,并无…”
萧玄珏因为一心挂在云衍身上,并未注意殿中有几双别有深意的眼光正来回扫视着他和云衍,但云衍因为萧景瑞的警告,却真切头一次感受到了敌人的目光。没错,萧玄珏越是表现得关切就越让那些人有机可乘,而自己若越是软弱,更能让那些人握住萧玄珏的软肋。
“各位大人客气了,既然如此,云衍便恭敬不如从命。”云衍挂起和煦如春风的笑意,抬手握起桌上的杯盏,斟满之后一口饮下。
这下那些敬酒的大臣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手足无措的拿着手中的酒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云衍却已经开始去倒第二杯酒了。
“行之!”萧玄珏抬手按住了他的动作,花无醉在一旁也是一惊,叫道:“小衍!”
“我没事,不用你们管。”云衍说着又闷头灌进一杯酒。
现在不仅是那几位大臣被他的阵势唬住,就连萧玄珏也有些蒙了,道:“住手,不准再喝了,你的身子还没好,现在不宜饮酒!”说着就要去夺云衍手中的杯子。
云衍见杯子被夺,只笑望着萧玄珏,如挑衅一般捞起桌上的酒壶仰面去灌。
“额…额……王爷,下官想起来了,我府里还有要事先回去了…”
“下官也回去了…”
众人见云衍明摆着一副不要命拼死喝酒的样子,都吓得不敢再敬酒而是纷纷找借口离席了。
顾不得理会众人,萧玄珏只去夺云衍手中的酒壶。“不准再喝了,再喝你就醉了!”
“我的酒量你会不知,大婚那日我可是喝了两坛呢!我要喝,别拦我!”云衍闹别扭一般闷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阻拦我?为什么不能继续下去,就算维持现状也好啊!为什…”
“啪!”“当!”
随着一声清脆的肉搏声,云衍手中的酒壶摔落在地,只手捂住左边脸颊,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花无醉。
“你疯了,花无醉!”萧玄珏也反应过来刚才花无醉干了些什么,马上将云衍拉进怀里护住,心疼的抚摸着他腮边红肿的瘀痕,“你打他做什么?!”
花无醉却没理会萧玄珏,只定定望着云衍,一字一顿道:“你闹够了没有?就这么想死吗?想死你就喝,我绝不会再拦着你!”
云衍僵了一下,放松下身体倚靠在萧玄珏胸前,闭上了眼睛。
“花无醉,你这话什么意思?”萧玄珏半眯着眼睛,危险地问着。
花无醉站起身,面无表情道:“小衍累了,你还不快带他回去。”说完他甩袖决然而去。
“行之,你怎么样?”收回目光,萧玄珏低头去查看云衍的伤情,一边责备花无醉对云衍动手。
“我想回去。”云衍闭着眼,攥着萧玄珏的前襟,苍白的脸色显得很疲惫。
萧玄珏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温度并不是很高,应该就是单纯的出来太久有些疲惫吧。又看看殿上来参宴的大臣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原本在望月台洒扫的丫鬟太监,萧玄珏点点头,将云衍抱起来道:“好,我们回去。”
云衍挣了一下,望着一旁的轮椅道:“你将我放上去罢,这是皇上御赐的,如果放着不管有失礼节。”
“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你是我的王妃,父皇不会在意这些…”一句话未说完,在看到云衍已经冷然下来的神情后终于闭了嘴,将云衍放在了轮椅上,然后推着他出了望月台。
走到宫外时张德胜已经在马车旁等着了,见他二人出来,忙迎了上去。
“王爷,云公子,”张德胜道,然后掀起了轿帘让二人进去,“欸,这架轮椅是…”
“皇上赐的。”萧玄珏道,一边将云衍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在车厢内的软塌上,一边示意张德胜在自己也上车之后将轮椅放进去,便自己也钻进了车内,坐在云衍旁边。马车是特意为了冬季出行打造的,内部空间宽敞的很,即使是两个人在里面而且还加了一架轮椅,剩下的活动空间也绰绰有余。非但如此,车周四壁的防风性和隔音效果都很好,将车内外的世界隔离开来不受影响,但人在里面却丝毫不会感觉到气闷。
“之前一直都好好的,怎么出去一趟脸色这么难看?”现在没了外人,又处在如此封闭的空间,萧玄珏终于问道,“你和花无醉一起出去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云衍,你有事不要瞒着我,我相信你,所以也希望你能相信我。”
“……”云衍放在膝头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他将原本就凉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为什么不说话?嗯?”萧玄珏扬起话音问道。
云衍嘴唇动了动,终于轻声道:“子晏…你带我走吧,可不可以不要管什么江山什么天下,只带我走,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这是他目前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了,除了这个,他真的再找不到什么理由能让自己继续留在萧玄珏身边。
“……”萧玄珏面色一僵,子晏?怎么又是子晏,而且还“带我走”?!先不说云衍此刻是否还未清醒过来,认清自己是萧玄珏而不是什么“子晏”,单凭他方才的这句话,是不是说明云衍一直是想离开他,跟那个叫做“子晏”的远走高飞?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萧玄珏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云衍心中另有其人的事实,没想到这次却真真实实感受到了自己发自内心的妒意。
“云衍,你可看清了我是谁?”萧玄珏道,虽然他极力控制着情绪不至于发作,但明显冷下来的语气还是引起了云衍的警觉。
“你这句话是何意?”云衍也不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疑惑地望着萧玄珏。自己是说错了什么惹到他了,还是让他觉察出自己的秘密了?
“子晏是谁?你为何要跟他走?难道本王对你不好吗?你一直都惦记着跟他远走高飞吗?”萧玄珏激动的肩膀都有些颤抖,一双狠厉的眸子射出如即将迸发火山般的光。
一连串的质问让云衍有些发懵,他定定望着萧玄珏,想从他眼中或者脸上看出些玩笑的意思。然而那人的神色却无比真切,他知道,对方没有撒谎。萧玄珏,不知道“萧子晏”这三个字!
“你…不记得了?”云衍不可置信地问道,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显得白皙透明了,“你真的不记得‘萧子晏’这三个字了?”
“……”萧玄珏愣了一下,像云衍这般轻柔地问话倒让他差点儿以为自己就是对方口中的那个人了。深吸口气,他尽量用轻缓的语气问道:“我该记得吗?我该认识那个人吗?小时候我可不记得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而且前几日也派人去查过了,东莞国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没有?!”云衍怔了一下,突而认命一般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脸上一片死寂,半响儿才轻轻吐息:“天意啊…呵呵,天意。”云衍正苦于今日二人的感情日渐深厚,无法突然寻个理由离开,这下却突然看到了出路,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死路”,看来连老天爷也不希望他二人能够在一起。
因为云衍的声音太细小,以至于萧玄珏并没有听清,所以他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云衍故意拉长了话音,偏过头来淡笑着看向萧玄珏,一双清隽的眸子终于恢复了大婚那时的狡黠,“既然王爷已经知道云衍的心意了,就请您放我走罢。”
这才是他,清冷如月华,这才是云行之的真面目。
“不、可、能!”萧玄珏一字一顿道:“就算你这样说,但是我不信!你跟了本王这么久,难道心底半分余地也没给本王留吗?”
若说云衍对自己的好不是真心,他信。但是,若说那些全部是假意,他却不愿信。